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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秋思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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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庭筠说得最好:“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眼前有炉香袅袅升起,有蜡泪滴滴垂下,一处秋思托付在近处的两个景物上。“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眉上点翠妆薄,鬓云已乱,不妨睡觉去吧,但是,秋意浸润,漫漫长夜,枕头和锦被都是凄寒彻骨的,长夜无眠。“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一叶叶,一声声,只有愁深似海的人才能一点一点地听见,也只有愁深似海的人才能一声声地数到天明。所以,元代小令里说:“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这一点梧桐,打出来的秋意就多了一分;那一声芭蕉,激荡的心中愁思又多了一点。三更不寐之后,就是因为这样的秋声让人意乱心烦……

如今的都市,秋声少了,失眠的人却多了。失去理由的神经衰弱,让我们的烦恼失去了诗意。

秋天里还有什么意象呢?再去看一看秋风落照。

秋日里,很少有人写到朝霞,但是千古风流,太多诗人咏叹斜照。杜甫写《秋野》:“远岸秋沙白,连山晚照红。”秋山晚照,壮阔辽远而又明艳惊心。钱起说:“万叶秋声里,千家落照时。”家家的门里都有故事,人人宁静的表情背后,都隐匿着不为人知的心情。秋风晚照,把千家故事,万般心情都带出来了。“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心事无语,托付给秋山夕阳。“梅妻鹤子”的林逋写过“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这样的寂寥秋景,一只孤单的鸟在浩荡长天中飞过,何等萧瑟,何等寂寞?夕阳残照,光影氤氲,如寒烟袅袅升起……夕阳下的这一刻缭乱,不是勾起人无限心事吗?

多少怀古伤情,抚今追昔,故国之悲、黍离之痛,都和秋意的夕阳残照、空山寂寂融合在一起。印证人生,喟叹历史,所有这一切的感受,都借着这些萧瑟的意象,一一地流露出来。

天妒英才,诗人王勃只活了二十七岁。他曾经写过一首五绝《山中》,寥寥二十字,写尽了“悲秋”。这首诗起笔就很凝重,“长江悲已滞”,五个字力道千钧。长江水万古东流,但在王勃眼前,长江水流已经几近凝滞了。为什么呢?一个字道出了全部理由:“悲”。因为他的悲伤,原本浩荡壮阔的长江水似乎托不动了,步履缓慢。为什么会“悲”?因为“万里念将归”。这句的“万里”,有着双重意味。一重指万里游子,一重指万里长江。一般的诗词起笔柔和,渐渐地一层一层晕染,到了结尾的时候才见浓墨重彩。这首诗起笔的两句,少年意气,恣肆磅礴,一首五绝二十个字,前面十个字如此壮观,后一半怎么样才接得住?接下来的两句却极为轻盈:“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诗人再放眼望出去,高山晚秋,扑扑簌簌,黄叶纷飞,漫山遍野。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长江水本身是流动的,因为思情而阻滞,树木本身是静默的,因为思情而黄叶纷飞。这个秋深时节,只有在王勃的笔下,才能呼应成这样奇特的情景。

在秋风中思归的还有老杜。客居夔州,九月九日登高的日子,杜甫写下这样的句子:“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这已是杜甫的晚年,已经快要到“潦倒新停浊酒杯”的时候了,但重阳节是登高饮酒赏菊的节日,他仍然勉强地喝了一杯,抱病强起去登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这里的“竹叶”指的是好酒竹叶青。杜甫的身体不好,实际上已经不能再喝了,酒必须得停下来。消愁之物都没了!竹叶青既然与他的生命没了缘分,那么菊花也不须再开了。他的日子里不再有酒,他的眼前不再有花,一切寥落了。“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玄猿是黑猿,白雁又似雪,一黑一白形成鲜明的对比。诗人身在远方,听见猿声哀哀啼鸣;如此冷落的深秋,北方的雁都飞往南边了,似曾相识雁归来,那只飞来的白雁是从故乡来的吗?可曾带来了家乡亲人的音信?重阳本来是亲人团聚的日子,但现在自己流落在异乡,弟弟妹妹们又都在何方?“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不知道亲人何在,战争催老了年华,秋意逼老了生命。这种“两相催”,这样的寂寞晚境,让一个老病之躯何以担当?读这首诗,我们想一想,杜甫的心是何等的百转千回。

还是在夔州,杜甫写过著名的《秋兴八首》。第一首一开始就很伤感,“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凋伤”二字,用意极重,起笔写得气冷萧瑟。寒露晶莹剔透,但是它的冷气一点一点地把成片的红枫树林都伤残了;整个的巫山巫峡,秋气萧森。前一句极小,相当于今天的特写,眼前尽是伤残的枫叶;后一句极大,相当于今天的全景,从枫叶到巫山巫峡,视线的转换何等跌宕。再看“江间波浪兼天涌”,波浪随着江水的翻滚,一点一点地升上去,涌到了天边,再从天边一点一点落回来;“塞上风云接地阴”,天上的寒风连接着阴冷的地气,天地一体。前一句,从眼前推到了远方,后一句从地上看到了天边,再从天边回到了地上。波浪滔天,风云匝地,萧瑟秋光充塞巫山巫峡。千锤百炼始成老杜诗,只有杜甫的诗,才有这么大的气势,使秋景之悲,悲得辽阔,悲得苍茫。“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他在这个地方已经羁留了两年,眼里看着那些菊花开了两度,伴随他度过流浪岁月的,只有一叶孤舟,他身在此际,心在远方,穿过距离的隔绝,一直系在故乡那儿。“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秋意真的是太深了,家家都开始准备寒衣,拿出尺子剪子裁剪更厚的衣服。捣衣砧上洗衣服的声音,如此多,如此密,隔着江面,从对岸的白帝城中传过来。年光就在漂泊中这样老去。杜甫曾经写过“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到了秋已深,冬已近的时候,人就会觉得阴阳交叠,白天越来越短,夜晚越来越长,这叫“催短景”。而人在天涯,心在天涯,时在岁末,天涯、霜雪、寒宵,世界的冷、距离的冷、时间的冷,重重叠叠,直逼心上。

《秋兴八首》写在大历元年(公元766年)的秋天,杜甫滞留在夔州。这个时候,老杜五十五岁,蜀地战乱不息,他自己晚年多病,知交零落,壮志难酬。在心境最寂寞、最抑郁的时候,他在那个不朽的秋天,写出了八首七律。这八首诗是一个完整的乐章,缠绵连属,又各自成篇。凄清的秋色秋声,映衬了暮年抱病漂泊的境况,还有不忘社稷江山的衷情,这一切编织出独属于老杜的《秋兴》,成为中国诗歌史上律诗的巅峰之作。

秋色天涯:寂寂江山摇落处

走过了杜甫的秋天,我们再来看看刘长卿的秋天。

秋景秋思,总是寄寓在某些载体上。比如看到江山胜迹,想到千载以前也有类似的生命,诗心怦然,油然产生惺惺相惜之感。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刘长卿的一生也不顺利,不断地经历贬谪。第一次,唐肃宗至德三年(公元758年),从苏州贬到现在的广东茂名。第二次,唐代宗大历八年(公元773年)至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间,从淮西被贬到睦州做司马。这首诗写在他第一次被贬之后,从贬谪地返回长安,路过长沙。那是秋冬之交的时候,刘长卿寻访贾谊的故宅,想到了贾谊为终生不得大用,抑郁而终。类似的经历让他伤今悼古,感慨万千,写下了这首诗。

贾谊才高八斗,也有济世之心,但壮志和才华一直不得施展,在长沙做了三年长沙王的太傅,是他一生最伤情的时候。“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贾谊住在长沙仅有三年,住的时间不长,但是到了今天,大家还在说着那段往事,说着贾谊的悲伤。“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在长沙寻访贾谊的踪迹,人已远去千古,只剩下秋草茂密,寒林暮日。当年,贾谊也是怀才不遇,但他遇上的还是明君贤主——西汉历史上以“文景之治”著名的汉文帝,“汉文有道恩犹薄”,他生逢明君,生逢盛世,又能如何呢?不是君无道,而是“恩犹薄”,明君不把他的赏识给贾谊。李商隐曾经悲叹“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汉文帝曾经欣赏过贾谊,把贾谊召进宫,促膝畅谈,但问的不是国家大事、天下民生,而是鬼神之事,虚无缥缈,让贾谊的满腹治国之策无法言说,不得施展。刘长卿也一样悲叹,“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今天他在这里凭吊贾谊,贾谊就能知道吗?湘水凄寒,远隔千载,能把他这份心意真正地传给贾谊吗?古人不见今人悲,今人多情吊古人,只因为相同的身世不断重复上演,相似的悲慨回响在一个又一个秋天。“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寂寂江山,清秋摇落,如果贾生地下有知,一定要问我:你为什么要到长沙这个荒凉的地方来呢?最后这句话,托贾生之口,对自己发问,一个“怜”字,道尽忧伤。

有的时候,江山千古,甚至不需要想起哪个人的名字。刘禹锡有一首《西塞山怀古》,写的也是秋色秋景。当时,刘禹锡从夔州刺史调任和州刺史,乘船沿江东下,面对浩荡长江,透过历史的烽烟,想起兴衰往事。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当年,晋武帝令他手下大将王濬,带着高高的战船,从四川益州直下东吴。东吴的将领把一个个大铁锤沉到江底,用铁链连接,企图锁断长江,不料王濬一把大火烧断了所有铁链,直下东吴,轻取金陵。楼船远远扑来,东南兴盛之地、曾经的金陵古都,王气黯然沉默;千寻铁锁沉到了江底,一片降幡在石头城上飘荡。这样惊心动魄的故事,长江看得太多了。几度秋风,又到了今天。“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人生多少悲伤,多少朝代更迭,只有西塞山依旧伴着长江水。人心之中多少兴慨,千回百转,山形不动声色,寒流浩渺。“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人在旅途,千古纵目,往日沙场的堡垒如今已荒废在秋风芦荻之中。从这荒凉的景象中,他看见的是江山千古,一如诗人包佶路过金陵时的感慨:“江山不管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客愁。”这不是个人身世的感伤,而是历史的感伤,境界大了不少。

清秋时节,我们读到一些诗人的作品,了解一些意象,生命中就多了一些朋友。无论是春花满眼,还是秋叶遍地,我们都可以在某一个时分和它们相遇。千古之间,总会有一些错不过的相遇,经历着相同的故事,相同的心情。我们会觉得,冥冥中有一个人懂得自己,虽然他远隔千年。刘长卿觉得,贾谊会跟他说“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而今我们离刘长卿也已经千年,我们又懂得他的心吗?

以秋风的名义,我们走进这些人的身世。我们去触摸他们心灵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和纹路背后隐匿的欢喜忧伤。如今这个资讯发达的时代,我们有了心事,会找朋友,会写博客,希望更多人明白自己,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懂得我们的人,就藏在诗词中,你一旦翻开,一旦全身心浸入其中,体味到诗的美,体味到诗人之心,那种与古人交流的“懂得”,永不误读,点滴在心。我们的生命,也许因此而不再孤单。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清秋不光含着惆怅悲叹,清秋也会有安顿心灵的理由。

王维这样的“诗佛”,少年得意,一生起伏跌宕,最后当到了尚书右丞这样的高官。他经历了安史之乱,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沧桑,“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他的心事不需要提起,只需要安顿。

在清秋时节,他写给朋友裴迪一首诗,《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山是寒山,在别人眼中是青翠开始凋零,而他看见的是苍翠转深;水是秋水,在别人眼中是凝滞,他看见的是潺湲和从容。人已老去,所以要倚杖在自己的柴门外——“临风听暮蝉”,天已暮,秋已晚,一片山水暮景、寒蝉凄切,王维的心情怎么样?“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他说他不孤单,看见渡口的落日,看见墟里有孤烟袅袅升起。他的心中有古人相伴,是谁呢?“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楚狂接舆是孔子时代的隐士,“五柳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陶渊明:“先生不知何许人,不详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王维心仪陶渊明风范已久,所以对裴迪说,你就是那楚狂接舆,你的家是五柳村,在这个秋风萧瑟的晚上,我来和你饮酒同醉,和你放声纵歌。有好友共醉,有好友同歌,还有翠山秋水,落日孤烟,这样的心境还不足以安顿吗?

再看王维更小的短章——《山中》。年少的王勃,在山中看见的是“长江悲已滞”,心中念的是“万里念将归”;而已经老去的王维就不同于这番少年游子的壮怀激烈,同题的《山中》,他眼中的景象很小,颜色鲜亮。“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这就是他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以一个画家的眼光去观察:秋天的水一点一点低下去,水下去了,白色的石头就露了出来;天气冷了,树叶一点点凋零,红叶变得稀落。人走在红叶白石边,觉得“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本来没有落雨,衣服怎么湿了?秋天的点点寒露,青青雾气,一点一点将人的衣服浸得湿漉漉的。如同我们的生活经验中,在南方晾衣服比北方干得慢,为什么呢?南方空气潮湿,含着水分。我们今天只会去抱怨潮湿,谁会有兴趣知道山路无雨,那空空的翠色含烟,也可以打湿人衣呢?为什么要说身心安顿呢?安顿的时候,人才会觉得生命是有趣的,在仓皇中,什么样的趣味都和生命无缘。

王维有一份安顿,他常在山中,山不再是空旷,不再是寂寞,而是一种欣赏,一种闲适。看看他写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心是怎么闲?闲到枝头桂花那一丁点扑簌的声音,他居然也能察觉,这心还不闲吗?现在,不要说细小的桂花,就是大块的石头坠地,我们的心往往也没有感应。生活把我们的心磨粗糙了,怎么才能在生活的忙碌间隙里,养起那份闲心闲情,去听见桂花落地的声音?“夜静春山空”,夜可以有多静?夜安静得让人觉得整个山都空了。真空了吗?鸟儿很敏感,明月出来的时候,居然把它们惊醒了。“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一声、两声,泠泠的鸟鸣声响起来,才知道什么叫“山空”,什么叫“夜静”。

民间做菜有个说法,“要想甜,加点盐”,其实说的就是一丁点反差,就像为了歌曲的流畅,加上半拍休止符。没有鸟鸣的一声两声作对比,空和静还不那么明显,不那么让人陶醉。而这种“空”和“静”,也只有王维才能发现,才能欣赏。因为王维的身心安顿。人心如果不悠闲,不纤细,不从容,他怎么可能看见、听见、体会、欣赏,沉醉在这一切中?

都说王维的诗有深深禅意,其实,这份禅意就是他晚年的心。我们从小就熟悉王维的《山居秋暝》,以前读,最欣赏的是诗中描摹的美景,如今在安顿的意义上重新读,角度又有不同。还是那座空山,还是那个秋天,还有他的明月,还有他的清泉。空山新雨,晚来秋色,明月松峰,清泉白石。这一切千古不改,人在其中,却不孤单。他不光有画家的眼睛,还有音乐家的耳朵,他能听见别人听不到的动静。“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还没有看见人,他就听见竹林里女孩子打闹的嘻嘻哈哈声,就知道那些浣纱的姑娘要回来了。远远地望去,莲叶为什么哗啦啦地动起来了呢?莲叶动,渔舟就要回来了。这样的风情,这样的动与静,在眼前,在身边。“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春天走远就走远吧!怎么那么多人伤春?非得念念不忘停留在春天里,才有蓬勃的生机和希望吗?四季流光涤荡,春天走远,人还可以留在清秋,留在内心的安宁中。

这是秋天真正的安顿。再往前走,就是一个严冬了,大地如此萧瑟,生命如此易逝,年华不可阻滞地又老了一岁。无论秋与冬,最关键的是人心能不能安顿,人在流光中能不能把持住自己的心,不让心跟着流光漂泊。人可以伤春,可以悲秋,在所有的春恨秋愁走过之后,我们的心能够获得安顿,能够被春花秋月涤荡得宁静宽广,这才是诗词在心灵中留下的真正况味。

秋风之约:便引诗情到碧霄

我们的生命可以穿越秋光去成长。我们再来跟着一个人走过秋天,这个人就是刘禹锡——疏狂不羁的刘郎。他笔下的《秋风引》说:“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一首五绝,写出了那个风雨飘摇时节的悲秋。孤客之心,不等秋风摇落,自己敏感的心已自悲情,所以他说,这样的秋风秋叶响起了动静,他比谁都先听见。

这颗敏感的心,可以用一份轻盈在清秋中欣赏美景,他的《望洞庭》写得流利清恬,天真宁静。“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浩荡的洞庭,为什么在他眼中如此风平浪静呢?心静了,才看得见“潭面无风镜未磨”,像一片明镜。如此宁静的地方,“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远远看过去,湖面如白银盘,小小的山包,就像小小的青螺。其实,人心和世相永远是一种相对的关系,人心小了就会觉得世界纷扰庞大,压在心上不堪重负;人心大了,赏世上的山水,不过就是一个精致的小小景观而已。

秋风涤荡中,心终于走到了真正自我的境界,这就是刘禹锡最广为传唱的《秋词二首》。第一首,他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自古而今,一提到秋天,大家都觉得寂寞萧瑟,可他就是要说秋天比春天还好。“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你没有看见眼前的仙鹤吗?它引着你的诗情一路排云直上,直指碧空云霄啊!我们形容秋天,都会说秋高气爽、天高云淡,你不觉得秋天的天特别高吗?这样的高空,如果没有诗情,人心怎么能够得着?而有了这样的诗心,人又怎能不爱秋天?

第二首他还要说:“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夜来风霜,对太多人来讲是不堪承受的,但在他看来,山明水净,有秋霜,又何妨?远远地看,那几棵不同的树上,深红浅黄的树叶夹杂在一起,跌宕起伏,参差铺展出一层层趣味,酿就一片次第老去的秋光。“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秋天多好啊,他甚至有点不喜欢春天。春天有时候撩动得人春心乱动,人心中有多少感伤、多少欲望,都被春天招惹出来,这不是让人发狂吗?秋天多好,清风入怀,涤荡了喧嚣,他感到诗情离他更近了。从古至今,那么多人在清秋时节,不堪上楼,但是刘禹锡走上去,独爱清秋入骨,甚至觉得春色不敌秋风,这是因为他心中对清秋的寥落之美有一份真正的懂得。

人在老病之时,如果再听秋风,没有几个人心情能够舒畅开阔。但是刘禹锡真是了不起,他甚至和秋风成了相约的老朋友。尽管病了,老了,但是听见秋风来,他还是深情款款,专门写了一首诗,叫《始闻秋风》。“昔看黄菊与君别,今听玄蝉我却回。”去年黄菊凋败,初冬渐近的时候,我依依不舍地和你告别了;现在你听,深秋蝉鸣,我知道你又回来了,我的生命跟你有约呀!“五夜飕飗枕前觉,一年颜状镜中来”,诗人喃喃向老友感慨:夜半惊动我的风声,依旧那么劲疾爽利,而我的衰老镜中自知啊。然而秋风不能吹老的还有壮心,颈联笔锋陡然一转:“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思念边塞秋草的骏马抖动开拳曲的毛,鸷雕也睁开睡眼,盼顾万里青云。这一“动”一“开”,诗人豪气跃然纸上。在这首诗的最后,刘禹锡对秋风说:“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天地之间,一片清澈,他愿意抱病为秋风登上高台,翘首四望,不负秋风之约。这就是一个人在秋风中所经历的生命成长。

刘禹锡也有脆弱的心,也易伤易感,从秋风中的一己之悲,渐渐走到千古兴亡之叹,走到可以玩赏安顿清秋景致,乃至于到盛赞清秋,最后自己年华老去,仍与秋风有约,扶病而上高台。我们可以看一看,秋风也是一种历练,可以让一个人变得多么疏朗。

刘禹锡不仅是唐代中晚期才名很盛的大诗人,有“诗豪”之称,还是王叔文政治改革集团的中坚力量之一。从永贞元年(公元805年)到宝历二年(公元826年),二十多年中,他政治上一直不得意,因为他为人太耿介,太豪放,总是直言,不懂得遮掩,因此一次一次被贬谪,流放到远方。王叔文政治改革失败,柳宗元、白居易、刘禹锡等人被赶出长安,流散到荒凉偏僻的州府,身世飘零,这就是著名的“八司马事件”。今天,我们看看这些大名鼎鼎的诗人,经历了政治坎坷,再相逢时,如何感叹身世,如何倾诉情感。刘禹锡见到白居易时说:“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经历了巴山蜀水的凄凉,二十三年来空度岁月,身心被弃置一边,居远身闲,怎么心甘啊?

从他被贬为朗州司马算起,到他与白居易再次相遇,整整二十三年的岁月,这期间他一次一次回到长安,又一次次被赶出长安。每次回长安,他都到玄都观里看桃花。“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喧喧嚷嚷的通衢大道上,车水马龙,大家都说桃花好,大家都看桃花回来了。刘禹锡说什么呢?“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玄都观里桃花再繁盛,也都是我走后才栽起的啊!那些投机取巧的新权贵,不也都是我们这些人被排挤之后才出人头地的吗?

当再次获准回来,再去玄都观,再看桃花,傲骨铮铮的诗人还是不无讥讽地说:“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现在大家到玄都观里,你以为还看得见桃花吗?能看到的不过是荒地上的青苔和菜花而已。你以为那些人也能够担纲朝政吗?不过是像菜花一样滥竽充数而已。“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别说桃花已经没了,就是种桃道士现在又在哪里呢?当年打击革新运动的当权者也所剩无几了,而我前度刘郎,今又重来。读这样的诗,读这样一个人的心,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秋风秋雨凋零不了他的生命。他在秋光蹉跎中完成成长,年华老去,而刘郎气概仍然名垂千古。

天凉好个秋

春与秋,节序如流。走过春天,走过秋季,心情跌宕,怎么能不跟着季节更改?我们来看看李白、杜甫,盛唐天空上璀璨的双子星座。“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这是韩愈赞赏他们的话。两个人年龄相差十一岁,是生死至交。杜甫写过很多给李白的赠诗。我们来对比春天和秋天,他给李白写的两首诗,看看况味是多么不同。

杜甫的《春日忆李白》中说:“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他说李白诗歌天下无敌,风度翩翩,卓尔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诗风的清新宛如庾信,诗句的俊朗宛如鲍照。庾信、鲍照是南北朝著名的两位诗人,他们的风韵都流传在李白的笔端。更可爱的是,杜甫又用了一个比喻,“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他说,我真是说不清李白的好处,我真是描摹不出李白的风度,在我眼中,这个人就如同渭北春天的花树,如同江东日暮辽阔的云彩。多漂亮的句子啊!只有心里爱极了一个人,才舍得分一段如此春色给他增光。他在这样一个早春想起李白,他远远地对空商量,“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你何时再回来,咱们两个人再在一起,喝着酒,聊着诗篇。这是春天的怀念,春天里,丰神潇洒的李太白翩翩来到我们的眼前。

在一个浓浓的深秋,杜甫又写下《天末怀李白》。“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秋风萧瑟了,我在遥远的甘肃天水,想起被流放到远方——偏僻的夜郎的你,你怎么样了?“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不再说渭北春天树,眼前看到的是孤鸿断雁、江湖秋水,没有李白的音信。“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文章这个东西,从来都不垂青于那些命好的人,历经坎坷的人才能写出好文章,魑魅魍魉才最喜犯错误的人。“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诗人想象屈原永存,而屈原和李白遭遇相似,所以斗酒诗百篇的李白,一定会作诗相赠以寄情。

在怀念同一位朋友时,一个春,一个秋,遣词造句、意象选择,竟有天壤之别。那种“渭北春天树”,曾带着怎样的蓬勃和欢欣,眼前的秋风断雁、江湖风波,又带着何等无奈、寥落……春风、秋雨,涤荡生命,身世飘零,只在一句之中。黄庭坚寄给朋友的诗说:“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我想给你写封信写不了,那我就告诉你一句话吧,我们分别后的故事可以用这句话概括:“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往昔同学少年,我跟你在一起,那是“桃李春风一杯酒”的时光;如今,分别十年,却是江湖夜雨、十年孤灯。这两句,十四个字,概括了黄庭坚人生十年的漂泊,十年的流光。

今生苦短,我们要怎么样概括时光改变的生命呢?蒋捷在《虞美人?听雨》中,用一个意象——雨,概括出了自己人生的三个片段。“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少年孟浪,在歌楼上点着红烛,一片欢洽,歌舞风流,能听到雨声中的什么真意?无非是心不在焉,有雨无雨都不影响眼前的欢情。“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六个意象密密地排在一起,一叶小船中,远观是江阔,抬头见云低,耳听断雁在西风中声声哀鸣,再夹杂着秋雨淅沥,这是中年颠沛的心情。人至中年,漂泊客途,只有在大江的辽阔背景中,才能感觉到云彩低低地垂落下来;只有经历过风雨波折,才能体味到雨声中的悲凉,雨中有情,雨中含恨。“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而今到了暮年,鬓已星星,在僧庐下听雨。人间的悲欢离合,都已经历,一任阶前雨,点点滴滴到了天明。少年时候听雨,不关于心,听不进去,耳中眼中都是莺歌燕舞;壮年时候听雨,深明于情,才会看到江阔云低。老年时候听雨,连那样的深情都已经远去,一任它秋雨自在滴了。这不仅是在秋风中的成长,这也是在秋雨中的彻悟。

所以,人在秋风中,不仅可以悲秋,还可以穿越悲秋,走到豁达的境界。黄庭坚曾经写过这样自我调侃的词:“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可别迟疑啊,“酒味今秋似去秋”,酒是年年有,秋风是年年来,酒不变,秋不变,人已老去。老人还能簪花吗?“白发簪花不解愁。”这里用了苏轼的一个典故,苏轼说“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但黄庭坚把这句化用,成了一句调侃,自我解嘲,白首簪花,对酒对秋,不解忧愁。

无论今天是喜是悲,是失是得,明天必将来临,这样的春风,这样的秋月,从我们生命中走过,一直都在,无论我们在不在乎。人生苦短,有了豁达的心,就会更加从容,穿越春秋。陆机说得好:“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这些春花,这些秋叶,我们的悲,我们的喜,都关乎生命成长与彻悟。漫漫人生,如果含情,如果有心,我们会看到很多意象;如果我们去寻找,去理解,去品味,就可以把意象酿成诗篇。我们的一生,写在历史上的功业,是一种记载;留在心中的诗意,是一种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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