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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讲 小说的情节和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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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小说的很多情节,是以人物对话来表现,人物对话则操纵着当时当地人的口语进行,我们来看看是什么样的情形。小说的主角是个傻瓜、白痴,在庄子里挺受欺侮的,一受欺侮他妈妈就会跑出来骂大街。

他母亲是个很巧的妇女,会接生,这寨子的孩子都是她接生的,但她自己却生了个傻瓜。我们看她这段骂孩子的话,她说:“丧天良的,遭瘟病的,要砍脑壳的。”一连串三句话,都还能看懂,虽说是地方上语言,不过约定俗成,能上书面,大家都知道。砍脑壳就是砍脑袋,我们也都知道。接下来说“渠是一个宝崽”,这就费解了。“渠”在当地话里是“他”的意思,“宝崽”的“宝”是“蠢”的意思,这个字有点意思,分明是蠢,却说是“宝”,就不知道这“宝”是不是那“宝”,而韩少功又是否选对了汉字。她再接着说,“渠是一个宝崽,你们欺负一个宝崽,几多毒辣呀。”多么毒辣,是说几多毒辣。她说:“老天爷你长眼呀、你视呀。”不说你看,说你视。“要不是吾,这些家伙何事会从娘肚里拱出来。”因她是接生的,所以有权力这样骂。

她数落她的蠢孩子,话也很有意思,她说,“你这个奶仔。”基本能懂,吃奶的孩子的意思,“有什么用啊?睚眦大的用也没有!”我需要查字典才读得了这两个字,“睚眦”,是一个非常书面的词。我想韩少功会不会是听到这个词的发音,然后自己想办法去找来的汉语。

这个词在字典上是这么解释的:“发怒时瞪眼睛,借指极小的仇恨,睚眦之怨。”韩少功在这是取它极小的意思用的,但也是费解的。再有,当他描写山民的生活,说,“大雪封山时,系命塘火”。意思是说大雪封山时,过日子就靠这塘火了,吃也在这儿,睡也在这儿。

“系命”这个词虽然还明白,并且由质朴的山民来说出,就更使人联想到文明的历史和变迁,可到底是有点勉强,还有些造作。然后,“打冤”了,“打冤”即村和村打仗,抢地边,抢水源,一个二流子决定去献身,又怕人不知道他的牺牲,于是就满寨子去转悠,见人就抒发感情,交待后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样子。他说:“金哥,以后家父,就拜托你了。我们从小竿像嫡亲兄弟,不分彼此的。那次赶肉,”我到现在不知道“赶肉”什么意思,估计是打猎的意思,“那次赶肉,要不是你吾早就命归阴府了,你给吾的好处吾都记得的,”又说:“二怕爷,腰子还阴痛么?”“阴痛”大概是隐隐痛的意思,还是阴天里痛的意思,“你老要好好保重,有些事只怪吾,吾本来要给你砍一屋柴禾,那次帮你垫楼板,也没垫得齐整。往后走,你要吃就吃点,要穿就穿点,身子骨不灵便,就莫下田了。侄儿无用,服侍你的日子不多了。这几句还烦请你往心里去……”这几句话很有趣,即是村活,又有种文雅,其中那句“往后走”的说法也很别致,似乎将被动的生活说成主动的行为了。接下来还有一段,“黄嫂子,有件事实在想找你话一话。吾以前做了好些蠢事,你莫记恨。有次偷了你家两个菜瓜,给窑匠师傅吃了,你不晓得,现在吾想起来,还圞心蒂子都是痛的。”这“心蒂子”显然是当地土话,可这“圞”字却生僻得很,字典上,是与“团圞”一起解的,是形容月满的意思,是一个极其书面的词,不知道韩少功选择的汉字对不对,但读起来是勉强的。

然后那人再继续告别,“幺姐,……吾是个没用的人,文不得,武不得,几丘田都做不肥。不过人生一世,总是要死的。……你千万要硬朗点,形势总会好的。”这里用了个非常时代化的词,“形势”,于是语言便更见活泼生动。这就是这种原型化语言的优势,它可使活生生的场面跃然而出。《爸爸爸》是风土化语言使用于小说的比较典型,也比较成熟的一部作品。但我们大约已经看到了它的局限性,就是说风土化的语言需要一个大前提,一个经验的准备,要对它的环境有相当的了解,才能够很好的领悟它。如对它一无所知,你就一点看不懂,完全错过了它。

还有一种具体化语言,就是非常的时代化,具有强烈时代感的语言。恐怕王朔是首当其冲了,就让我们看看王朔的语言是怎么回事情。

我这儿举的例子是他的《橡皮人》。我看他文字的时代感表现大体有这么几种方式,一种是把书面语,语文化的语言运用到另一种日常的环境中,比如男孩女孩在一起,男孩表现的比较粗鲁,女孩就说:“我没想到你变成这样,生活啊!人啊!……你真是迫不及待,贫困的生活真是能把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人变得禽兽不如——”就这么把书面化语文化的语言口语化地说出来,本来很严肃的语言就变得油滑了。再比如,女朋友找了个有钱的美籍华人老头,他调侃她,她说:“人老重感情,霜叶红于二月花。”“霜叶红于二月花”是句唐代名句,用在此处确实很有效果。还有种方式是不规则使用汉语,比如,他们合伙做生意,有人有顾虑,另一个人安慰他说:“你想的也太惊险故事了。”“惊险故事”是个名词,却把它作为形容饲用了,而“惊险故事”又是现代生活的产物,你不会想象它是来自过去20年前的说法。所以这也包括了第三种方式,就是将现代生活中的政治化用语用于口语,比如,“老实屁!竿他坏,整个一个阶级敌人……”比如,某人穿件新衣服,别人讽刺说“花瓜似的,分外妖娆是么?”大家知道,“分外妖娆”来自于毛泽东的著名诗词。去买机票,需要走后门,就问在民航有没有关系,赶快去发展,说是“火线套瓷”,这是从“火线入党”上套用的。此外,王朔还用了大量的切口似的语言。

什么“联合国吡嗷的”,什么“北京小刮”,大约只有王朔一伙常在一起玩的才懂那意思。就这样,工朔创造了一种现代市井语言,并且渐成风潮。这种语言也是需要经验的前提的,它和当时当地的具体情景关系紧密,一旦脱离了具体环境,便失去了它的丰富含义。

我们现在已经看到了这两种具体化语言的情形,一个是风土化的语言,一个是时代感的语言,这两种语言都需有一个大前提,就是我们要有足够的背景材料,否则便无从了解。这是种现成的语言,就像电脑,必须储存某种程序,阅读时才会有反应。那么小说的语言应该是什么样的语言呢?我称它为抽象化语言,我想用阿城的小说《棋王》作例子,来说明这种语言的状态。在这部中篇小说里,完全没有风土化的语言,也完全没有时代感的语言,换句话说,完全没有使用色彩性的语言。它所用的是语言中最基本的成分,以动词为多。张炜说过一句话,我以为非常对,他说,动词是语言的骨头。照这个说法,《棋王》就是用骨头搭起来的,也就是用最基本的材料支撑起来的。

它极少用比喻,我只看到用了一两处,“铁”,“像铁一样”,“刀子似的”。形容词则是用最基本的形容词,比方说“小”、“大”、“粗”、“细”。成语基本不用,用了一个“大名鼎鼎”,是以调侃的口吻:“他简直是大名鼎鼎”,仅用了一次。总之,它的语言都是平白朴实的语言,是最为简单最无含义因而便是最抽象的语言。现在我们就来仔细地看一看它的语言。

《棋王》开头就这么一句:“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说“乱”的程度是说“不能再乱”,“乱”的状态呢,是“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并没有“乱成一锅粥”,“吵得震耳欲聋”这类的比喻和形容。“我”一上车就碰到个王一生,要拉他下棋。乱成这样子的情况下,“我”下了一会自然不想下了,说:“我不下了,这是什么时候!”王一生听了这话,似乎醒悟了什么,“身子”软下去,不再说话。“他用了”软“字,这本是个形容词,但他是作了动词用,”软下去“,能感觉这人是塌下去了,沮丧下去了。

阿城描写任何状态都是用动词,直接描写状态。然后,终于车开了,大家坐定了,心情也平静下来,接着下棋了。一开始王一生的对手还挺有把握,几步下来后,”对方出了小腹“,大小的”小“,但你已明白,对手有些顶不住了,在使劲呢。再然后大家在火车上开始互相介绍情况了,别人向王一生介绍”我“的情况。说家里怎么怎么惨,他这样写,”我的同学就添油加醋地叙了我一番“。你们会发现阿城用字用词非常结实,他非常善于挖掘汉字的潜力,而像王朔,韩少功笔下的那些具有现成意义具体意义的词,他一律不用。

王一生有两个特点:一是棋下得好,二是重视吃。他在火车上专心下棋,一旦听到那边有发盒饭的饭盒叮铛声,他一下子就显得很紧张的样子,闭上眼睛,“嘴巴紧紧收着”,还是用一个动词,“收着”。他脸部肌肉紧绷的样子便出现了,省去了许多形容。等他吃饱饭了,水也喝过了,又聊了些关于吃饭的事,“我”主动提出下棋,“他一下子高兴起来,紧一紧手脸”,这句话说得很奇怪,“紧一紧手脸”,这“紧一紧”的动作似乎很抽象,不得要领,但你会感觉他显然是把自己抖擞了一下,收缩了一下,进入了一种竞技的状态。

阿城虽然完全放弃了个性化的语言,但他也写对话,然而他的对话却是作为叙述来处理的。首先他就不是以对话的文字排列方式,就是像我们常用的剧本似的一行一行的排列,他把对话放在叙述的段落里,作为叙述的部分。其次,他的对话语言依然没有个性,你说的和我说的都是一个腔调,没有各自的色彩。当火车终于到了地方,知识青年又被卡车分别运到各分场,“我找到王一生,说:‘呆子,要分手了,别忘了交情,有事情没事情互相走动。’他说当然。”王一生的回答都没有用引号括开。可见阿城是不重视对话的场面性的,他所以要写对话,也只不过是说明有人在发言罢了,并不赋予特别的意义。

不像韩少功在《爸爸爸》里的对话是有着身临其境的气氛,王朔的对话也很富于场面感,对话在他们这类小说里,都是身负要职,起着重要的作用。阿城的小说则通篇就是叙述的整体。

我还是要再着重提一提阿城对动词的运用,那可说是物尽其用。

我想,张炜说得确实不错,动词是语言的骨骼,是最主要的建筑材料。

阿城的叙述是以动词为基础建设的,动词是语言中最没有个性特征,最没有感情色彩,最没有表情的,而正是这样,它才可能被最大限度的使用。就像一块砖可用于各种建筑,一座屋顶则只能适用于某一幢房子。阿城可用很实在的动词来形容微妙的状态,他形容抽烟的那种心旷神怡,“他支起肩深吸进去,慢慢地吐出来,浑身荡一下,笑了,说:‘真不错。’”“荡”是个动词,可在这儿,“浑身荡一下”是个什么状态呢?并不是身体的摇刮而是令人感觉那烟在身体里面走了一遭。他用实词描绘了一个很虚的状态。这一段里,没有一个虚词,都是简单的,写实的词汇,“支起肩膀”,“深吸进去”,“荡一下”,“笑了”,“说:‘真不错。’”这里的语言全是一种普遍性的语言,就只是一些公认的字和词,结构起来,却又不是我们常见的形态了。

一种精神状态的东西,他可用一个常用的动词一下子就说明白,说王一生对下棋着迷,是说“呆在棋里舒服”,“呆在棋里”指的是进入境界,入化境了。“呆”是个动词,是实的,“棋”是个名词,也是实的,却描绘了一个虚幻的状态。说到这里,我们是否发现,“抽象化语言”其实是以一些最为具体的词汇组成,而“具体化语言”则是以一些抽象的词汇组成,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也正是如此,“抽象化语言”的接受是不需要经验准备的,它是语言里的常识。曾经听阿城说过,他说他用的词绝对是在常用词里的,他的用词绝对不超过一个扫盲标准的用词量。而越是这样具体的词汇,就越是具有创造的能量,它的含意越少,它对事物的限制也越少,就像“一”可破所有的数目除尽,而能够除尽“九”的数目就有限了。

再回到《棋王》,这时他们为棋王王一生找来一个对手,一个上海知青,外号“脚卵”,是一个性格拘谨的人,写他的坐态,“脚卵把双手捏在一起端在肚子前面”,这姿态其实有个现成的词,就是成语“正襟危坐”,但阿城不用,他就直接告诉你脚卵是怎么样坐的。

然后,他们搞了条蛇,把蛇杀了,开始蒸蛇,大家都等在旁边看,蒸好了,锅盖一揭,一大团蒸气就冒出来,“大家并不缩头,慢慢看清了,都叫一声好。”他没有写烟雾怎么散掉,只是说“慢慢看清了”。天黑了,房间里点起了油灯,他写,“我点起油灯,立刻四壁都是人影子。”前边说过,他用的形容词都是最基本的,但是运用相当宽泛,也是挖掘潜力的。大家上街,中午猛吃一顿,吃得油水特足,晚上便“细细吃了一顿面食”,“细细”两个字包括了仔细,从容,耐心,津津有味的享受的样子。阿城就是用这些最常用,最多见的词汇描写任何一种特别的情景。

最后的部分是写得最精彩的。王一生一个人和九个人下盲棋,他一个人坐在中间一把椅上,“眼睛虚望着”,这一个“虚”字用到了实地,将多少表情术语一网打尽。然后他终于用了一个比喻,“他一个人空空地在场中央,谁也不看,静静的像一块铁。”这比喻物也是常见的,“铁”,用这实物比喻难以言传的气氛,这气氛就变得可视可闻的了。以下有一段描写王一生孤军奋战的紧张状态,完全以动作来传达,仅以简单的词汇作工具,却极其的传神,“我找了点儿凉水来,悄悄走近他,在他跟前一挡,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会儿才认出是我,就干干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过去,正要喝,一个局号报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着,水纹丝儿不动。他看着碗边儿,回报了棋步,就把碗缓缓凑到嘴边儿。这时下一个局号又报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边儿,半晌,回报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声儿,声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泪花。”在这里只写动作,可是不仅有了场面,有了气氛,也有了情绪。没有一个冷字,也没有一个色彩性的字,全是用语言的骨骼架构起来的。我要说的“抽象化语言”,就是这样的语言。这样的语言是可以运用在任何地方,公函、书信、小说、散文。而在小说里,它则是可运用于各种类型的创作,用于各种表达,因为一切风格化、个性化的语言其实

都是由它派生出去的,它是小说世界真正的建筑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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