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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松涛绝壁方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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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侠影萍踪,几许英豪?算八部天龙,逐鹿问鼎;神雕侠侣,领袖群豪。www.xiaoxiaocom.com屠龙宝刀,倚天长剑,且赠英雄射大雕。肝胆照,纵连城异宝,也愿全抛。

唯欲仰天长啸,问苍穹此生几今朝?叹鸳鸯一梦,碧血脉脉;书剑恩仇,飞雪飘飘。曲终人散,侠客越女,尽化长江滚滚滔。猛回头,看西风漫漫,白马萧萧。

──调寄《沁园春》

江湖之上,风云变幻,的确是令人颇难预测的。昨日尚自神采奕奕,今日却说不准丧命于谁的剑锋之下;昨天还是一对温柔爱侣,今天也许已然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敌。有时令你豪气满胸,有时却令你万念俱灰,有时令你欢呼雀跃,有时却又令你痛断肝肠。是啊,若非奇异诡谲,变幻莫测,又怎称得上这“江湖”二字呢?只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任你旷世奇才,武功绝顶,在这江湖之上,也难免卷入这阵阵风波──或为权所惑,或为武所迷,或为情所困,或为仇所扰──而自己却尚不知晓,也许,直至生命的最后时刻……

是爱,是恨?是情,是仇?说也说不清楚。唉!真正能超然物外,物我两忘之人,太少太少了……

曾经有这样三个异姓兄弟──三弟幼习佛法,于武功一道十分厌恶,可是竟然稀里糊涂地练成了一身震古烁今的武功;他本来淡泊名利,却身不又己地成了一国之君;他曾或多或少地喜欢过三个姑娘,可她们竟然全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子,但他母亲临终之时却又告诉他那三个姑娘的父亲并不是他的亲生爹爹……二弟本是出家之人,本来只想在寺中平平静静地当个扫地种菜的小和尚,哪知却一下子得了八十余年的深厚内功,成了武林中一大古怪门派的掌门人,也成了武林中一大神秘帮会的首领;他无父无母的过了二十四年,却在同一天内见到了他的生身父母,而他们又在这一天里双双归天;他稀里糊涂地破了色戒,却不知他所爱的那位姑娘姓字名谁,是何容貌……大哥原本是武林第一大帮的首领,人人仰慕的大英雄,却不知怎地成了外族奸细,成了中原武林人的公敌,成了北域异族的大王;他迷迷糊糊的一掌打死了自己心爱的姑娘,而那姑娘的小妹子却在他死后抱了他的尸身,跌下悬崖,和他一同葬身谷底……这一切的一切,难道竟是冥冥中自有天数?

这身世奇异的三兄弟,便是大理世子段誉,灵鹫宫主人虚竹子与丐帮前任帮主萧峰。彼时,他们尚不知道,就在他们成名之后,江湖上又闯出了异姓结拜的三兄弟,同样是干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雁门关外,峭壁插天,不知怎的,天色如此阴沉。阵阵山风,寒冷刺骨,刮面如刀。不时有数只乌鸦自空中掠过,“呀呀”几声大叫,余音在空谷间回响不绝。

黑森森的悬崖绝壁之上,静悄悄的凝立着数百人,男女僧俗混杂,也不乏众多奇装异服之备,不少人均自有伤在身,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

一位衣着华美的少年公子,双目含泪,仰视苍天。半晌,他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向崖底哭叫一声“大哥!”便禁不住泪如泉涌。他这一哭,后面众人也纷纷跪倒,失声痛哭。不少人边哭边叫着:“乔帮主,您老人家回来呀!”

那少年公子正是大理国新君段誉1,这崖上之人,有随他而来的钟灵、木婉清二女及高昇泰、朱丹臣等大理诸士;也有灵鹫宫主人虚竹子,西夏银川公主夫妇以及他们所率领的灵鹫宫“缥缈九天”众弟子,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英雄豪杰;还有以少林方丈玄渡大师为首的中原各大门派的江湖义士。他们此来,本是为了营救身陷大辽的大英雄萧峰,谁知萧峰在与段誉、虚竹二人合力迫使辽主耶律洪基折箭立誓,允诺终生不再南侵大宋之后,竟然自尽以谢天下(请参阅《天龙八部》),无奈之下,只得在关前吊唁。

1史载:大理国保定帝段正明避位为僧,于宋哲宗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传位高昇泰,一年后再传段正淳,正淳在位14年,于徽宗大观三年(公元1108)年传位于和誉(段正严,即《天龙八部》中所写之段誉),《天龙》中载段正淳未登基即身故,段誉于绍圣元年即位。此书为《天龙》续书,故从其说,小说家言,并非历史,不足信也。

木婉清见段誉如此伤心,心下惨然,垂泪道:“段郎,事以至此,哭也无用,咱们……咱们还是回大理去罢!”朱丹臣也道:“陛下,木姑娘所言甚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陛下节哀。”一旁银川公主及梅兰竹菊四姝也苦劝虚竹,众人又哭了一阵,方才各自收声,一路路翻山越岭而去。

悬崖上渐渐地冷清下来,人,似乎是都走尽了。可就在这山崖之畔,尚自直挺挺跪着三人。

只见正中一个约莫三十一二岁年纪,四方脸,粗眉大眼,铁面钢髯,身材魁梧壮实;左边一个生得面如冠玉,剑眉朗目,唇上两撇燕尾黑须,身量高挑,风流儒雅;右首那人身量不高,面似淡金,长眉凤目,颌下留着三绺墨髯。这三人皆着宋军号衣,身上血迹斑斑,均是二目含泪,长跪不起。

猛然之间,那黑面大汉闷哼一声,仆倒在地。二人看时,却已昏厥过去。那白脸的忙伸指搭了搭他的脉搏,长吁了口气,向那黄脸人道:“不妨事,大哥只是适才打斗过力,加上悲愤郁结,痰淤喉嗓,因此昏厥。”边说边伸指急点那大汉的人中穴。那大汉低呼一声,悠悠醒转,便即翻身爬起,扑至崖边,高叫一声:“乔帮主”,却已然痛哭失声。其余二人惨然向顾,悲痛难耐,也均自放声痛哭。

原来这三人乃是义结金兰的异姓手足,那黑面大汉是长兄,姓方名腊,乳名十三郎;那白面书生姓周名桐,排行在二;三弟便是那金面汉子,名叫张叔夜,表字嵇仲。三人二十余岁时,机缘巧合,皆投师与华山派掌门“苍松剑客”林庸门下。那林老先生不但武艺高强,以一招“苍松迎客”名动江湖,更兼学识渊博,诸子百家,无一不通。他见三人天资不差,于是倾囊而授,三人于此也获益非浅。十年之后,三人已有小成,正欲辞别师傅,下山报国,林庸却偶遇风寒,医治不痊,竟而溘然仙去,临终前传位于其子林剑然。三人无奈,只得与掌门师兄一起料理了师父的后事,这才向林剑然辞行。那林剑然与这三人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自然是百般挽留,但三人去意早决,林剑然无奈,只得与三人洒泪而别。

彼时恰逢大宋太皇太后高氏晏驾,皇帝赵煦(史称宋哲宗)改元绍圣,亲理朝政,重施新法,天下人心惶惶,加之北方大辽皇帝耶律洪基觊觎中原,蠢蠢欲动。三人前思后想,毅然投军雁门,戍守边陲。

及至入伍之后,他们却大大的失望——原来堂堂大宋的官军,竟如此不成体统——军容不整,士气涣散,尤其是那指挥使张朝祥,不通兵法,苛酷残忍,自己每日里溺于声色犬马之中,更以鞭打士卒为乐,兵士偶有怨言,轻则军棍二百,重则枭首示众,城中民怨沸腾。

这天夜里,三人同榻而卧,满怀心事,虽已三更,却竟无半分睡意。方腊忽道:“二位兄弟,依你们看来,倘若这耶律洪基大军攻至,这雁门关守不首得住?”周桐双眉一蹙,沉吟道:“辽国南院大王萧峰本是中原武林赫赫有名的大英雄,又兼之宅心仁厚,想必会力阻耶律洪基南征之事。不过万一辽军兵临城下……”张叔夜接口道:“雁门关虽是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可惜将领残暴无能,关内军心涣散,若是能有一位像乔帮主那样顶天立地,万人景仰的大英雄,带领咱们大伙儿共御外侮,死守雁门,当可一举击退辽狗,保我边境安宁。”

方腊问道:“那依你看,咱们大宋自开国以来,究竟有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张叔夜道:“本朝太祖武德皇帝,文武双全,一路长拳、一条金棍天下无敌,三下河东,扫平天下,可谓是大英雄了。”岂知方腊听罢一摇头,神情竟似颇为不屑。周桐奇道:“大哥,你……?”方腊笑道:“那赵匡胤论打仗,论武功,确有一套;陈桥兵变,一举拿下柴氏江山,这一手也的确做得漂亮,但他逼死高兴周,是为不仁;屈杀郑子明,是为不义;更有甚者,他杯酒释兵权,使得我大宋自此重文轻武,外防不力,边境屡遭外族侵扰,是为不智。试问,如此一个不仁,不义,不智之徒,又怎称得起这‘大英雄’三字呢?”

张叔夜沉吟片刻,复道:“大哥此言却也有理……好,我再说,仁宗年间,杨家将满门忠烈,前仆后继,抗击辽狗,可算得上是英雄了罢?”方腊点头道:“杨氏一门的确了不起,可除了七郎延嗣可称英雄外,其余人却皆只算得半个英雄。”“此话怎讲?”“杨家将愚忠朝廷,潘仁美等人屡次借此加害,抗辽大事几番险些因此失利,对此,我看杨家将也难辞其咎。”

张叔夜与周桐听罢,均觉此言虽有些偏颇,却也不无道理。顿了顿,周桐道:“那依大哥看来,那开封府包青天手下南侠展昭等三侠五义诸位大侠又如何呢?”方腊摇头笑道:“那三侠五义虽然武艺高强,侠名远播,但除了锦毛鼠白玉堂做过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以外,其余人都一辈子甘心做朝廷的鹰犬,我看也算不上大英雄,真豪杰。为英雄者,上应无愧于天,下应无愧于民,披肝沥胆,就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快意恩仇,成就一番大事业才对……”

正说至此,忽听门外一人低低地道:“讲得不错,眼前便有一桩轰轰烈烈的大事,却不知你们敢不敢做!”三人不禁大惊失色,周桐一纵身,跃出门外,却见一条黑影倏的闪过,忙凝神将华山绝学“紫霞神功”运至右掌之上,忽地一掌直击那人左肩“云门穴”,那人低叫一声“来得好”,缓缓推出一掌。双掌相交,周桐只觉得气息一窒,但随即察觉对方内力一发即收,虽则武功远胜于己,但显是不欲加害。他正一愣之时,那人转身便走。此时方腊与张叔夜早已奔出,见状更不怠慢。张叔夜一招“苍松迎客”,方腊一招“有凤来仪”,两柄长剑向那人疾刺而来。那人竟不回头,回左臂一拨,掌风过处,只听“当当”两声清响,两柄长剑断为四截。

“这也算待客之道么?”那人清啸一声,径向西边奔去。“追!”方腊低呼一声,三人随即施展轻功,紧追不舍。只见前边那人身材胖大,身行却丝毫不显笨拙,如此疾奔,步法仍是极其稳健。三人得华山掌门林庸十年真传,自觉武功不差,可虽然竭力狂奔,可那人胖大的背影却始终是可望而不可及。

不多时,四人已近雁门关西面的城墙。忽然,前面那人猛然驻足,转过身来。方腊等三人随后赶到,见状一愣之间,收足不住,竟齐齐向前跌去,那人两条长臂一伸,轻轻将三人扶住。张叔夜借月光一看,只见那人原是一个胖大老丐,双目炯炯有神,一张胖脸上满是油污,腮下一部乱蓬蓬,脏兮兮的白须,身负九只布袋,手中提着一根绿油油的竹棒,心念一动,暗想:“难道是他?”

那老丐哈哈一笑,道:“出城再说!”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条绳索,内力运处,倏地一声将绳索掷过丈余高的城墙,拉了拉,见挂结实了,低声道:“随我来!”说着手拉绳索,几个纵跃,已然到了城墙之上。张叔夜见状,毫不迟疑,便即随之而上,方腊与周桐也跟着爬上了城墙。守城的宋军此刻正醉于甜梦之中,对此竟毫无知觉。

待到四人跃至墙外,张叔夜立即向那老丐躬身施礼道:“晚辈华山派张叔夜,参见丐帮吴长老。”周桐、方腊见他如此,一阵疑惑,但想到三弟平素最富智计,便也躬身下拜。

那老丐仰面大笑,道:“你们怎知我便是吴长风?”张叔夜拱手道:“看前辈的装束,当是丐帮九袋长老。具在下所闻,丐帮宋奚陈吴四大长老之中,宋、奚二位长老已然过世,而陈长老身材高瘦,如此富态的,除去您吴长老还会有谁?”周桐心念一动,接口道:“晚辈冒昧问一句,适才前辈震断我大哥和三弟长剑的那一手,是否就是丐帮绝技‘降龙十八掌’中的那一招‘神龙摆尾’?”

那老丐听罢颔首大笑,朗声道:“不错,我正是吴长风。后生可畏,见识不错,很好,很好!”他生性爽直,虽是与三人初会,但已不再将他们视为外人,因此放声谈笑。方腊见他如此豪爽,觉得他与自己甚是投缘,遂大声道:“吴长老果真是豪杰之士,我方腊愿交你这个朋友。”吴长风大笑道:“好!够爽气!……咦?随我跑了这么久,你们三人却依然中气不散,实在难得。你们是华山谁的门下?练功多少年了?”

周桐道:“在下三兄弟乃华山上代掌门苍松剑客林老先生门下,在华山学艺十载。晚辈等年轻识浅,武艺低微,令吴长老见笑了。”

吴长风点头道:“林庸的徒弟,不错,不错!”又摇头道:“不对,不对。”方腊奇道:“吴长老,什么不对?”吴长风道:“适才你们说‘年轻识浅,武艺低微’这却不对了。咱们曾过了几招,又跑了这么一大段,我已然试出你们三人功力虽然不是甚强,但较之同辈的大多数人,也应该算是身手不错;你们一眼就认出我老叫花子,可见江湖阅历也不算浅;至于‘年轻’二字,就更不对了,我看你们今年大约三十岁左右,但在江湖上仍是碌碌无名的晚生后辈。可当今武林几位顶尖高手的年纪,却也与你们仿佛,甚至还小过你们。你们倒说说,当今武林顶尖高手却都有谁?”

张叔夜道:“素闻大理国新君段誉武功了得,六脉神剑、北冥神功、凌波微步三大绝技,举世无匹。”吴长风道:“段公子……不,段皇爷……唉,还是叫段公子顺口,可他确已登基当了皇爷……”叨念半晌方道:“段誉那小子今年二十二岁,比你们尚小了不少。还有呢?”

周桐见他迟疑半晌,改口称段誉为“段誉那小子”,不禁有些好笑,听他发问,遂道:“灵鹫宫主人、逍遥派掌门虚竹子先生身附百余年神功,逍遥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等功夫出神入化,实已登峰造极。”吴长风道:“是了,虚竹子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也不比你们大罢,还有呢?”

方腊道:“‘北乔峰,南慕容’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可我听说那慕容复野心勃勃,冷酷无情,不配与乔帮主相提并论,吴长老,乔帮主今年多大年纪了?”吴长风道:“你这话不错!乔帮主他老人家身在大辽,今年算来应是三十有四了……”说着,抚着手中那根晶莹剔透的绿竹杖,自语道:“打狗棒呀打狗棒,何时你才能回到乔帮主他老人家手里,让他老人家拿着你,带领咱们打尽天下的恶狗啊!”言讫,长叹一声,眼中泪光莹然。

周桐见吴长风如此,想起江湖上关于萧峰的种种传闻,心知大哥此言已然触动了他的伤心之事,遂向吴长风道:“吴长老,说了这许多,却不知今夜您唤我等三兄弟出来至此,所为何故?”吴长风听闻,忙转过身去用那满是泥污的袖子擦擦眼睛,转头向三人歉然一笑,道:“老叫花真是老糊涂了。事情原来如此,乔帮主他老人家在辽国身为南院大王,可他老人家宅心仁厚,仍是处处维护着大宋的子民。那辽王耶律洪基想要兴兵犯我大宋,乔帮主竭力劝阻,却被那辽狗使奸计骗他喝下毒药,以致内力全失,被关入铁笼。辽狗们逼他答应带兵入侵中原,可他老人家誓死不肯就范……唉!可恨花子们都瞎了双眼,听信全冠清那奸贼和那姓康的贱人的鬼话,诬陷他老人家是契丹野种,真正该死!”陈了半晌,又自语道:“可汪帮主为何也说他老人家是契丹人?”

说至此,吴长风两眼望天,呆呆出神,竟忘了向下说。方腊等不急,问道:“吴长老,后来怎样?”吴长风一呆,续道:“幸得大理镇南王的小女儿阿紫小姐逃出南京城求救,半路就遇上了老叫花,于是我传下本帮‘青竹令’,召集帮内弟兄,又请陈长老飞鸽传书给大理国王段誉、灵鹫宫主虚竹子,还有少林方丈玄渡大师,并由玄渡大师广召中原武林人士,齐集雁门关外,准备赴南京营救乔帮主他老人家。如今只差大理国一路人马未到,老叫花闲来无事,趁夜进雁门关走走,本想借此机会给大宋的守将报个信儿,不想却听到你三人谈论天下英雄,一时兴起,将你们引至此处,为的就是问你们一句话:你们敢不敢与天下武林人一道去做这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三人一听,不由得血脉贲张,正欲开口答话,忽听一人纵声长啸,紧接着便是一阵清朗的笑声,只听那人朗声道:“吴长老此言岔矣,他们原本就是我华山派弟子,这次武林大会却又怎能不关他们的事?”

张叔夜喜道:“掌门师兄来了!”几人循声望去,只见皎洁的月光之下,立着二人——一个四十出头,身着紫色长衫,方巾束发,腰悬长剑,做儒生打扮,三绺墨髯迎风飘摆,显得清俊儒雅;另一个是个灰衣僧人,三十余岁,看样子像是少林寺的低辈弟子。三人忙上前施礼道:“参见掌门师兄。”那紫衣秀士忙还礼道:“你我自家好弟兄,何必行此大礼,真折杀小兄了。”

这紫衣秀士正是华山派新任掌门人,“苍松剑客”林庸之子林剑然,只因他年纪不大便将华山绝学“紫霞神功”修习得出神入化,在江湖上颇有名望,因此江湖上人送雅号“紫气东来”。这次武林大会,他一接到玄渡大师的武林帖,便率领华山群弟子星夜赶赴雁门关。

几人正欲开口说话,忽听身后树丛里“悉悉唆唆”一阵响动。“谁?”吴长风一惊,便欲挥掌击去,林剑然微微一笑,向吴长风打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出手,随即笑道:“林子里野猪野鹿太多。”顺手掷出一粒石子。

只听树丛里传出“哎哟”一声少女的娇喝。“小师妹?”周桐喜道,抬眼望时,只见树丛里已然站起一位俏美可爱的白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长发垂肩,虽然弄得有些灰头土脸,可在皎洁的月光之下,被那树影一衬,却依然显得肌肤似雪,楚楚动人,正是师傅两年前才收的关门小弟子——邵云馨。

邵云馨用手揉揉额角,向林剑然娇嗔道:“三师哥,你打得人家好疼!”说着奔到周桐等人身边,撒娇道:“几位好师哥,你们瞧,三师哥又欺负人家了!”随即回嗔做喜,用手指指着林剑然,得意洋洋地道:“哈,三师哥,你这下可惨了。”见林剑然一呆,遂向树丛中喊道:“乖师侄,出来罢!”

只见矮树一阵晃动,又站起一个少年,看年纪二十上下,相貌清秀,却仍带着几分稚气。那少年畏畏缩缩地道:“爹……小师姑见您与空灵大师出去赏月,便非要拉我一起跟去看看,她说……”说着望了望邵云馨,嗫嚅道:“若是我不听话,便要点了我的穴道,叫我……叫我哭也哭不出来。”

讲至此,邵云馨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向林剑然伸伸舌头,扮了个鬼脸,笑道:“三师哥,你方才说藏在树后的是什么野猪野鹿,我固难脱嫌隙,可威儿也跑不了,威儿成了野猪野鹿不要紧,那你这野猪野鹿的爹爹,岂不是……岂不是……哈哈哈哈……”话没说完,便已捧着肚子,笑弯了腰。一旁的吴长风、方腊、周桐、张叔夜,以及那空灵和尚,都禁不住笑出声来。林剑然见此情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道:“顽皮鬼!还不快见过你丐帮吴伯伯!真是拿你没办法,唉!”长叹一声,却也忍俊不禁。

原来那少年是林剑然之子林威,今年正好二十。由于他是林家一脉单传的唯一后代,祖父林庸,父亲林剑然,母亲丁柔对他皆是约束甚严,因此行事一向循规蹈矩,脾气也甚老实,只是先天体弱,以至武功进境不是甚快。从前倒也罢了,可自从他祖父林庸收了邵云馨这个关门小徒弟,他可就算倒楣了。要知这位小师姑天性调皮,而林庸、林剑然等却均因她聪明可爱,对她不甚约束,因此她虽然年纪比他尚小,却仗着武功比他高,处处摆起小师姑的架子,对他吆五喝六,还时不时地跟这个老实木讷的大师侄开个玩笑。

众人笑过一阵,吴长风道:“我还以为就老叫花子自己睡不着,却想不到林先生也有此兴致。”邵云馨抢着道:“吴伯伯,您不知道,今天一入夜,空灵大师便来邀大师哥出来赏月谈经,我心下好奇,边便带了威儿随后跟听,不想却碰上了您和三位师哥,”于是转头对方腊道:“五师哥,咱们才分手几个月,怎么就又见面了,真是有趣!”一旁林威低声道:“小师姑,娘说别人谈话时不应当插嘴的……”话没说完,脑壳上已然被邵云馨重重地凿了个爆栗。一旁空灵见了,脸上似笑非笑,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林剑然白了邵云馨一眼道:“小鬼头,回去再跟你算帐!”正欲与方腊等人叙叙旧情,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马嘶和少女的尖叫:“救命呀!马惊了!”“我去看看!”邵云馨说着便向着那声音跑去。周桐急道:“小师妹小心!”便发足跟了下去。

二人跑不多久,便见一个少女正骑着一匹白马疾奔过来,那马嘶叫连连,显已惊了,马上那少女却早已吓得花容失色。邵云馨一愣的工夫,那白马已然奔近,前蹄一扬,便向邵云馨头顶踏来。马上马下两个少女同时尖声大叫。邵云馨吓得呆了,只是大叫,竟忘了闪避。忽觉一股大力从侧面扑来,身不由己地向一旁摔倒,定神看时,却已被周桐扑倒在地,羞惊交集,不由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原来周桐见师妹情况危急,顾不得男女有别,便即合身扑上,把邵云馨从马蹄下抢了下来。他摔在邵云馨身上,二人脸面相对,呼吸间香泽微闻,心中不由一荡,但随即收摄心神,心念电转,想起马上尚有一人,立刻跃起身来,长啸一声,腾空而起,跃至马背之上,双手抓住马鬃,两腿用力一夹,脸上紫气一现,已用上了华山绝学“紫霞神功”的内劲,那马只觉身侧两股巨力夹到,顿时前腿无力,软软地跪了下去。周桐向那少女低声道:“这位姑娘,得罪了!”随即用双手拢住那少女的纤腰,把她从马上轻轻扶了下来。

那少女抬手理理散乱的秀发,定定心神,向周桐施礼道:“这位公子,多谢了。那位姑娘不要紧罢?”正此时,吴长风等人也已随后赶来。吴长风一见那少女,喜道:“钟姑娘受惊了,大理国的兵马想必是到了罢!”那少女道:“吴长老好。段大哥接到陈长老的飞鸽传书,心计如焚,立刻点拨兵将,亲率大军而来。无奈路途遥远,行军无法太快,因此先命我骑快马前来报讯,说大哥的兵马明日便到。那知半路上马惊了,多亏这位姑娘和这位公子搭救……”正说至此,一旁邵云馨“呀”了一声,悠悠醒转。周桐喜道:“小师妹,你没事了!”

邵云馨站起身来,向周桐道:“六师哥,谢谢你……”想到方才那一幕,两颊不禁一红,自觉不好意思,遂转头向那姓钟的少女道:“这位姐姐,你没事罢?”那少女笑道:“没事,倒差点伤了你。对了,我叫钟灵,是大理国皇帝段誉的……哎,说不清楚,不说也罢……”说着禁不住俏脸一红,问邵云馨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邵云馨拉着钟灵的手道:“钟姊姊,你没事就好,我名叫邵云馨,刚才救你的是我六师哥周桐,”说着又指指方腊等道:“这是我五师哥方腊,七师哥张叔夜,还有我华山派掌门人,三师哥林剑然。”

钟灵一呆,若有所思。林剑然忽道:“敢问钟姑娘与‘俏药叉’甘宝宝甘师姊怎生称呼?”钟灵道:“那是我娘呀,怎么……”林剑然道:“先父一生共收了八个入室弟子,早先收了四个——大徒弟是‘修罗刀’秦红棉秦师姊,二徒弟便是你娘‘俏药叉’甘师姊,我是老三,四弟子是我妻子丁柔,可二十年前,秦师姊和甘师姊不知为何被先父逐出师门,而后他老人家才陆续收了这四个师弟师妹。后来听说甘师姊嫁给了万劫谷谷主马王神钟万仇,而秦师姊却就此音讯全无……哎!其实先父晚年时也有些后悔夕年对二位师姊惩罚太重,说什么‘她们受人引诱,原不是她们的错’,但多方打听,竟毫无消息。先父去世时,口中还叨念着二位师姊的名字……对了,钟姑娘,你娘可好?”

钟灵听罢,长长的睫毛一垂,悠悠地叹了口气,黯然道:“我娘和秦阿姨不久前都过世了。”林剑然惊道:“怎么?……”吴长风忽然插口道:“林先生,晚上山风凛冽,钟姑娘和邵姑娘又刚刚受了惊吓,须不要生病才好。这里离我丐帮驻地不远,我看大伙儿不如在我那里委屈一宿罢!”众人点头称是,遂跟在吴长风身后向丐帮驻地而去。方腊替钟灵牵了白马,钟灵则拉了邵云馨的手走在最后,一路上将段正淳、甘宝宝等人遇害的经过以及自己和段誉、木婉清、王语嫣几人的身世向众人絮絮地讲了,众人听了,无不嗟叹。

众人七拐八绕,不多时,便到了一个极大的山洞。张叔夜放眼看去,却见几百乞丐七个一堆,五个一伙,席地而坐,抱杖而眠,人虽肮脏,却竟十分整肃,心下不仅赞叹道:“丐帮这天下第一大帮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我大宋军士若都有如这丐帮帮众般严明整肃,国运何愁不兴?”正想间,两名当值六袋弟子见吴长风来至,忙过来见礼。吴长风低声吩咐道:“莫吵醒了陈长老和众弟兄们,且去弄几条黄狗,做几只肥鸡,再拿些好酒,放在洞外,点起篝火,我要与几位客人痛饮一番。”那二丐接令而去。要知那萧峰是最喜饮酒的,因此这次营救萧峰,吴长风便命丐帮弟子带了五十皮袋的上好美酒,准备为萧峰压惊。

不多时,酒宴摆下。众人一看,各色菜品无一不是粗陋不堪,可闻来却又有一股诱人之香,不禁食指大动。方腊先自掰了一条狗腿,入口咀嚼,又喝了一大碗酒,不由大声赞道:“好香!”张叔夜一扯方腊,低声道:“大哥,别吵醒了丐帮弟兄。”方腊连连点头,将口中的一大块狗肉咽下肚去,又自语道:“嗯,丐帮的手艺真是不错!”吴长风笑道:“我丐帮的手艺自成一家,在江湖上的名气不亚于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众位若是喜欢,等此间大事了了,我便请乔帮主他老人家设宴,让大伙儿吃个痛快!”

一旁邵云馨偷偷扯了扯钟灵的衣袖,低声道:“钟姊姊,你看这鸡,外面一层老泥,真的能吃?”钟灵笑道:“傻妹子,这是丐帮名菜‘叫化鸡’,你今日吃到,可算是口福不浅。我教你一个乖:你把鸡上的泥壳剥掉,扯条鸡腿尝尝。”见邵云馨还是迟疑不定,当下动手为她扯了一只鸡腿,送至她口边。邵云馨还是不敢吃,但已耐不住那香气,当下皱紧眉头,闭起双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嘴咬了一口,刚刚嚼了两下,便已眉花眼笑,连叫“好吃”,可当她抬眼望时,却呆住不动,好似看到了天下最最奇怪的物事,众人好奇,顺着她的眼光看去,也无不惊诧莫名——只见那空灵和尚正拿着一大块狗肉大嚼。

空灵见众人瞧他,颇有些不解,问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如此观望小僧,不知何故?”邵云馨笑道:“和尚,出家人不是不准吃肉喝酒么?”周桐也笑道:“高僧可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空灵微笑不答,端起一大碗酒,一仰脖,一饮而尽。

方腊嗔道:“二弟,小师妹,你们也太小气了。这许多美酒佳肴,你吃得,我吃得,怎么偏偏这和尚吃不得。来,小师父,我敬你一碗!”空灵仍是一笑,与方腊干了一碗,又去啃他的狗肉。周张二人不约而同地望了林剑然一眼,心下均自想道:“林师兄,你才学渊博,尤在我等之上,怎的好端端地拉了个酒肉和尚谈经论典?”

林剑然似是会了意,微微一笑,拈髯道:“诸位有所不知,这位空灵师父,虽则在少林寺中只是个低辈弟子,可其佛法之睿深,不亚于得道的高僧。他吃肉喝酒,其中自有吃肉喝酒的禅机。和尚,是如此么?”此时空灵手中的狗肉堪堪吃尽,才用袖子抹一抹嘴,摇头晃脑地道:“林居士所言甚是。诸位施主不知,我佛如来有言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此乃大仁大勇;观世音亦有誓曰:‘众生中一人不成佛,我便不成佛’,此乃大慈大悲。现今天下混乱,朝廷无道,民不聊生,自然是入地狱者多而成佛者少。因此,出家人既以普渡众生为任,自然也不能成佛而只可入地狱了。敢问诸位施主,这饮酒吃肉岂非下地狱的一条捷径么?”沉了沉,又似自言自语般道:“阿弥陀佛,倘若天下苍生均有肉可吃,佛祖虽嫌血腥,恐怕也要暗暗欣慰——总比冻饿而死,沉沦饿鬼要好多了罢!”

众人听罢,心中皆是一震——彼时大宋君王无道,臣子不贤,人祸天灾,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张叔夜暗自忧虑宋室国运堪危;周桐则想:“倘若人人有肉可吃,这天下总该太平了罢?”方腊却暗暗对天发誓:“皇天在上,我方腊有生之年,定要让百姓过上人人有肉可吃的好日子。”

此后众人所谈论的却是一些武林中的大事,不久话题一转,便谈到了萧峰身上。吴长风兴致勃勃,讲起了萧峰的英雄事迹,从马大元遇害直讲到西夏国招亲。他禀性憨直,口才原不甚好,但出于对萧峰的万分景仰,激动不已,加上有个口齿伶俐的钟灵在一旁补充,讲得竟是有声有色。当他说起萧峰为恕四大长老之罪,不惜甘收法刀穿洞之刑时,不由老泪纵横,当中聚闲庄内,少室山头等几场大战,讲得更是惊心动魄。方腊等人听着,不由得热血沸腾,心中对这位素昧蒙面的大英雄更是充满了敬仰之情,不知不觉,竟然一夜未眠。

次日,段誉率大理国兵来到,武林群豪同仇敌忾,杀奔南京,可最后辽帝虽然退兵,但萧峰也长眠谷底,众人哭祭之后,纷纷离去,吴长风与林剑然却皆因悲痛过度,未曾留心方腊三人的行迹,各自归去。崖边,只留下这三兄弟,伴着这阵阵松涛,声声鸦鸣,默然长跪不起……

三人伏在崖边,恸哭半晌,心下方略平静了些。周桐率先止住悲声,含泪向方张二人道:“大哥,三弟,咱们即便哭死于此,萧大侠又岂能复生?他老人家一世英雄,想必也是不喜欢堂堂七尺男儿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方腊闻听此言,果然停住不哭,向谷中朗声道:“乔帮主,二弟他说得没错,您定是不喜欢我们这副窝囊样子。我们便按您老人家的意思,保住有用之身。您老人家在天有灵,须保佑我们兄弟为国锄奸,为民造福。”说罢,一个头深深地磕了下去。

张叔夜和周桐也跟着叩头,张叔夜道:“乔帮主,在下三人就此别过。嵇仲在此向您立誓:一生之中,绝不做半分丧国损民之事,自今而后,在朝则尽职尽责,在野则行侠仗义,若有食言,天人共弃!”

一番话,直说得方周二人血脉贲张,不由自主地张口高呼:“自今而后,在朝则尽职尽责,在野则行侠仗义,若有食言,天人共弃!”言讫,三人又复向谷中叩首三次,站起身来,毅然而去,终不回望。

谷中松涛阵阵,和着三人的回声,袅袅不绝,仿佛是那长眠谷底的大英雄正自颔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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