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话,只是用为难表情看我。
“你用脑子想想,相较起来,你的太子殿下比我要危险十倍,这种时候,你该待在他身边,而不是跟着我在这里吃喝拉撒睡。”
“常瑄承诺以性命守护姑娘,姑娘在哪里,常瑄必在哪里。”
“命令、命令,命令有这么重要吗?阿朔的命不比那个鬼命令重要?如果阿朔被端裕王害了呢?如果那个大辽把他的军队全数歼灭呢?如果皇上听信谣言降罪于他呢?他是你的主子,这个时候,孰轻孰重你竟分辨不出来!”我用手指头猛戳他的胸口,他没反应,我却痛得快要骨折。
他还是看着我,一言不发。
“命令……好,你非要命令是吧?我命令你,你马上出发到关州保护太子殿下,若有差池,我唯你是问。”
他紧抿双唇,不与我争。
我气到跳脚,没见过哪个男人比他更固执。“好、好,我知道我不是你的主子,命令不了你。说!要怎么样你才肯去帮阿朔?”
他点头,终于开口:“姑娘在哪里,常瑄就在哪里。”
他怎老说同样的话,这个不懂变通的男人……等等!他说……
我抬头,瞠目结舌。是那个意思吗?
他读懂我的目光,微点头。
“你要我跟你去关州?”我的音调拉高八度。
“姑娘在哪里,常瑄就在哪里。”他再次笃定说道。
懂了,他想要帮阿朔,却不能违反承诺与命令,只好逼我违反自己的原则,跟他去关州。
我能去吗?再见面会是什么光景?我有本事放开他一次,有没有本事再放手第二回?如果我不去呢?要是阿朔有个万一,我会不会遗憾,常瑄会不会痛心疾首?
他在给我出难题,在用我的良心来逼迫我自己。可恶!
如果我的历史读得好一点,如果我知道阿朔会当上皇帝,如果我确定他不会死于关州、死于手足兄弟或大辽国手里,那么我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在心底对自己说历史不会因为我而改变,就能轻松置身事外。
问题是我不懂历史,不知道接下来阿朔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只知道,倘若什么都不做,任情况在眼前坏转,我会让自己的遗憾活活逼死。
可我应该待在这里,等待阿煜替我送来救命解药,它可以让我活过一个半年、两个半年、很多个半年啊……
但万一阿朔死去,我活那么多个半年做什么?这个时代里没有阿朔可以想、可以探听,活着与死去,又有什么差异?
换个角度想,说不定死去反而是更好的选择,说不定死去后,我就能回家,这是多好的事啊!何必计较能赚到几个半年?
除非,我留恋花美男、镛晋、阿煜的友情?可这些比不上亲情,我爱爸妈姊妹弟弟和老奶奶,他们都是我的至亲。
难道,我尚且留恋和阿朔间未竟的爱情?不,他有了妻妾、有了自己的命运,就算曾经交集,毕竟已是曾经。
既然如此,我干嘛在意还有多久的性命?我干嘛担心阿煜能不能及时为我送来解药?
答案终于出炉,为了不教自己遗憾,这趟路,非走不可。
“姑娘。”
常瑄的声音拉回我的心思,凝盼住他,我不由自主问:“从这里到关州,需要几天路程?”
话出口,我发觉自己毫不后悔犹豫。或许,在理解常瑄那句“姑娘在哪里常瑄就在哪里”同时,我的心就已作下决定。
“我们从南国境内北上,一路不休息、日夜兼程,换马直奔关州,二十日可到。但坐马车的话……”
“不坐马车,我们共骑一乘。”
我的骑马技术只到达缓步不摔的境界,速度若加快几分,就不知道能不能安安稳稳待在马背上了,而搭马车只会拖延更多时间……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和常瑄同乘,他绝不会让我摔马。
他脸上闪过赞许,匆匆抛下话:“我去准备。”
准备什么呢?我只要随身带上阿煜给的药丸就成。不过常瑄这么说,我还是进房里作准备。
我留了信给方煜,要小敏转交,然后带上两套换洗衣服,再把银票抽出一半,连同房契交给小敏,让她操持家务,并且告诉她,若一年之内我回不来,房子和银票就归她。这段时间,我让她把家人接过来同住、互相照顾。
她不理解我突如其来的决定,追着我问原因,我没告诉她实话,而是谎称义父生病,要赶回家照顾。
小敏不舍,拉住我问:“一定要走吗?不然,让我回去告诉爹娘一声,我和小姐一起走。”
我当然不能带她,就算不论赶路这回事,辽国大兵入境,我怎么能把她带到危险的战区?那个被淹死的太监始终让我耿耿于怀,我不能也不想再次尝试那种恐惧与无能为力。
“等义父身体康复,我会回来的,关州离这里没有想象中那么远。”我和小敏交谈间,方谨兴匆匆地自门外走进来,脚未跨过门坎,声音先至:“嘉仪,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我忙把包袱放到身后,本不想跟他道别的,可人都来了,怎能不说?
方谨穿着一身平纹蓝锦锻披风,衬得他英气勃勃的脸庞俊朗不凡。他进屋,没等小敏奉上茶水,就自己倒了水喝,看来他一路奔驰,口渴得紧。
“上回你告诉我的那件事,郭和廷同意了,连皇太后都对我的说法赞赏有加。”他笑得满面春风。
“哪件事?”没头没尾的,我一头雾水。
“科考那件事啊!没想到皇太后会赞成,我还以为她会驳斥呢!”
“可见这位皇太后见识不凡,国家就算交到她手上,也不坏。”
“不对,只要君主有所表现,她还是应该把国家大权交到君主手里。”
耸肩,这种权势争夺问题,向来不是我热衷的项目。
“再帮帮我吧。”方谨突地抓住我的手。
“帮?拿什么帮?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比较适合学习厨艺、女工、操持家务,这种军国大事,我还是少说话为妙。”我挑了挑眉头。
“少调侃我了,当我说错话行不?再帮我一回吧。”他两手作揖,向我屈腰一拜。
“快说吧,要我帮什么忙?”我挥挥手,少来这一套。
“朝里有观天象之臣,他预言南国今年将有大旱。你觉得国君该依他所言,登坛祈雨吗?”
“登坛祈雨不是现在要做的,要做也要等到干旱数月后,为了表示帝王苦民所苦,才表演的一场戏。”
“戏?你不信帝王能为百姓祈得雨水,不信帝王是天神转世?”他两道漂亮的眉毛拢了起来。
“不信。国君也是凡人,他不过比常人幸运,出生在帝王家庭,他既不是神,也没有夸张的神力,有困难还是要靠能力去解决,不是烧两炷香就能了事的。
如果靠祈祷就能心想事成,那么君王何必日日早朝?只要跟老天求一求,求个国泰民安、盗贼不生、粮仓满溢不就行了?”
“你……放肆!好大胆的言论。”他灼灼双目怒视于我,一时间竟有种迫人的气势。
“这些话是你要我说的,要不,我可没打算讲。”我被他的气势吓到,怪怪的念头一闪而过,我忙把念头摇开。
他看我、我望他,谁也不让谁。渐渐地,他愤怒的眸子浮上一抹欣赏,嘴角拉起弧线。
“说吧,为什么登坛祈雨不是现在该做的?”他弱了声调,妥协于我。
“我再说下去,你又要对我大喊放肆了。”
“吴嘉仪,不要得寸进尺。”
没问题,见好就收。
“如果现在登坛祈雨,等于是预告了今年将要干旱,先不说那位观天象之臣的预言准不准,光是这个由朝廷散播出来的谣言,就会让民心慌张。治国者皆知,民心乱,国将乱。”
他点点头,问:“那么现在该做什么?”
“挖井、挖潭、蓄水,趁春禄未开始之前,鼓励百姓改水稻种植旱田,大量植甘薯、苞谷,取代需要大量雨水的植物。”
“有道理。还有呢?”
“由国家出面收购囤粮,待干旱缺粮时,再以平常价钱售与百姓,免得商人从中谋取暴利。
只要百姓的日常生活不因旱灾而出现太大影响,不受饥饿之苦,盗贼不起,国家就不会因旱而乱。”
“我知道了。”
就这样一句我知道了?这人还真是高高在上啊!
无所谓,反正我要离开了,再见面不知是哪年哪月,更或者运气差点儿,我们再也见不上面。
“好啦,解决了你的难题,小敏,送客。”我看着地上的光影偏移,心想,常瑄应该快到了吧?
“赶客人?我还想请你上馆子大吃一顿呢!”
“不必了,我赶着出门。”我把收到身后的包袱拿出来。
“你要去哪里?”
“小姐要去关州,她的义父生病了。”小敏插话。
“关州?那里最近不平静,能不去就别去了吧!”他拧眉深思。
连他也知道关州不平静,所以辽国果然蠢蠢欲动?
“不行,义父生病了,就算再危险,我都得跑一趟。”我的口气里没有半分商量余地。
“你不等阿煜把药带回来之后再去?”
“不等。”我用力摇头。要是能等,我们何必日夜兼程。“我会尽快回来。”
“你义父情况很危急吗?”
“是。”我说谎。
但阿朔情况危急是真的,明知道帮不了大忙,但人不在,心自慌,我盘算着所有最坏的状况,越是盘算,心越惊惶。
“目前我走不开,不然,我派人送你去?”
“不必,义兄来接我了,他会陪我一起回去。”
“这一路相当危险……”
“我会小心。”危险是必然的,但有些事就是明知道危机重重,仍然不能不做。
“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他拉起我的手。
“我也不知道。”我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回来。
“好吧。”他低头,从腰间拿出一块令牌。“在南国境内,如果你碰到任何困难,或需要马匹、粮食之类的,只要到官府亮出这块腰牌,就会有人帮你。”
“谢谢。”
“你我何必言谢,如果可以的话……”他有话含在嘴里没说明,我等了好半啊,他却摇头道:“一切等你回来再说。”
“嗯,我会回来。”
我说得笃定,却不知道一旦见到阿朔,还能不能这般笃定。唯能确定的是,我的心意没变,我的爱情容不下分享,而他变不了的是成就帝王业的命运。
“记得给我捎信。”
“我会……尽量。”
“为什么是尽量不是肯定?”他扳住我的肩膀,认真问。
“我写字不好看。”我随口搪塞。
“我有要你当书法家吗?不必了,看得懂就行。”他僵了口气。
“是,遵命,写信就写信,干嘛弄得这样严肃?”我试着嘻皮笑脸。
“说话算话!”他没受我影响。
“知道!”
在方谨离开前,常瑄先一步回来,他们因而打了个照面。
我不懂常瑄怪异的眼神,但心知他肯定有事瞒我,没在方谨面前向他发问,是不想揭穿常瑄的身份。
我相信,他迟早会向我解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