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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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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说:“麾下今日‘赋得’的是个难题,限的韵也是险韵,但望能顺利做好这个题目。”

汝才笑笑说:“题目虽难,总得在午前交卷。”

罗汝才回去稍作休息,趁天色微明便带着一大群亲兵骑马出发。

李自成四更三刻就起床了。漱洗一毕,走到院中,在鸡鸣声中舞了一阵花马剑,然后坐在灯下读了一阵书,天色黎明的时候,走出屋子,准备出寨观操。正在这时,亲兵报说罗汝才派的亲将来了。他叫亲兵将汝才的亲将带到面前,听了他的禀报,掩盖着胸中陡起的杀意,面露微笑,说:

“你回禀大将军,就说我听到张敬帅来到的消息很高兴。要为西营将士安排好驻的地方,让他们好生休息。所需粮秣,可来向行辕总管领取,我这里也派人前往照料。请张帅休息之后,早来相见。”

这时宋献策已经来到闯王面前,准备随闯王出寨看操。等罗汝才派来的亲将走后,他向闯王问道:

“张敬轩兵败前来,元帅将如何安置?”

“此事我正想找你商议,今早我们不去看操了吧。”

李自成同宋献策回到屋中,派人去将牛金星请来。李岩昨夜来老营议事,因有事未完,留下未走,也被请来。刘宗敏、高一功和李过都住在玉山寨中,自成索性派人把他们都请来了。自成屏退闲人和窗外亲兵,对大家说:

“今日已是九月初一,我们初三夜间向汝宁开拔,在此只有两天停留。没料到敬轩兵败前来,夜间到了汝才营中,今天要来见我。敬轩的为人你们清楚,去年春天我们从商洛山中出来,到房、竹山中找他。那时他在玛瑙山吃了败仗不久,咱们的力量也很弱。我原想同他合兵一起,并肩作战,对两家都有好处。不料他要乘我们兵少力弱,一口吃掉我们,用计十分毒辣。要不是王吉元拼死回营报信,我们的老八队今日已不存在,我同捷轩、一功等也早死了。请你们各位商量商量,对敬轩怎么办?”

刘宗敏首先说:“不杀敬轩,必将成为后患;趁此杀掉,会使曹操离心。杀与不杀,各有利弊。”

李过说:“总哨说得很是,杀不杀各有利弊。去年在房、竹山中那件事,我们老将士至今仍旧痛恨在心。有人提起此事就说:此仇不报,死不瞑目。现在如趁机将敬轩除掉,井非没有罪款。古话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他确实有罪。至于怕杀了他会使曹操寒心,那也不然。曹操本来同我们就不一心,早晚不是一条路上人,彼此心中清楚。目前他来相就,对他有利;离开我们,独树一帜,会给官军消灭。杀掉敬轩,可以使他失去外援,少存二心,老实地跟着我们。敬轩夜间到此,先见曹操,足见他二人结交之深。谁知他们密谈些什么话?”

高一功见李自成望他一眼,沉吟说:“如今就除掉敬轩,未免嫌早。”

李自成问:“牛先生和军师有何主见?”

牛金星说;“张敬轩不是肯屈居人下的人,他的左右也隐然对他以帝王相期。我曾在吉子玉那里看见潘独鳌和徐以显等写的几首诗,十分清楚。徐以显以敬轩手下的国士自诩,死心相从,为他出些阴险毒辣的坏点子,名之曰‘六字真言’;潘独鳌被俘未死,破襄阳后又回到西营,仍为张帅的亲信谋士。听说张可旺等人眼中只有张帅一人,愿效死力。所以不惟张帅自己不肯屈居人下,他的左右亲信也不会让他屈居人下。倘若大元帅不欲得天下则已,如欲得天下,请不要以小仁小义而遗后患。倘若大元帅认为杀敬轩尚非其时,暂时将他和张可旺等留在行辕,优礼相待,不使他们离去,也是一个办法。敬轩眼下创伤未愈,人马损伤殆尽,大概愿意暂时留下,但是不过数月,必将离开。他离开时候,不是私自逃走,便是玩弄阴谋诡计,甚至会勾引曹操一道离开。到那时,申其罪而杀之,连他的死党也一网打尽,不惟永除后患,且使各义军首领无话可说。曹孟德既知刘备是天下英雄,却放他走掉,使后来多一个争夺江山的对手,后悔无及。曹孟德之失策,可为殷鉴。张敬帅一时英雄失势,如鸷鸟铩羽,不能奋飞,忙中失算,来找曹操。趁此不除,更待何时?请大元帅切勿放他走掉。”

宋献策称赞说:“启东为元帅筹划,实在是老谋深算,十分高明。愚意既然敬轩失败来投,不论其打算如何,都必须叫他奉闯王为主,为闯王麾下一员大将,这上下名分必须清楚。尽管闯王对他以优礼相待,但是在名分上他是部属,而非客人。”

宗敏问:“敬轩他肯么?”

献策说:“他为人狡诈,能屈能伸。像在谷城伪降,向朝廷和熊文灿总理衙门遍行贿赂,对林铭球卑躬屈节,这些事别人未必做得出来,他却做得出来。如今他兵败众溃,他自己和留在身边的将士多数负伤未愈,处境十分困难。我料他心中决不肯做闯王麾下部属,但表面上会奉闯王为主。这就是张敬轩的狡诈之处,而曹操也会怂恿他佯奉闯王为主,等待时机,另谋别图。”

李过说:“既然明知他阴一套,阳一套,以狡诈待我,何不趁早将他除掉,反要养虎为患?”

献策笑着说:“补之将军差矣。张敬轩原是闯王朋友,如今兵败来投,将他杀掉,纵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毕竟难使回、革诸人心服,别人也会说闯王器量不广。倘若张敬轩一旦奉闯王为主,他如要阴谋离去,便以背叛之罪杀之,名正言顺,别人也无话可说。”

闯王望着李岩问:“林泉觉得如何才好?”

李岩欠身说:“这是一件大事,我正在想。”

牛金星说:“我看,军师之言甚是。张敬轩既来相投,必须奉闯王为主,如曹操一样……”

忽然闯王的一个亲兵到门口禀报:“大将军来到!”牛金星只得将未说完的话停住,用小声对自成说:

“请照军师之言行事,不可失此良机。”

却说张献忠虽然十分疲乏,但因为心中有事,到吃早饭时就起床了。知道曹操一早就去玉山见李自成,他一直在心中嘀咕,猜不透自成是不是会能容他。早饭由吉-和曹操老营的几位重要将领相陪。从表面看,他大吃大喝,在谈话中嘲笑已死的杨嗣昌和熊文灿,时常发出爽朗的大笑,但是他准备一有不利消息,便率领他的残部逃往深山。他密嘱徐以显留心观察曹营动静,又暗对张定国说:“你吩咐将咱们的马匹备好,驻扎在寨外的全营将士都将马备好等候,随时听闯王招呼,前往玉山,片刻不许耽误!”张定国从他的眼色中完全明白他的真实意思,立刻将他的话暗传下去。吉-和曹操的几个亲信将领暗中交换眼色,在心中称赞献忠机警。吉-也暗中命人探看玉山闯营方面的动静,稍有风吹草动,随时飞报。

约摸巳时过后,罗汝才从玉山回来了。正在心中狐疑不安的张献忠和徐以显都从椅子上跳起来,迎上前去。本来他想赶快知道汝才见自成谈话的结果,但是他不愿在曹营的将领面前露出他的急迫心情,故意说:

“曹哥,我正想往玉山去见自成,你回来啦。你告诉他我夜间来到了么?”

汝才笑着说:“自成听说你来到了,十分高兴。他在玉山老营中等着见你,命李双喜和吴汝义前来迎接,一会儿就到。他要我陪你和彰甫去,中午在他的老营中替你们洗尘。捷轩和一功、补之们也都很高兴能够在这搭儿同你见面。”

献忠的心中很嘀咕刘宗敏和李过,但是他快活地叫道:“乖乖儿,真是天不转路转,老熟人们又碰到一起啦!”

罗汝才拉着张献忠的手,又向吉-和徐以显望了一眼,一起到了后宅,在他的一个爱妾房中坐下,屏退闲人,说:

“我们赶快谈几句话,双喜快要到了。”

献忠问:“据你看,自成对咱老张是否有相容之意?”

曹操说:“自成这个人,你也清楚,平时深沉不露,有什么主张不轻易说出。一旦行事,果断异常。他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但此人处事冷静,思虑深远,没有浮躁行事的毛病,不因一时喜怒而轻举妄动。因他有这一长处,使我容易同他相处。我同他谈你兵败前来,想要见他。他说他十分高兴,极盼同你见面,并说巴望你留下共事,一起建立大业。他还命老神仙在玉山老营等你,替你医治箭创。你今天必须见他,不要再同他生出隔阂。倘若他不能容你,那是将来的事,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有我曹操在,保你无事。什么时候你该走,我会替你打算。”

献忠感激地说:“曹哥,你真是我老张难得的患难朋友!捷轩和补之对我如何?”

“在自成身边,捷轩、补之、一功这三个人向来最为亲信,遇事密议而定。去冬来河南不久又添了牛举人和宋矮子,好像他身边来了陈平和张良。跟着又来了一位李公子,名岩字林泉,也受自成信任,参与密议,但不如牛、宋二人与自成关系最密。眼下我所顾虑的是他们这些人。他们只能替自成打算,不会替别人打算。今日你见了他们,对他们要善于应付,切不要当面顶撞。他们有意劝你留下来,奉自成为主,取消西营旗号。你要佯为答应……”

献忠不等曹操说完,骂道:“放他们娘的屁!咱老张虽然一时兵败,岂能是屈居人下的人?当我牵着杨嗣昌的鼻子,打得十几万官军五零四散的时候,天下人谁知道还有个李自成?老子拿竿子打枣树,他弯腰拾个蹦蹦枣,破了洛阳。他破了洛阳,咱随即也破了襄阳,戳了杨嗣昌的老窝,比他搞的还出色。老子是西营八大王,在十三家中也算得赫赫有名。平日咱兵马众多,也曾经说句话像打炸雷,一跺脚山摇地动,哈口气满天乌云,这,这,你曹帅是知道的。咱老张只是一时兵败,凭什么要我做李闯王的部下?我答应,我手下的大小头目也不会答应。他们都是铁脊梁骨的硬汉子,一百个不会答应!”

罗汝才微笑着,等他说完以后,神情严肃地说:“敬轩,我就猜到你会说出这些傻话。你要知道,我只是劝你假装答应,另作计较,决没意叫你真的留下来做自成的部将。我老曹并无大志,尚且不肯真做自成手下部将,如何能劝你做他的部将?你听我的话,决不会吃亏。如今你既然来了,就得同自成见面。见面之后,他自己不会说出要你奉他为主的话,可是他的左右人会提出来的。他们提出来,你将怎样回答?你能当面说个‘不行’?你能骂他们几句?”他转向徐以显问:“彰甫,你看如何?你说吧,敬轩对你是言听计从。”

徐以显说:“此事我也在心中想过,请敬帅务持冷静,万勿急躁。天下事,往往小不忍则乱大谋,故韩信甘受胯下之辱……”

吉-点头插言:“舌以柔则存,齿以刚才亡。”

徐以显接着说:“我曾想过,万一大帅被闯王暂时强留,如何应付。”

献忠忙问:“你想过如何应付?”

徐说:“我想过。大丈夫能屈能伸,是真英雄。人行矮檐下,怎好不低头?越王勾践兵败会稽,卑躬屈节以事吴王夫差。夫差有病,勾践尝了夫差的粪便,对夫差说他的病不重,快要好了。夫差深为感动,将他释放回国。他回去之后,十年生聚,十年教养,国富兵强,终灭吴国,报了会稽之耻。我想,倘若大帅万一被强留在闯营中,应以越王勾践为师,自可逢凶化吉。”

献忠一眼半闭,一眼圆睁,斜望着他,大有瞧不起他的神气,使汝才和吉-都担心他不肯接受,不肯在闯王前低头服软,不料他忽然嘲讽地一笑,说:

“龙还有困在浅水的时候,虎也有被犬欺的时候。好!大丈夫不争一时之气,咱俩见机行事吧。”

汝才的心中一宽,说道:“敬轩,你刚才说的那些不服气的话,我全想过。近三年来,朝廷差不多竭尽全力对付你张敬轩,谁重视他李自成?在大家的眼睛中,他确实不能同你相比。可是,伙计,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局势有变化,英雄有屈伸,自古如此。人生处世,谁个尽走直路?该转弯时且转弯,不要一头碰在南墙上。你只管答应他们愿意奉自成为主,以下的文章由我来做。”

吉-从旁说:“请敬帅不必犹豫,免招凶险。敬帅虽败,威望犹存,故在当今群雄中举足轻重。曹帅与敬帅唇亡齿寒,利害与共,岂肯真的使敬帅屈居于闯王麾下?倘敬帅应付不当,露出本心,那便连古时候的越王勾践也不如了。”

张献忠经大家劝说,又想起来徐以显的“六字真言”,将大胡子一甩,果断地说:“好,咱老张再低一次头!可是,我的曹哥……”

忽然,罗汝才的一个亲兵带着李双喜和吴汝义走进二门,一声禀报,将献忠的话打断。因为双喜和汝义常来曹操这里,已经比较随便,所以不必等候传见便跟着走了进来。他们向献忠和汝才施礼。张献忠从椅子上跳起来,走上前去,一只手抓住一个,高兴地大声说:

“好小子们,你们来了!我正要动身去玉山,你们可来啦,怕我跑了不成?”

吴汝义说:“末将奉大元帅之命,特来迎接张帅。今午在玉山老营中备有薄酒,为张帅、徐军师和西营各位将领接风。并请大将军与吉先生前去作陪。”

双喜接着说:“我父帅听说仁叔腿上箭伤尚未痊愈,十分挂念,已嘱老神仙在行辕等候,为仁叔尽快治好。另差一位外科大夫随小侄前来,为西营将士治伤,他到这里后已由宁宇哥派人带他往西营驻地去了。我父帅因有紧急军务,不能亲来相迎,与众位文武大员都在玉寨行辕敬候仁叔大驾光临。”

献忠说:“我马上去,马上去。你们不来请,我也要马上同曹帅去哩。”

吴汝义说:“大元帅吩咐末将,请西营各位文武,一同光临玉寨。”

献忠的心中发疑:是不是要来个一网打尽?同时看见曹操用眼色暗示他不要全去。他对吴汝义和双喜说:

“闯王赐宴,本当全体头领都去,只是有的挂彩没好,有的近几日实在疲劳,还有几位得赶往确山、信阳一带山中招集溃散将士,实实不能如命。我看,就我和徐军师带着定国去吧,其余的就不去啦。”

吴汝义在心中微笑,想道:果然不出闯王所料,张敬轩留下一手。遵照闯王吩咐,吴汝义不作勉强邀请,笑着说:

“既然张帅不肯赏光,要留他们在此休息,我也不敢勉强,横竖等着闯王责备我不会办事好了。闯王也猜到贵营将领不会全去,已命行辕总管派人送来酒肉,慰劳贵营全体将士。另外,明日中午,在曹营这里置办酒席,为贵营将领洗尘。张帅,听说你的帐下有一位潘先生,我还没有见过,闯王说务必请潘先生赏光,同张帅一道驾临玉山一晤。”

献忠立即向一个亲兵吩咐:“快去寨外请潘先生马上来,同去拜见闯王。”

过了一会儿,潘独鳌骑马来了。于是张献忠偕同徐以显、张定国和潘独鳌,由罗汝才、吉-、李双喜和吴汝义陪着,往玉山去了。在路上,潘独鳌的心中十分忐忑不安,故意将缰绳一勒,等候走在最后的吉-,同他并马而行,小声问道:

“子玉,比鸿门宴如何?”

吉-怕李双喜和吴汝义疑心,轻轻摇头作答,随即策马向前,向大家大声说:

“今天的天气真好!”

李自成率领亲信文武,在辕门外迎接张献忠。他没有出寨迎接,是有意将礼节压低一等。献忠在乍然间稍有不快,心中说道:“唉,我老张今日竟来求他!”但这种心情一闪就过去了,仍像平日一样热情豪放,大说大笑。在军帐中坐下以后,他对自成说:

“李哥,你兄弟在信阳打了个败仗,正想往伏牛山投奔宝帐,不料李哥与曹哥率领大军到此,真是天赐良缘,得能早日见面!”

自成说:“承蒙敬轩不弃,前来相见,使我说不出的高兴。至于打个败仗,算得屁事。常言道:‘胜败兵家之常’。咱们谁没有打过几次败仗?崇祯十一年冬天,我在潼关南原吃败仗比你更甚。只要吃了败仗不泄气,吃一堑就会长一智。敬轩,你不要见外,就住在我这里吧,等你的将士们养好了伤,休息好啦,再找左良玉算账不迟。”

“对,左良玉这笔账非算不行。只要李哥肯作我老张的靠山,左良玉这龟儿子不难收拾。”

大家在大帐中谈了一阵,气氛十分融洽,看不出张献忠和李自成之间的交情曾有过严重伤痕。但罗汝才完全明白这只是一种表面上的融洽,很担心刘宗敏等人会拿言语讽刺献忠,或提起从前的事,献忠受不了,引起新的不快,事情就会糟了。他原希望张献忠一见李自成就说出来奉自成为主的话,但献忠竟然没说,这显然是献忠对说这句话尚不甘心。他感到很不放心,就在自成的耳边咕哝几句。自成点点头,随即对刘宗敏、牛金星和李岩等说:

“我同敬轩到后帐去谈一阵,你们陪着徐军师、吉先生和潘先生在这里坐坐。双喜,你带着定国……”他忽然偏转头去,笑向定国问:“啊,好像你的字是叫宁宇吧?”

献忠说:“定国这孩子在你的面前是小侄儿,别叫他的字儿,折罪了他!”

自成笑着说:“虽然他到你身边时是个半桩娃儿,我看着他在战场上滚大,可是他如今已经是你的得力爱将,立了不少功劳,就应该称他的字儿了。”他接着对双喜说:“你跟宁宇是小弟兄,带他出去玩玩吧,免得坐在这里不随便。张鼐的营里正在操演火器,带他瞧瞧去。敬轩,咱们同老曹到后帐谈谈。献策,你也来。”

这大帐是李自成处理军务和议事的地方,从后门出去,一丈外就是他住的军帐,小得多了。这作为大元帅住的军帐中,只有一张用单扇门板搭的小床,一张小的破方桌,几把白木小椅。坐下以后,献忠笑着说:

“李哥,你如今是大元帅,手下有几十万人马,还是这样过苦日子?”

自成含笑说:“如今在行军打仗,能够用门板搭个床铺,还有张小桌子和几把椅子,已经满不错啦,还要什么?”

献忠哈哈一笑,说:“你已经有这么大的事业,真是自找苦吃!”

罗汝才也笑起来,对献忠说:“这就是咱们李哥不同于你我之处,在当今群雄中确实是出类拔萃。”

献忠的心中奇怪:曹操同自成原是拜身,比自成大,怎么也对自成称起哥来了?但立刻心中恍然,不禁暗暗骂道:“真聪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们三个人差不多同时起义,”汝才接着说,“论交情我同李哥是拜身,同敬轩也是拜身。这位献策兄,是李哥的军师,同我也是极好的朋友,无话不谈。我们有些私话,在大帐中不便当着众人说,在这里无话不可出口。话,要说清楚。咱们三个人说清楚之后,就可以免除上下文武的猜测和议论。敬轩,李哥名在谶记,必得天下;几个月前,众将士推尊咱们李哥称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这些事儿,你也听到,不用细说。如今你兵败来投,理应奉李哥为主。今后你同我必须实心实意帮助李哥打江山。对于这事,你得当着大元帅的面说清楚。我想李哥是胸怀似海的人,决不会计较往日芥蒂。”

献忠赶快说:“曹哥说的是,说的是。我这次来,就是要奉李哥为主,实心实意帮助李哥打江山。刚才在大帐中,因见人多,我怕说出来李哥万一不肯收留我反而不美,所以没有敢直说出口。”

自成说:“你我是老弟兄,同心协力推倒明朝江山,用不着说奉我为主。只要敬轩肯留下共事,不管怎么说都好。遇着军国大事,你们的主见对,我就听你们的,不必说奉谁为主。”

汝才说:“虽然李哥这样谦逊,但是大家奉你为主,这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不让敬轩留下,这话就不用说了;既然让他留下,今后他就是在你的大旗之下,依你的旗号做事。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咱们的大军中也是如此。”

宋献策赶快附和说:“大将军所言极是。请元帅不必过多谦让。我想敬轩将军这次前来会师,也必是决心相投,甘作部下。你不肯让他奉你为主,他怎么好留下做事?西营将士既来会师,就应当与大军成为一体。如果不能成为一体,岂不是军中有军,各自为谋,各行自己号令?”

献忠心中一惊,暗中瞟了曹操一眼,却见曹操满面春风,频频点头。他又看见李自成也是面带微笑,分明是他授意宋献策说出来这样的话。他在心中骂道:

“他妈的,这是明明白白地要吞掉我的西营!”

宋献策又接着说:“况且,大家共拥闯王为主,并非为的闯王一人私利,而是上应天心,下顺民意。献策向闯王献谶记的事,大将军十分清楚,想敬轩将军也必有所闻。古本谶记上写的明白:‘十八子当主神器’。目前莫看天下扰攘,群雄纷起,应看到天心民意都在闯王一人。今日敬轩将军来此会师,愿奉闯王为主,正是知天命,识时务,将来富贵尊荣,自不待言。”

张献忠听着宋献策的话,心中极不舒服,几乎要露出嘲笑。但是想着“人到矮檐下,怎能不低头”的那句俗话,同时又想到“六字真言”,就忍耐住了。他在心中骂道:“妈的,江湖术士,造谣惑众!”等宋献策说完以后,他看见罗汝才在望他,便哈哈大笑,说:

“宋军师,你真行,你把话都说到我老张的心眼儿里啦!你向我闯王哥献谶记的事,我也风闻。即令没有这回事儿,我也明白李闯王在我们一群人中是真正英雄。不真心实意奉他为主,我来此做啥?虽然打了败仗,可是天宽地广,难道我非要来闯王大旗下躲风避雨不行?我老张来,就是为着帮我李哥打江山!”

罗汝才说:“敬轩说的好,完全是一片诚心。”

李自成高兴地说:“我对敬轩信得过,信得过。”他转头向帐外侍立的亲兵吩咐:“请老神仙来!”

老神仙尚炯就在附近帐中等候,立刻来了。献忠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连晃几下,大声说:

“啊呀,子明!可看见你啦!你刚才不晓得我来了么?”

尚炯笑着说:“晓得,晓得。敬帅来是件大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天明不久,我就知道啦,心中可真高兴!”

“瞎说!你若真高兴,为什么不早来见面?”

“如今和往日不同。往日老八队的人马不多,局面小,所以我经常在闯王身边,像家人一样。如今他手下有几十万人马,文臣武将众多,军中事情也多,和从前大不相同。我虽系老八队的旧人,关系非同一般,但毕竟是一个外科医生,不管军国大事,所以闯王不叫我,我很少到闯王身边。敬帅来,有闯王带着文臣武将相迎,我这个外科医生不在其位,故未上前恭迎,然心中确实高兴。”

献忠哈哈大笑,用力拍一下医生的肩膀,说:“老神仙,说的有道理,我不怪你。快给我瞧瞧箭创,念着咱们的老交情,将你的神药妙丹拿出来,可别在闯王面前给我上烂药!”

大家听了献忠的话,都不觉大笑,同时也听出来献忠的最后一句话是双关语。尚炯开始替献忠医治箭创,看见伤口正在愈合,尚有余脓未净。他用手指按摩伤口周围,迫使余脓流出,然后用柔和的白绵纸捻成捻儿,蘸了红色药面,探进伤口,直到深处。他看见献忠的眉头微皱,问道:

“有点儿疼吧?”

献忠笑着骂道:“扯淡!你动刀子我也不会叫疼!”

在这片刻,李自成、曹操和宋献策都停止谈话,看老神仙替献忠治伤,所以小帐中显得很静。忽然大帐中的闲话声传了过来,十分清楚。

刘宗敏的声音:“说来也十分可笑,在北京城什么离奇荒唐的瞎话儿都编得出来!近来有一个探事人从北京回来,我们才知道北京的茶馆中盛传我们李闯王在去年冬天如何进入河南的故事。”

潘独鳌的声音:“这故事是如何说的?”

宗敏的声音:“他们说,我们李闯王的人马被围困在巴东的什么鱼复诸山中,粮食辎重隔断在赤甲山和寒山。我们的人马绝粮,将士纷纷出降。闯王没办法,两次到树林中上吊,都幸而被双喜儿看见,劝住啦。说闯王同我一起出帐去走走,只有张鼐一个跟着。看见路边有一个野庙,闯王叹口气说:‘往日人们都说我当有天下,何不到庙中打卦问问?倘若打卦不吉,就是我不当有天下。捷轩,你砍掉我的头,投降官军去吧!’我说:‘好,打卦问问!’我们就在神前跪下……”

袁宗第的声音:“刘哥,你忘啦,还说你把双刀往腰间一插,就同闯王去打卦。说得活龙活现!”

众人一阵笑声。笑声一停,刘宗敏的声音又接着说:“我们用-子连打三卦,都是吉卦。我从地上跳起来,对闯王说:‘李哥,我任死也要跟着你干!’我跑回帐中,先杀了自己的两个老婆。将士们听说了,也都纷纷地杀死自己的妻子。我们放火烧了营寨,杀出重围,直奔河南。哈哈!可笑,操他娘的,我刘宗敏什么时候杀过老婆呀?难道我刘宗敏非打了吉卦才肯下狠心跟随闯王打江山么?难道咱们李闯王竟是那样软弱没出息,动不动就要上吊?”

牛金星的声音:“我同宋军师和林泉兄找到了一部夔州府志,又问了几个到过夔州府的人,知道鱼复山就在夔州府东边十来里处,白帝城也是鱼复山的一部分,根本不在巴东,那里也没有一个寒山。”

潘独鳌的声音:“北京离四川甚远,人们说的‘巴东’也许是‘巴西’之讹?”

李岩的声音:“这也不然。阆中古称巴西,在川东是没有巴西之称的。”

又是潘独鳌的声音:“湖广既有巴东县,夔府以东不可称为巴西么?”

牛金星的声音:“不然,不然。巴东县是因境内有小巴山而得名,所以川东一带不能称为巴西。我同林泉、献策都喜欢搞点杂学,对方域地志之学略有知识,故知所谓‘巴东鱼复诸山’实在不通,换作‘巴西’也是不通。”

宗敏接着说:“我们去年只有千把人,一个鱼复山也占据不了,还说什么鱼复诸山?我们粮食辎重很少,都带在身边,怎么会被隔断别处?何况包围我们的是陕西官军,是陕西哪个将领?贺人龙和李国奇两个陕军大将的人马都没有到过夔东,他们去年七月间在开县鼓噪之后,就奔往川陕交界一带了。这些,都没踪影,顺嘴编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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