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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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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南的九月天,金风送爽,早晚单衣不胜寒,午间却炎阳高照,秋老虎余威犹在。www.xiashucom.com

真定府的南北官道,宽阔、平坦、笔直。十二丈的大官道两旁,榆柳成阴,就凭这条路的气概,就知是皇畿附近,不同凡响了。

不但路好,车也好,宽辐、大轮、多驷、华丽,神气极了,路宽车大,这才配得上。

弯铃清鸣悦耳,一辆华丽的驷车,掀起滚滚黄尘,自南向北绝尘而来。

驷车,有四匹马,不但车厢华丽,赶车的掌鞭车把式也神气,高锯车座顾盼自雄,高大、强壮、虬须、丈八长鞭抖出一朵朵鞭花,“叭叭叭”清脆的鞭声象是连珠炮爆炸。鞭声中,四匹健马奋蹄飞驰,轻车以全速向北又向北绝尘而去。

三里外,石冈镇在望。

前面半里地,一匹名贵的乌锥马,以熟练的走步轻快地北行,轻灵、飘逸、妙曼。在行家眼中,即使是极有灵性的名驹,花三五年工夫训练,也难达到这种炉火纯青的境界。这种优美的走步如果训练精良,人坐在马上,真有飘飘欲仙腾云驾雾的感觉,极为写意。

马上的青年人更俊,雄壮如狮,剑眉入鬓,目如朗星,古铜色的脸膛,漾溢着健康的神彩,活力充沛,神色开朗。穿一袭黑骑装,长得生气勃勃。

怪,这人定然是个疯子,骑在马上居然在香书,而且看得入了迷,浑忘身外,沉浸在一册手卷中,任由马儿信蹄北行。

车声隆隆,蹄声如骤雨,鞭声叭叭,鸾铃急鸣,轻车赶上来了,赶得甚急。

可是,黑衣青年人浑如末觉。

乌锥马通灵,泰然让至道左。其实用不着让路,大官道可让八部大车并行。

马车超越的瞬间,车厢内突然传出叫声:“停车!”

“吱嘎嘎……”刹车横木卡住车轮,发出刺耳的响声。

蹄声徐止,在前面三四丈刹住了。

黑衣骑士方猛然清醒,一阵滚滚尘埃几乎淹没了他。他剑眉一皱,收起手卷自语道:

“快到站头了,何必赶得这么急?”

他轻拍马颈,乌锥马向前冲,要脱离随车卷来的滚滚黄尘。

车窗拉开了,窗口出现一张俊秀的面庞,目不转瞬地注视着驰来的神骏乌锥马顶门呼啸而过,用打雷似的大嗓门叫:“勒缰!”

乌锥马倏然止蹄,屹立如山。人与马浑如一体,如同凝住了。

黑衣骑士的目光落在车窗口,心说:“这位豪门子弟,到底是男是女?”

是个不男不女的人,唇红齿白;脸蛋白里透红,细看小嘴,嘴上无毛。但却戴的是逍遥巾,穿的是绿底团花博袍。那双清亮的大眼,放射出慧点、傲慢、唯我的光芒。看年纪,约在十七八,是个在豪门卵翼下长大的富挎子弟。

那年头,富家子弟喜爱章台走马,教坊逐花,讲的是风流倜傥,娇生惯养,游手好闲,香草薰衣,头面传粉,出门香香地、娇娇地、弱弱地。如果有人竟然雄伟狂放,粗气豪爽,反而成了怪物,不然必定是所谓下等贩夫走卒狗屠之辈,决非豪门贵族的子弟。

黑衣骑士的目光,又落在怒目相视的车把式身上,不由一怔,付道:“晤!我好象听说过这个人,怎么居然做起赶车的来了?”

江湖人如想出人头地,必须精明机警,耳聪眼明,与对方一照面,便得将对方的面貌特征记下。这位掌鞭的虬须暴眼固然易于记忆,而左耳垂下的那颗青毛大痔,却是特殊的记号。但由于虬须厚而浓,如不留心,便难发现。

他淡淡一笑,手搭在判官头上,打量着车内的少年人,不言不动静候变化。

他这种满不在乎,以不变应万变的冷淡表情,反而令对方大感意外,双方皆不发话,僵住了。

尘埃渐散,车厢内的美少年终于忍不住了,伸出白哲细柔的手,向他一指,说:“你,什么人?”

他哈哈大笑,笑完,一语不发。

“你笑什么?”美少年愠怒地问。

“笑你。”他答。

“我有何好笑?”

“笑你是个瞎子。”

“什么?”

“你明明看见在下是个五官齐全,四肢不缺,与你一样有血有肉的人,还问什么?”

美少年脸一沉,此道:“你胡说!无礼可恶。”

他呵呵笑道:“彼此彼此,阁下的态度在下不敢恭维。”

车把式虬须怒张,怪叫道:“这狗东西可恶!公子爷,让属下抽他一顿。”

美少年反而消了气,说:“不必,等会儿再说。”

黑衣骑士摇摇头,苦笑道:“这世间不讲理横行霸道的人,确是太多了些。”

美少年神色一转,微笑道:“本公子不是不讲理的人。”

“真的?那就好。”

“本公子有事找你商量。”

“商量?你客气,在下受宠若惊,说啦!”

“本公子要买你这匹乌锥马。”

黑衣骑士恍然,笑道:“原来如此。公子爷,代步的坐骑是不卖的。”

“你……”

“马卖给你,在下岂不是要靠两条腿走路么?”

“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可以另买三匹马。”

“抱歉,不卖。”

“你敢不卖?”

黑衣骑士怒火上冲,但并末发作,冷笑道:“你这是甚么话?岂有此理。”

美少年大怒,喝道:“吴五,抽他下马。”

乌锥突向前飞跃,四骑翻飞,去势如电。

吴五的鞭虽已应声抽出,但仍晚了一刹那,丈八长鞭以半尺之差落了空。

“追!”美少年尖叫。

乌锥马绝尘而去,不片刻便驰入石岗镇的镇口栅门。形影俱消。

轻车虽快,但三里地整整落后了一里,望尘莫及,再迫也是枉然。

车将入镇,美少年大叫道:“吴五,回府,非把这匹乌锥夺来不可,回去叫人去迫。”

“是,这就回府。”

“赶快。”

“是。”鞭声急骤,四匹健马以全速冲入栅门,镇中传出一阵惊叫,鸡飞狗走乱成一团。马车在镇民惊惶走避与咒骂声中,发疯似的直出镇北走了。

石岗镇只有百十户人家,距真定府府城仅十二里,只是一处歇脚站,有三间食店。近午‘时分,正是歇脚的时光,因此有不少旅客在此打尖。

黑衣骑士在隔邻的食店落坐,从容喝茶,向急驰而过的轻车一指,向店伙问:“伙计,这辆车好狂,是谁家的轻车?”

店伙冷哼一声,恨恨地说:“客官必定不是本地人。”

“区区家住博陵。”

“哦!原来是保定府的客官,难怪。”

“怎么啦?咱们不是近邻吗?”

“客官看到车门上的征记吗?”

“看到了,好象是三座城关。”

“对,那代表固关、井径关、娘子关。”

“在下不明白……”

“那是新任三关总制大人关定南,自设的官征。”店伙撇撇嘴不屑地说。

“哦!还有官征?”

“狗屁!”

“听说三关去年增设了一位管关通判,哪来的总制?”黑衣骑士半糊涂地问。

“本来就叫通判,但他自称总制,你咬他吃不成?”

“哦!三关在井陉,井陉距此一百三十里,他阴家的轻车跑得不近呢。”

“阙大人的家小在府城,不在井陉。他的府第在城东的舒啸台旁,宅第连云好神气。”

“管关通判官并不大,神气什么?”

“哼!人家是城南神武右卫外放的人,大小是御林军出身,还能不神气?”

“呵呵!伙计日你象是不耻姓阙的为人呢。”

“哼!不耻?咱们真定府的人,还想吃他的肉呢。在本府,提起真定之狼阙定南,不咬牙切齿的人没几个,。他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巧取豪夺鱼肉乡里,简直是一群饿狼。听说,这畜生并不是神武卫的人,而是个太行山的大盗,改名换姓混入卫所,取得了军籍……”

话末完,掌柜的在柜上大喝道:“小六,你想死?闲谈莫论人非,又道是祸从口出。你胡说八道不要命不要紧,可别连累了别人。”

厅角一位面向窗外的食客转过头来,冷冷一笑道:“掌柜的,你已经被牵连进去了。”

店伙小六大惊,脱口叫;“你……你是孟爷,几……几时来的?”

孟爷是个獐头鼠目五短身材的中年人,嘿嘿怪笑道:“大爷已干了一壶酒,你说来了多久?”

“孟爷,小……小的不……不是有意的。”小六哀求地说。

“哼!”

小六上前跪下,哀求道:“孟爷大恩……”:

孟爷一脚将他踢翻,冷笑道:“开店的专会造谣生事,难怪没人敢信任你们。说!刚才你听来的谣言,是谁传给你的?”

“孟爷……”‘“说!”孟爷声色惧厉地叫。

“是……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花子说的。”

“老花子人呢?”

“他……他是昨天下午经过……”

“我问你他人在何处。”

“不……不知道……”

“混蛋!”

“小的真……真不知道,只……只知他……他是往……往城里走的。”小六爬伏在地惶恐地叫。

所有的食客,皆被孟爷的凶焰惊呆了。

“好,你跟我进城,到阀大人府上走一趟。”

小六大惊,磕头如捣蒜,声泪俱下地叫:“孟爷开恩,请……请高……高抬贵手,小的下……下次不敢……”

“你还有下次?哼!”

邻桌一名中年食客看得冒火,站起说:“阁下,你这不是欺人大甚么?你凭什么在此地横行霸道?”

孟爷拍桌而起,厉声道:“狗娘养的!反了!我真定孟宣的字号,就配管谣言中伤阙大人的事,你好大的狗胆,敢强出头多管闲事,你大概是酒足饭饱活腻了。哼!你也得跟我走。”

中年食客冷笑道:“你真定府的人,还不配管我顺天府的百姓。你孟宣一不是官差,二不是捕役巡检,你凭什么要我跟你走?”

孟宣一脚踢开长凳,大踏步迫进大喝一声,猛地一耳光抽出,骂道:“打你这狗娘养的!”

中年食客上盘手对拔,“毒龙出洞”一拳回敬,居然拳风虎虎,力道甚猛。

孟宣抬手一拂,便扣住了对方的脉门往怀里带,“噗”一声一掌劈在对方的颈根上。

“哎……”中年食客爬下了,脸色死灰,手被擒住反扭,已完全失去了抵抗力。

孟宣一脚踏住对方的背心,毫不费力地解对方的腰带,将中年食客的双手反绑好,方松脚说:“该死的东西!凭你这两手鬼划符,也敢强出头讨野火,你死定了。”

中年食客脸色泛青,大叫道:“阁下,你将为今天的孟浪而后悔终生。”

孟宣一拉腰带,冷笑道:“起来:准备上路,咱们走着瞧,看谁会后悔终生。但我可以告诉你,后悔的决不是我。”

喧嚷中,孟宣带走了食客,也带走了哀求着哭泣着的店伙小六,对小六的哀求无动于衷,在众目睽睽下,公然押着人出镇向北走了。

黑衣骑士一直就在冷眼旁观,置身事外只顾喝他的酒,等店中一静,方向脸无人色的掌柜问:“掌柜的,那姓孟的是什么人?”

掌柜的哪敢再答话?不住摇手。

黑衣骑士长叹一声,感慨万端地说;“在下走遍了万里江山,感到愈是贫苦的人,也就愈容忍受折磨。而在通都大邑中,善良懦弱的人特别多,良可慨叹。有些人善良得可伯,有些人却又恶毒得不象是人,掌柜的,你就这样让姓孟的把你的伙计带走?”

掌柜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犹有余悸地说:“客官,’那姓孟的是府城四霸天之一,小可天胆,也不敢拦阻……”

“你就不会请左邻右舍来出头?”

“客官,谁又肯以身家性命来……”

“你不会鸣锣告警?你……唉!你们这些逆来顺受的绵羊!”他不胜烦恼地说。

他不愿再多说,丢下两串钱会账,大踏步向外走,经过掌柜的身旁,又关心地问:“你有何打算?”

“我……”

“万事不管?”

“我……我去找小六的娘……”

“叫一个妇道人家去救人?”

“小可请……请里正进城援救。”

他摇摇头,欲言又止,举步外出,却又退回伸手拍拍掌柜的肩膀,低声道:“不必去通知小六娘了,等会儿小六便会平安地回来,放心好了。”

说完,摇摇头,方张然地出店而去。

孟宣趾高气扬地押了两个人上路,只走了两里地,身后蹄声如雷,乌锥马绝尘而至,狂风似的超越而过,马上的黑衣骑士在超越时冷哼一声,笑得孟宣心中有点发毛。‘黑衣骑’士气概不凡,雄壮如狮,五短身材的孟宣,真有点顾忌,因此在店中不敢找黑衣骑士的麻烦。’

“这小子可恶!”孟宣冲远去的人马吐出一口口水,恨恨地咒骂。

小六一面走,一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哀求:’“孟爷,请……请饶了我吧,我那六十岁的老娘,等着小的奉养……”

“闭上你的臭嘴!早知今日,悔不当初,你既然敢背地里说阙大人的坏话,就得挺起胸膛准备接受惩罚。快走,不然拖死你这小狗杂种。”孟宣凶狠地说。’三里,四里……

官道两旁的田野中,放置着一堆堆老麦草、麻秆、高梁秆,间或长着一片片桑田。正走间,路右黑影从一株大榆树后路出,招手叫:“孟兄,你才来呀?”

是黑衣骑士,乌锥马藏在一片桑田中;手上拈了两根狗尾草,话毕,将草柄放在口中无意识地细嚼,信步到了路中,拦住去路。那雄伟的身躯站在路中间,壮得象是一座山。

孟宣吃了一惊,但沉着地问:“阁下,咱们认识吗?”

“哈哈哈!老兄,谁不认识你是真定四霸天之一?你老兄大名鼎鼎,家喻户晓,不错吧?”

“尊驾的大名是……”

“我,崔长青。”

“崔长青?你老兄是……”

“是过路的。崔某的绰号,你要不要知道?”

“说来听听。”

“鬼见愁。”

“这……”

“你是人,见了我不但愁,恐怕……”

孟宣已听出恶兆,猛地推开两个俘虏,怀中拔出一把巴首,怒吼一声,扑上一匕扎出。

崔长青向侧一闪,笑道:“差上半分,没扎上。”

孟宣形如疯狂,连攻九匕之多。

可是白费劲,崔长青绕着他转,眼看一亿必可扎上,却又人影消失劳而无功。

崔长青直待对方扎了二三十匕,扎得气喘如牛头昏脑胀,方闪出八尺外,摇头道:“老兄,象你这种差劲的身手,也敢自称为霸道,你简直狂妄得走了样,不象话嘛!好了,玩够了,不逗你啦,老兄。”

孟宣骑虎难下,本想拼到底,但一看对方脸不红气不喘,。额上不见汗,便知对方武艺惊人,再不走便糟啦!不管三七二十一,扭头便跑。

只跑出三步,右后肩便搭上了一只大手,叫声入耳:“你怎能走?”

“此!”孟宣硬着头皮大吼,大旋身一匕后扎。

握巴的手被抓住了,浑身突然发麻;崔长青的脸孔出现,匕首锋利的巴尖,正徐徐移向鼻梁。

“你怎么往自己脸上扎?”崔长青笑问。

孟宣怎会用匕首往自己脸上扎?握匕首的手掌被崔长青抓牢,无穷劲道传至掌心,迫得匕首反往鼻梁徐徐接近,完全不由自主,只好狂叫道:“崔兄请高抬贵手,饶我一命。”

“你曾经饶过人吗?”

“我……我……”

匕尖从鼻梁向下滑,鼻尖中分,鲜血直流。

“饶命!”孟宣声嘶力竭地叫。

“饶了你,你去坑害别人,岂不是崔某的罪过?”

“我发誓,从……从今洗面革心……”

“你这种人我知道,自己是洗不了面,革不了心的。因此,在下要帮助你,用血来洗脸,用油来糊你的心,你就不会再害人了。”

脸上各划了一刀,“啪”一声脑门又挨了一掌。

孟宣浑身一震,突然昏厥。

崔长青将人拖至路旁,藏在桑田内,拍拍手说:“不久你自会醒来,可是你将是个白痴,白痴是不会害人的。”

中年食客神魂入窍,突然叫道:“崔兄,请不要杀他。”

“在下并没打算杀他。”崔长青回到路上说,一面替两人解绑。

中年食客揉动着双手,苦笑道:“在下是山西潞安府的捕头于世明,得到线索前来暗查太行山巨盗飞豹郝天雄的下落。那恶贼五年前逃出太行山,潜赴京师一带藏身。他身上有三百六十余条人命血案,亟待清理;”

“你是说……”

“可能就是那姓烟的管关通判。井陉乃是太行山八陉的第五陉,这恶贼如果真是飞豹郝天雄,日后官匪相通,那还了得?目下有几位苦主到三关窥虚实,在下则奉到真定府查他的底。这个叫孟宣的人,该是一条极好的线索。”

崔长青跌脚道:“老兄!你何不早说?”

“崔兄……”

“在下已击伤他的天灵,他已成为白痴了。”

“可惜’!能不能治好?”

“开玩笑2.除非是神仙方能抬得好,可惜世间根本没有神仙。”

“且慢!在下可助你一臂之力。”

“真的?”于世明惊喜地问。

“老实说,于捕头,以你的身手前往真定缉贼,可能凶多吉少。”

“只……只是,兄弟上命所差……”

“在下可以助你,但一切须听由在下安排。”

“兄弟唯命是从。”于世明恭谨地说。

“你认识飞豹郝天雄的本来面目吗?”

“认识。”

“他的面貌有何特征?”

“他的后颈长了十余颗好不了的白钱癣,鼻头特尖,眉额间的肌纹成回字形,身材矮小但剽悍矫捷,面型上方下圆,长像不俗。他的武艺,委实惊人。”

“好,咱们进城好好商量。”

叮吟小六必须守口如瓶,决不可透露今天的事,不然将有横祸飞灾,方打发小六回镇。

崔长青乘马先走,于世明仍然步行入城,各走各的路。

过了广济桥便算是踏了府城了。这座冀西的大城,委实令人刮目相看,三丈余高的城墙,外壕宽有十余丈,东南角一带另有高大的卫城,有两个卫经常驻守。地当要冲,道路四通八达。东面有十丈宽的大道直达山东济南,西扼入晋咽喉,也是十丈宽的大道通太原。南下是十二丈宽的大道,可抵河南卫辉府。北上京师,道路更是不同凡响,号称天下第一,也叫驰道。因此,真定府不但是军事重镇,也是经济中心。

在真定府闹事,后果是不堪想象的。可是,事实却正相反,卫所的两三万官兵、有二分之一成了文武官员的家奴,不在卫所操练,另有五分之一缺额,连神武右卫也有同样散漫、黑暗、无纪律的情形发生。

不要说距京师六百余里的真定府乱七八糟,连京师的顺天府也一塌糊涂,京城附近盗贼如毛,甚至有贼敢进入皇宫偷窃。有时京城戒严捉贼,一捉就是三五百。几个有名的贼首,正与那些比贼更糟的缉贼官斗法,往来京师山东捉迷藏,如入无人之境。

皇帝老爷呢?糟得不可再糟。开皇庄做生意,逛窑子自暴自弃,招来一些和尚老道鬼打架。建豹房养猛兽,自以为是神仙菩萨,亲自下豹房斗老虎,几乎做了老虎的点心,要不是一位喇嘛把他及时从虎爪下救出,可能正德皇帝的龙驾早已归天,要木就带了一班佞臣太监,跑怀来、宣府,另建行宫,根本就不肯回京城,沿途大搜女人,尤其喜欢玩寡妇,搞得乌烟瘴气。他似乎并不留恋那令他抬不起头的皇帝,因为宫里有一位他一见就头痛的皇后,因此也就不管京城里的上上下下烦恼事。

上梁不正下梁歪,全国上下怎不一塌糊涂?因此真定府的治安,比京师更差,外表看还不错,其实却是花缎子盖鸡笼,外表好看里面空,而且臭不可闻。

踏入府城,先找地方安顿。在城门口,两名敞衣泼皮看到了乌锥,互相以眼色示意跟下了。

多年闯荡,经验告诉他,除非找到了确证,不可凭一面之词断定人的好坏。同时,如非万不得已,必须控制自己,能忍则忍,尽可能不要露自己的底。因此对于世明的话存疑,甚至对于世明的捕头身份也不敢全信,他必须将阙家的底细投清,万事策定从自己的打算。日下,他只有一件事好做;落店。

街道宽阔,车马行人往来不绝,周广二十四里的大城,繁荣自在意中。

乌锥马折出东大街,这也是出东门至山东的大路,两旁店铺林立。一两部大车匆匆而过,地面隆隆作响。最令人诧异的,似乎有不少军装不整的卫所军爷,笑闹着三五成群喧哗而过,路人不以为怪。这些军爷不在卫所操练,到城里来鬼混所为何来?在外地的卫所,兵勇们虽有军人身份,但除了一三五月操练之外,其余的日子各安生理各营其业,绝大多数是耕种卫田的农民。卫所的官与兵皆是世袭的,多了的人称余为丁余,丁也具有军藉,因此不算是平常百姓。譬如说,真定右卫在城南偏东,自建有卫城,那在男女老少余丁,出外远行旅游,报籍贯时只能说是真定右卫的人,不能说是真定府人氏。

至于神武右卫则是常备军,要经常轮调至边关打元鞑子。平时勤加操练,每月只有两天休息,这些兵不可能整天在城里混,但街上却可看到三五成群的兵到处游荡。

齐鲁车行设在东大街,街对面是燕都车行的真定站头。前者的总店在山东济南,后者的总店设在京城外白云观旁。

右侧,是三皇庙。街东,是龙兴寺。寺对面,是一连五间大客栈,两间酒楼。

由此可知,这一带可说是卧虎藏龙的地方,龙蛇混杂,三教九流萃聚的问题地段。‘午间便落店的人不多,崔长青是不多中的一个。

他在永安客栈前下马,店伙眼尖,看他的打扮与风尘仆仆神色,便知是财神爷来了,枪来两名伙计一个接缰,一个上前抱拳含笑.打招呼:“客官辛苦了。喝!好骏的乌锥。人如虎,马如龙,少见少见。”

他一走取下革囊鞘袋,挟住马鞭,笑道:“承奖承奖。在下要落店。”

店伙伸手接鞘袋,恭谦地说:“多蒙照顾,无任欢迎。小店各有雅洁的上房,包君满意,小的领路,客官请。”

他扭头向照顾坐骑的人说:“伙计,在下达匹马锥请小心照料,不用遛马,歇会儿再让它喝口水,草料加燕麦,上料。傍晚在下要亲自替它洗刷再上槽。”

“小的记住了,客官请放心。”照料坐骑的店伙答。

客栈规模不小,店前的广场绿树成阴,马厩马桩一应俱全,停车场置轿所无不臻备,有车道直通内院上房,以便女眷的车轿入内。

进店先趋柜台,掌柜夫子客气地打招呼,和气地说:“客官辛苦。地近京城,位近边关,客官请原谅,能不能把路引让小可过目?”

“应该应该,掌柜请勿客气。”他含笑取出路引递过,眼角看到两个不算陌生的人影踏入店门。

他将鞘袋往柜上一放,乘机扫了对方一眼,心说:“是城门口鬼混的两个泼皮。好家伙,居然跟来了,这地方乱得很。”

他的路引是真的,路引上有关姓名身份与事由,记的是:崔长青。商业。自湖广至保定。贩卖。

店伙引他进入西跨院上房,茶水刚备妥,马包也就送来了。

掌柜的正在全神贯注记载客人的该记事项,几个店伙皆在忙自己本份的事。但蓦地人声一静,几个店伙皆脸现惊容。

两个泼皮阴笑着走近柜台,两人互相以眼色示意,其中一人向同伴点点头,然后背倚柜台,狞笑着扫视在场的几名店伙。

门外人影乍现,钻入一个鹑衣百结的老花子。

另一名泼皮一手支颐倚在柜上,怪声道:“胡掌柜,记甚么?”

胡掌柜一惊,猛抬头神色一变,堆下笑说:“原来是邓爷,你好。”

“很好,托福。记什么?”

“客人留宿名册。”

“刚才那穿黑衣的小伙子,干什么的?”

胡掌柜将册转向推过陪笑道:“邓爷请过目,都在上面。”

邓爷手一伸,劈胸抓住了胡掌柜的领口,轻轻一带,便将胡掌柜双脚悬空搁在柜上,冷哼一声,怪眼彪圆,显然火气上冲。

胡掌柜大骇,手脚忙乱,惊惶地挣扎,脸色苍白:“邓爷请放手,小的并未得罪邓爷……”

“去你娘的混帐!”

“邓爷……”

“你明知我邓七斗大的字认不了一担,你他娘的却要太爷过目,你这不是有意拆我老七的台吗?混帐!”

“小的知……知错,小的不……不是有意的,邓爷请原谅,请原谅,下次不敢,不敢。”

邓七放手,胡掌柜出了一身冷汗,滑下原地几乎摔倒。

“念给我听。”

“是,是邓爷请听。”

邓某满意地离柜台,偕同伴出店.在门旁盯了老花子一眼,停下步突然问:“你,腰牌呢?”

老花子吃了一惊,几乎失手将打狗棍掉落,退了两步,惶然地反问:“大……大爷,什……什么腰牌?”

“你不知道?”

“老……老汉不……不知道。”

“你来了多久?”

“老汉刚……刚到。”

“呸!我问你到本城多久了。”

“是刚到的,从……从南门进城的。”

“你是花子?”

老花子一脸可怜像,口角往下拉,山羊胡摇摇,眯着老眼叹口气,如怨如诉地说:“老汉老伴早亡,上无亲下无故,无子无女无依无靠,年未花甲而视茫茫发苍苍……”

“他说些什么?”邓七不耐地向同伴问。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大汉,背了个大包裹,满身风尘,显然也是落店的外地客人。脸色苍黄,一双怪眼显现紫芒,狮鼻海口,留了八字大胡,颇具威严,可惜脸色太难看,象是久病难愈的。向邓七咧嘴一笑,接口道:“老花子可能读了几年书,说的话带有文味。他说他是个孤老头,耳目不便白头老朽一个。

邓七的大指头,几乎点在老花子的鼻尖上,沉声道:“孤老头你听清楚了,要来本城讨饭,必须到华塔寺去找石团头,献些孝敬领腰牌,不然就有人会打断你的狗腿,撵出城外喂野狗,记住没有?”

说完,两人扬长而去。

满脸病容的中年人跨入店门,笑道:“老伯,凳子上歇歇,你不会是来讨饭的吧?”

老花子愁眉苦脸地一笑,反问道:“大爷,老汉曾说过是来讨饭的吗?”

“不曾。”

“这岂不是够明白吗?”

“那你……”

“老汉是来访友的。”

“呵呵!贵友不在真定,在济南。”中年人低声说,笑。得诡谲。

“你说什么?”老花子反问,似乎确有点耳背。

中年人靠近,语声更低:“花花太岁已逃至济南,前辈来晚了一步。”

“老夫是来猎豹的。”老花子也低声说。

“哦!有志一同。”

“你是……”

“晚辈病……”

“哦!流星赶月的得意门人;病秃龙公孙化及,失敬失敬。论江湖豪杰,老弟不作第二人想。”

“不敢当,前辈过誉了。前辈天涯怪乞上官星河,方算得是江湖奇士。”

“过奖过奖。”

“咱们落店吧。”

“好,落店。”

病秃龙向柜台走,大声说:“掌柜的,这位老伯不是花子,而是来访友寻亲的,人地生疏乏人照顾,在下负责他的食宿,给咱们来一间稍大点的房间。”

不片刻,店门进来了两个人,泼皮邓七去而复来,只是换了一个同伴。

“人在不在?”邓七向胡掌柜问。

“在,在,没出去。”

“好,叫你们的伙计避远些。”

“是,是。”’

邓七向外举手一招。不久,鱼贯进来六位大汉,全是些胳膊可以跑马,拳头上可以站人的痞棍。

领先那人壮得象条大枯牛,敞开上衣,腰带缠在腰下,上端露出一把匕首。大牛眼一翻,用刺耳的老公鸭嗓子问:

“人呢,叫他出来。小七,你亲自走一趟。他来了便罢,不来,揪他出来。”

邓七治笑着欠身,恭顺地说:“弟子遵命,师父请稍候。”

“快去!”师父挥手叫。’

店伙计皆得到警告,纷纷走避,店堂一空,只有六个痞棍分四方站住有别位置。

门外,散布着另一批人,其中有那位赶车的大掌鞭吴五,同行的伴当,是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这些人都带了家伙,准备万一里面的人不敌,便要抢入相助,甚至可能动家伙行凶。

不久,邓七在前,崔长青后跟,安详地进入客堂。崔长青似乎不知危机已至,泰然地问:“喂!七爷,谁找我啦?”

邓七向大枯牛汉子‘指,奸笑道:“偌!就是这位爷。”

大枯牛双手叉腰,大肚皮毛茸茸,巴首靶亮出,怪眼一翻,老公鸭嗓子刺耳:“你,就是崔长青?”

崔长青左看看,有三个人。右看看,也有三个人,前后共是八个人。他开始看出不对,开始惊疑,开始害怕,畏缩地说:“不错,是我,诸位是……”

“你从湖广来?”

“是的……咦!兄台怎么知道?”

“你作何生意?”

“哦!正当行业,贩牲口。”

“槽上那匹乌锥马是你的?”

崔长青恍然,点头道:“不错。”

大牯牛怪笑;大声说:“我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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