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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三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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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昌对于女人的经验显然要多过这两位,虽然他比陈卓然小五岁,比阿明也要小一岁。这些经验决不是“轻盈”,也不是“厚”,而是——他沉默了一时,许多女生的脸从眼前走过,舒娅舒拉,珠珠,敏敏,丁宜男,嘉宝——又是嘉宝,她几乎附在所有的记忆的尾部,高医生,小老大,等等,都有她的份。南昌停了一会儿,说,女人是疼痛,然后,他吐出一个名字:安娜!这是一个小姑娘,他用手在一米五十的高度划了一下,也许是——他的手升到一米六十,甚至一米七十的高度,又划了一下——但她还是个小姑娘,她小小的年纪,却从医院几进几出,精神病院。南昌有些说不下去,顿了一下,做了结束,女人是特别容易受伤的动物。那两个大的,看着这一个小的,不明白他为什么显得伤感。他们小心地看着他,不敢多问,转移了话题。后半截,他们换了角色,南昌默着,那两个说着。在他们中间,总是有一块静默的空间,选择着停留,徘徊,看和听,就像宗教里的隐修室。

就是这种隐修的作用,浅俗的经验会提炼成纯粹的思想情感。于是,上一日的话题延续到下一日,便演化成了“施痛与受痛”这样理论性的题目。这可说是撞在了陈卓然的枪口,他大有用武之地。他旁征博引,说明他的观点,就是世界上的所有存在,都划分为两方,一方是“施痛”,一方是“受痛”;一方是强,一方是弱;一方是恶,一方是善。两方都是越行越远:一方是越胜越勇,一方是打你的左脸,将右脸也送上去。但行到底,“施”和“受”亦会互相转化。强暴方将耗尽资源,这资源不仅是物质上的力量,亦有道德上的,好比“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弱方则积蓄了资源,渐渐转为主动。在两方力量的消长过程中,又逐渐达成和解,物质与精神的谐和,然后进步。大自然也是这样分成施害方和受害方,比如火山喷发,岩浆奔腾突涌,地壳起伏进裂,转眼间生物皆毁,然而,洼陷的地面积蓄水流,形成海洋,调节了温湿度,万物又获生长,更加蓬勃向上。所以,从宏观上说,施和受的两方是以对峙的方式合作,将经历残酷的“痛”的过程,那也叫作牺牲。

阿明的思想总是模糊的,由于找不到词语,所以无法将其命名和归类。但也正因为此,他思想的边际其实是洇染的状态,可漫延到很远。他就在这昏昧中摸索,终于说出一些零散的字句:你感到“痛”,不晓得来自什么方向,甚至也不是你“受痛”,而是你看见,看见什么?比如——阿明还是放弃了抽象的描述,比如说,我的父亲母亲,他们不和睦,说到此,阿明心里不由一痛,他想,他们不和睦,为什么是他痛?这念头有些打乱他,但事实总是比较肯定的,于是,他继续说下去。其实,母亲并无意要加害父亲以“痛”,父亲也无意加害母亲,可他们使彼此疼痛,而且,周围的人,也疼痛……阿明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多了,而且,说得越多反越不清楚,离他的本意越偏离。幸好,有陈卓然。陈卓然与他心有灵犀,总是能够将他的意思表达出来,虽然难免要截去些边角,但大体令阿明满意。这一回,也是由陈卓然总结:阿明的意思是“施”与“受”其实都是潜在和未明的,它们没有确定的划分,它们简直就是渗透在这个世界里,或者是在世界外边,来自一个更强大的意志。

关于伤痛的概念,南昌是有准备的。他说,“施痛”与“受痛”是并存于一者身上。施于他人的疼痛必将是落实于自身。陈卓然觉得这种说法颇具挑战性,提问道:那么“受痛者”呢?他与“施痛”是什么关系?南昌说,“受痛”不是一个客观的事实,它是主观决定的。陈卓然说:你的意思是,“受痛者”不一定自知?南昌说:知痛者方是“受痛”。那么,陈卓然还是那个问题,“受痛者”与“施痛”是什么关系?也是一体吗?“受痛”的同时也是“施痛”?南昌不禁迷惑了,他想,嘉宝是什么?嘉宝知不知痛?回答是肯定的,嘉宝知痛,嘉宝是“受痛者”无疑,那她又“施痛”给谁了呢?我吗?南昌问自己,好像是的,他们互相“施痛”和“受痛”。南昌以沉默结束了他的观点。

他们这三个人,都未受到高等教育,思想没经过训练,许多概念都是自创的,方法也是自创的。他们更多的是在运用想象,他们有着无限的想象力,他们努力要做的,是给这些想象以纪律,使其走上合理的轨道,这才可抵达彼岸。彼岸是什么?是这世界的真相。他们已不是孩子,不再需要童话,他们的眼光越来越严肃。这个革命的时代,旧有的观念全打得粉碎,新的还未建立起来,他们就像站在废墟上,无遮无拦,裸着地向着天地。时间和空间全是涣散无形,从他们身边铺张流淌。要说,他们的天地真是大,浩浩荡荡,他们穷极视力,还是看不到边。可正因为此,他们看见了天地的大——这就是理性,自生自长,自己找食,自己拉巴自己,养成的理性,只需有那么一点点,空茫的天地就绰约划出了分界,有了立足之地。他们还没有踩实,摇摇摆摆,就像古代人的居住在鲸鱼背上的说法。他们在懵懂中遭受的际遇,以及断章取义得来的知识,七拼八凑,组合成世界观,企图给无名以有名,给无以规定的以规定。不晓得出了百错还是千错,在错误中犁开一条路径,危险是有些危险,可在他们背后,还有一个更为巨大,更为无知的运命,那就是向善,那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自然中来。万幸,万幸,他们还保持着自然的天性,对强力的逼迫起反感,对侮辱起反抗,对伤及他人起忏悔之心,对了,他者与一己的概念也被他们反反复复地讨论了。他们所得的那一些可怜的教化,总算顺应着自然的驱使,自然总是劣退优长,这个运命笼罩着他们。千万,千万,不要让他们经受过苛的考验,那会损失信心。好在,他们尚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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