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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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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连日来崇祯皇帝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不但眼眶深陷,脸色灰暗,而且头昏目眩,身体难以支撑。www.mengyuanshucheng.com但是亡国就在眼前,他不能倒下去对国运撒手不管,也不能到养德斋的御榻上痛睡一阵。他本来打算在乾清门亲手挥剑斩杜勋,临时来了精神,带着一腔怒火,顿然间忘记疲惫,大踏步走出乾清宫,从丹墀上下了台阶,走到乾清门,稳稳地在龙椅上坐定。乾清宫的宫女们和太监们重新看见了往日的年轻皇上。但是杜勋走后,崇祯鼓起的精神塌下去了,连午膳也吃不下,回到乾清宫的东暖阁,在龙椅上颓然坐下,恨恨地长叹一声,喃喃自语:

“连豢养的家奴也竟然胆敢如此……”

他十分后悔刚才没有在乾清门将杜勋处死,以为背主投敌者戒。生了一阵闷气,他感到身体不能支撑,便回到养德斋,由宫女们服侍他躺到御榻上,勉强闭着眼睛休息。当养德斋中只剩下魏清慧一个宫女时,他睁开眼睛,轻轻吩咐:

“要是今日吴三桂的关宁铁骑能够来到北京城外,你立刻将朕唤醒。”

魏清慧虽然明白吴三桂断不会来,但是她忍着哽咽答应了“遵旨”二字。崇祯又嘱咐说:

“朕命王承恩传谕诸皇亲勋臣们在朝阳门会商应变之策,如今该会商毕了。王承恩如回宫来,立刻奏朕知道。还有,朕命吴祥带人去城上捉拿杜勋,一旦吴祥回来,你也立刻启奏!”

“皇爷,既然刚才不杀杜勋,已经放他出城,为甚又要将他捉拿回来?皇上万乘之尊,何必为杜勋这样的无耻小人生气?”

崇祯恨恨地说:“哼,朕一日乾纲不坠,国有典刑,祖宗也有家法!”

魏清慧不敢再说话,低下头去,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坐在椅子上守候着皇上动静地不许有人在近处说话惊驾。过了片刻,听见御榻上没有声音,料想皇上实在困倦,已经人睡,她在肚里叹息一声,揩去了眼角的泪水。

崇祯一人睡就被噩梦缠绕,后来他梦见自己是跪在奉先殿太祖高皇帝的神主前伤心痛哭。太祖爷“显圣”了。宫中藏有太祖高皇帝的两种画像:一种是脸孔胖胖的,神态和平而有福泽;另一种是一个丑像,脸孔较长,下巴突出,是个猪像,同一般人很不一样。崇祯自幼听说那一轴类似猪脸的画像是按照洪武本人画的。现在向他“显圣”的就是这位长着一副猪脸的、神态威严的老年皇帝。他十分害怕,浑身打颤,伏地叩头,哭着说:

“孙儿不肖,无福无德,不足以承继江山。流贼眼看就要破城,宗社不保,国亡族灭。孙儿无面目见太祖皇爷在天之灵,已决定身殉社稷,以谢祖宗,以谢天下。”

洪武爷高坐在皇帝宝座上,长叹一声,呼唤着他的名字说道:“由检,你以身殉国有什么用?你应该逃出去,逃出去恢复你的祖宗江山。你还年轻,不应该白白地死在宫中!”

崇祯哭着问道:“请太祖皇爷明示,不肖孙儿如何能逃出北京?”

洪武爷沉吟说:“你总得想办法逃出北京,逃不走再自尽殉国。”

“如何逃得出去?”

崇祯俯地片刻,高皇帝没有回答。他大胆地抬起头来,但见高高的宝座上烟雾氤氲,“显圣”的容貌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灰色的、不住浮动的一团烟雾,从烟雾中传出来一声叹息。

崇祯忍不住放声痛哭。

魏清慧站在御榻旁边,连声呼唤:“皇爷!皇爷!……”

崇祯醒来,但还没有全醒,不清楚是自己哭醒,还是被人唤醒。他茫然睁开眼睛,看见魏宫人站在榻边,不觉脱口而出:

“朕梦见了太祖高皇帝!……”

魏宫人又叫道:“皇爷,大事不好,你赶快醒醒!”

崇祯猛然睁大眼睛,惊慌地问:“什么事?什么大事?……快奏!”

魏宫人声音打颤地说:“吴祥从平则门回来,他看见逆贼已经破了外城。外城城门大开,有几千步兵和骑兵从彰义门和西便门整队进城!”

崇祯登时面如土色,浑身战栗,从榻上忽地坐起,但是两脚从榻上落到朱漆脚踏板上,却穿不上靴子。魏宫人赶快跪下去,服侍他将绣着云龙的黄缎靴子穿好。崇祯问道:

“吴祥在哪里?在哪里?”

魏宫人浑身打颤说道:“因为宫中规矩,任何人不准进人养德斋中奏事,所以吴祥此刻在乾清宫中恭候圣驾。”

崇祯又惊慌地问:“你听他说贼兵已经进了外城?”

魏宫人强作镇静地回答说:“内城的防守很坚固,请皇爷不必害怕……”

“快照实向朕禀奏,吴祥到底怎么说?快!”

“吴祥刚才慌慌张张回到宫中,要奴婢叫醒皇爷。因奴婢说皇爷十分困乏,刚刚——不久,他才告诉奴婢逆贼已经从彰义门和西便门进了外城,大事不好,必须马上禀奏皇上。”

崇祯全听明白了,浑身更加打颤,腿也发软。他要立刻到乾清宫去亲自询问吴祥。当他下脚踏板时,两脚无力,踉跄几步,趁势跌坐在龙椅上。他不愿在乾清宫太监们的眼中显得惊慌失措,向魏宫人吩咐:

“传吴祥来这儿奏事!”

魏宫人感到诧异,怕自己没有听清,小声问道:“叫吴祥来养德斋中奏事?”

崇祯从迷乱中忽然醒悟,改口说:“叫他在乾清宫等候,朕马上去听他面奏!”

这时,两个十几岁的宫女进来。一个宫女用金盆端来了洗脸的温水,跪在皇上面前,水中放着一条松江府1进贡的用白棉线织的面巾,在面巾的一端用黄线和红线绣成了小小的二龙戏珠图;另一宫女也跪在地上,捧着一个银盘,上边放着一条干的白棉面巾,以备皇上洗面后用干巾擦手。但是崇祯不再按照平日的习惯在午觉醒来后用温水净面,却用粗话骂道:“滚开!”随即绕过跪在面前的两个宫女,匆忙地走出养德斋,向乾清宫正殿的前边走去。魏宫人看见他一步高一步低,赶快去挟住左边胳臂,小声说道:

1松江府--栽种棉花和纺织棉布的技术,大概在隋唐时传入我国的西域地方,中晚唐时候,广西地方电出现了棉布,但是向内地发展不快。元代又山海道传来松江人黄道婆植棉和纺织棉布的技术,黄道婆对此作出子巨大贡献。到了明代中叶以后,松江的棉布行销全国。

“皇爷,您要冷静,内城防守很牢固,足可以支持数日,等到吴三桂的勤王兵马来到。”

崇祯没有听清楚魏清慧的话,实际上他现在对于任何空洞的安慰话都没有兴趣听,而心中最关心的问题是能否逃出北京,倘若逃不出应该如何身殉社稷,以及对宫眷们如何处置。已经走近乾清宫前边时,他不愿使太监们看见他的害怕和软弱,用力将左臂一晃,摆脱了魏宫人挽扶着他的手,踏着有力的步子向前走去。

他坐在乾清宫的东暖阁,听吴祥禀奏。原来当吴祥奉旨到平则门_上捉拿杜勋时,杜勋已经缒出了城,在一群人的簇拥中,骑着马,快走到钓鱼台了。他正在城楼中同王德化谈话,忽然有守城的太监奔人,禀告王德化,大批贼兵进彰义门了,随后也从西便门进人外城了……

崇祯截住问道:“城门是怎么开的?”

“听说是守城的内臣和军民自己打开的。可恨成群的老百姓忘记了我朝三百年天覆地载之恩,拥拥挤挤站在城门里迎接贼兵,有人还放了鞭炮。”

崇祯突然大哭:“天哪!我的二祖列宗!……”

吴祥升为乾清宫掌事太监已有数年,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年年盼望着国运好转;不料竟然落到亡国地步,所以崇祯一哭,他也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魏清慧和几个宫女,还有几个太监,都站在东暖阁的窗外,听见皇上和吴祥痛哭,知道外城已破,大难临头,有的痛哭,有的抽咽,有的虽不敢哭出声来,却鼻孔发酸,热泪奔流。

吴祥哭了片刻,抬头劝道:“事已如此,请皇爷速想别法!”

崇祯哭着问:“王德化和曹化淳现在何处?”

吴祥知道王德化和曹化淳都已变心,而守彰义门的内臣头儿正是曹化淳的门下,但是他不敢说出实话,只好回答说:

“他们都在城上,督率众内臣和军民固守内城,不敢松懈。可是守城军民已无固志,内城破在眼前,请皇爷快想办法,不能指望王德化和曹化淳了。”

崇祯沉默片刻,又一次想起来太祖皇爷在他“显圣”时嘱咐的一句话:“你得想办法逃出北京。”可是他想不出好办法,向自己问道:

“难道等待着城破被杀,亡了祖宗江山?”

他忽然决定召集文武百官进宫来商议帮助他逃出北京之计,于是他对吴祥说道:

“你去传旨,午门上紧急鸣钟!”

崇祯曾经略习武艺,在煤山与寿皇殿1之间的空院中两次亲自主持过内操,所以他在死亡临头时却不甘死在宫中。此时他的心情迷乱,已经不能冷静地思考问题,竟然异想大开,要率一部分习过武艺的年轻内臣,再挑选几百名皇亲的年轻家丁,在今夜三更时候,突然开齐化门冲出,且战且逃,向山海关方向奔去,然后奔往南京。北京的内城尚未失去,他决定留下太子坐镇。文武百官除少数年轻有为的可以扈驾,随他逃往吴三桂军中之外,其余的都留下辅佐太子。皇后和妃嫔们能够带走就带走,不能带走的就只好留在宫中,遵旨自尽。这决定使他感到伤心和可怕,可是事到如今,不走这条路,又有什么办法?想到这里,他又一次忍不住放声痛哭。

1寿皇殿--明代寿皇殿旧址在景山东北,清乾隆朝移建今址,正对景山中峰,寿皇殿为永寿殿(清改名永恩殿)再东为观德殿。

从午门的城头上传来了紧急钟声。他认为,文武百官听见钟声会陆续赶来宫中,他将向惊慌失措的群臣宣布“亲征”1的决定,还要宣布一通“亲征”手诏。于是他停止痛哭,坐在御案前边,在不断传来的钟声中草拟诏书。他一边拟稿,一边呜咽,不住流泪,将诏书稿子拟了撕毁,撕毁重拟,尽管他平素在文笔上较有修养,但今天的诏书在措词上十分困难。事实是他的亡国已在眼前,仓皇出逃,生死难料,但是他要将措词写得冠冕堂皇,不但不能有损于皇帝身份,而且倘若逃不出去,这诏书传到后世也不能成为他的声名之过,所以他几次易稿,总难满意。到钟声停止很久,崇祯才将诏书的稿子拟好。

1亲征--崇祯因为是皇帝,在他的思想中没有“逃跑”二字,用“亲征”一词代替“逃跑”。

崇祯刚刚抛下朱笔,王承恩进来了。他现在是皇帝身边惟一的心腹内臣。崇祯早就盼望他赶快进宫,现在听见帘子响动,回头看见是他进来,立即问道:

“王承恩,贼兵已经进了外城,你可知道?”

王承恩跪下说:“启奏皇上,奴婢听说流贼已进外城,就赶快离开齐化门,先到正阳门,又到宣武门,观看外城情况……”

“快快照实禀奏,逆贼进外城后什么情况?”

“奴婢看见,流贼步骑兵整队人城,分住各处,另有小队骑兵在正阳门外的大街小巷,传下渠贼1刘宗敏的严令,不许兵将骚扰百姓,命百姓各安生业。奴婢还看见外城中满是贼兵,大概外城七门2全开了。皇爷,既然外城已失,人无固志,这内城万不能守,望陛下速拿主意!”

1渠贼--“贼”的大头领。

2外城七门--永定门、左安门、右安门、广渠门、广宁门、东便门、西便门。

“朝阳门会议如何?”

“启禀皇爷,奴婢差内臣分头传皇上口谕,召集皇亲勋臣齐集朝阳门城楼议事。大家害怕为守城捐助饷银,都不肯奉旨前来,来到朝阳门楼的只有新乐侯刘文炳,驸马都尉巩永固。人来不齐,会议开不成,他们两位皇亲哭着回府。”

崇祯恨恨地说:“皇亲勋臣们平日受国深恩,与国家同命相连,休戚与共,今日竟然如此,实在可恨!”

“皇上,不要再指望皇亲勋臣,要赶快另拿主意,不可迟误!”

“刚才午门上已经呜钟,朕等着文武百官进宫,君臣们共同商议。”

“午门上虽然鸣钟,然而事已至此,群臣们不会来的。”

“朕要亲征,你看看朕刚才拟好的这通诏书!”

王承恩听见皇上说出了“亲征”二字,心中吃了一惊,赶快从皇上手中接过来诏书稿于,看了一遍,但见皇上在两张黄色笺纸上用朱笔写道:

朕以藐躬,上承祖宗之丕业,下临亿兆于万方,十有七载于兹。政不加修,祸乱日至。抑圣人在下位欤?至于天怒,积怨民心,赤子沦为盗贼,良田化为榛莽;陵寝震惊,亲王屠戮。国家之祸,莫大于此。今且围困京师,突入外城。宗社阽危,间不容发。不有挞伐,何申国威!朕将亲率六师出讨,留东官监国,国家重务,悉以付之。告尔臣民,有能奋发忠勇,或助粮草器械,骡马舟车,悉诣军前听用,以歼丑类。分茅胙土之赏,决不食言!

当王承恩阅读诏书时候,崇祯焦急地从龙椅上突然站起,在暖阁中走来走去。片刻后向王承恩问道:

“你看完了?‘亲征’之计可行么?”

王承恩颤声说道:“陛下是千古英主,早应离京‘亲征’,可惜如今已经晚了!”

“晚了?!”

“是的,请恕奴婢死罪,已经晚了!……”

崇祯面如土色,又一次浑身颤栗,瞪目望着王承恩停了片刻,忽然问道:“难道你要朕坐守宫中,徒死于逆贼之手?”

王承恩接着说道:“倘若在三四天前,敌人尚在居庸关外,陛下决意行此出京‘亲征’之计,定可成功。眼下逆贼二十万大军将北京围得水泄不通,外城已破,只有飞鸟可以出城。陛下纵然是千古英主,无兵无将,如何能够出城‘亲征’?事到如今,奴婢只好直言,请恕奴婢死罪!”

听了王承恩的话,崇祯的头脑开始清醒,同时也失去了一股奇妙的求生力量,浑身摹然瘫软,颓然跌坐在龙椅上,说不出一句话来。在这刚刚恢复了理智的片刻中,他不但想着王承恩的话很有道理,同时重新想起今日午后太祖高皇帝在他的梦中“显圣”的事。太祖皇爷虽然嘱咐他应该逃出北京,可是当他向太祖爷询问如何逃出,连问两次,太祖爷颇有戚容,都未回答。他第三次哭着询问时,太祖爷的影像在他的面前消失了,连同那高高的宝座也化成了一团烟雾,但听见从他的头上前方,从一团线绕飘忽的烟雾中传出来一声深沉的叹息……

王承恩悲伤地说道:“皇爷,以奴婢估计,内城是守不住了。”

崇祯点点头,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命王承恩将刚才放回到御案上的诏书稿子递给他。他把稿子撕得粉碎,投到地上,用平静的声调说道:

“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朕决不再作他想,但恨群臣中无人从死耳!”

王承恩哽咽说:“奴婢愿意在地下服侍皇爷!”

崇祯定睛注视王承恩的饱含热泪的眼睛,点点头,禁不住伤心呜咽。

崇祯断定今夜或明日早晨,“贼兵”必破内城。他为要应付亡国巨变,所以晚膳虽然用得匆忙,却尽量吃饱,也命王承恩等大小内臣们各自饱餐一顿。他已明白只有自尽一条路走,决定了当敌兵进人内城时“以身殉国”。但是在用过晚膳以后,他坐在乾清宫的暖阁休息,忽然一股求生之欲又一次出现心头。他口谕王承恩,火速点齐三百名经过内操训练的太监来承天门外伺候。

王承恩猛然一惊,明白皇上的逃走之心未死。然而一出城必被“逆贼”活捉,受尽侮辱而死,绝无生路,不如在宫中自尽。他立刻在崇祯脚前跪下,哽咽说道:

“皇爷,如今飞走路绝,断不能走出城门。与其以肉喂虎,不如死在宫中!”

崇祯此时已经精神崩溃,不能够冷静地思考问题。听了王承恩的谏阻,他觉得也有道理,三百名习过武艺的内臣护驾出城,实在太少了。然而他要拼死逃走的心思并未消失,对王承恩说道:

“你速去点齐三百名内臣,一律骑马,刀剑弓箭齐备,到承天门等候,不可误事。去吧!”

他转身走到御案旁边,来不及在龙椅上坐下,弯身提起朱笔,宇体潦草地在一张黄纸上写出来一道手诏:

谕新乐侯刘文炳。驸马都尉巩永固,速带家丁前来护驾。此谕!

写毕,命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立即差一名长随,火速骑马将手诏送往新乐候府,随即他颓然坐下,恨恨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朕志决矣!”

恰在这时,魏清慧前来给皇帝送茶。像送茶这样的事,本来不必她亲自前来,但是为要时刻知道皇上的动静,她决定亲自送茶。差不多一个时辰了,她没有离开过乾清宫的外间和窗外附近。刚才听见皇上命王承恩连点齐三百内臣护驾,准备逃出北京。虽然王承恩跪下谏阻,但皇上并未回心转意。她明白皇上的心思已乱,故有此糊涂决定,一出城门必被流贼活捉,或者顷刻被杀。皇上秉性脾气她最清楚,一旦坚执己见,就会一头碰到南墙上,无人能劝他回头。她赶快奔往乾清宫的后角门,打算去坤宁宫启奏皇后,请皇后来劝阻皇爷。但是在后角门停了一下,忽觉不妥。她想,如果此刻就启奏皇后,必会使皇后和宫眷们认为国家已亡,后宫局面大乱,合宫痛哭,纷纷自尽。于是她稍微冷静下来,决定托故为皇上送茶,再到皇上面前一趟,见机行事。

当魏清慧端着茶盘进人暖阁时,听了崇祯那一句“朕志决矣!”的自言自语,猛一震惊,茶盘一晃,盖碗中的热茶几乎溅出。她小心地将茶碗放在御案上,躬身说道:

“皇爷,请吃茶!”

她原希望崇祯会看她一眼,或者对她说一句什么话,她好猜测出皇上此刻的一点心思。但是皇上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一眼,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进来。她偷看皇上一眼,见皇上双眉深锁,眼睛呆呆地望着烛光,分明心中很乱。她不敢在皇上的身边停留,蹑手蹑脚地退出暖阁,退出正殿,在东暖阁的窗外边站立,继续偷听窗内动静。这时她已经知道有一个长随太监骑马去传旨召新乐侯刘文炳和驸马都尉巩永团即刻进宫。她明白,他们都是皇上的至亲,最受皇上宠信,只是限于祖宗家法,为杜绝前代外戚干政之弊,没有让他们在朝中担任官职,但是他们的地位,他们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与王承恩完全不同。她不知道皇上叫这两位皇亲进宫来为了何事,但是在心中默默地说:

“苍天!千万叫他们劝皇上拿定主意,不要出城!”

崇祯此时还在考虑着如何打开城门,冲杀出去,或许可以成功。只要能逃出去,就不会亡国。但是他也想到,自己战死的可能十有八九,他必须另外想办法使太子能够不死,交亲信内臣保护,暂时藏在民间,以后逃出北京,辗转逃往南京,恢复大明江山。可是命谁来保护太子呢?他至今不知道王德化和曹化淳已经变心,在心慌意乱中,认为只有他们可以托此大事:一则他们深受皇恩,应该在此时感恩图报,二则他们在京城多年来倚仗皇家势力,树植党羽,盘根错节,要隐藏太子并不困难,尤其是曹化淳任东厂提督多年,在他的手下,三教九流中什么样的人都有,只要他的良心未泯,保护太子出京必有办法可想。想了一阵之后,他吩咐:

“你速差内臣,去城上传旨,叫王德化和曹化淳火速进宫!”

下了这道口谕以后,他走出乾清宫,在丹墀上徘徊很久,等候表兄刘文炳和妹夫巩永固带着家了前来。如今他对于死已经不再害怕,所以反觉得心中平静,只是他并不甘心自尽身亡。他在暗想着如何率领三百名经过内操训练的年轻内臣和刘、巩两皇亲府中的心腹家丁,突然冲出城门,或者杀开一条血路逃走,或者死于乱军之中。纵然死也要在青史上留下千古英烈皇帝之名,决非一般懦弱的亡国之君。当他这样想着时候,他的精神突然振奋,大有“视死如归”的气概,对于以身殉国的事,只有无限痛心,不再有恐惧之感。他心中恨恨地说:

“是诸臣误朕,致有今日,朕岂是亡国之君!”

他停住脚步,仰观天色。大上仍有薄云,月色不明。他又一次想着这正是利于突围出走的夜色,出城的心意更为坚定。他又在丹墀上徘徊许久,猜想他等待的两位可以率家丁护驾的皇亲应该到了,于是他停止脚步,打算回寝宫准备一下,忽然看见王承恩从西侧走上丹墀,他马上问道:

“三百名练过武艺的内臣到了么?”

王承恩躬身回答:“回皇爷,三百名内臣已经点齐,都遵旨在承天门外列队恭候。”

崇祯没说话,转身向乾清宫的东暖阁走去。当他跨进乾清宫正殿的门槛时,回头来对吴祥说道:

“命人去将朕的御马牵来一匹!”

吴祥问;“皇爷,今夜骑哪匹御马?”

崇祯略一思忖,为求吉利,回答说:“今夜骑吉良乘1!”

1吉良乘--崇祯有四匹心爱的御马,吉良乘是其中之一。

他到暖阁中等候片刻,忽然吴祥亲自进来禀报:新乐侯刘文炳,驸马都尉巩永团奉诏进宫,在乾清门恭候召见。崇祯轻声说;

“叫他们进来吧!”

在这亡国之祸已经来到眼前的时刻,崇祯原来希望午门上响过钟声之后,住得较近的文武臣工会赶快来到宫中,没料到现在竟然连一个人也没有来。他平时就在心中痛恨“诸臣误国”,此刻看见自己兢兢业业经营天下十七载,并无失德,到头来竟然如此孤独无助。一听吴祥禀报刘文炳和巩永固来到,他立刻叫他们进来,同时在心中说道:

“朕如今只有这两个可靠的人了,他们必会率家了保朕出城!”

站立在乾清宫外边的宫女和太监们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他们都知道,皇上会不会冒死出城,就看这两位皇亲了。

吴祥亲自在丹墀上高呼:“刘文炳、巩永固速速进殿!”

刘文炳和巩永固是最受皇上宠爱的至亲,平日别的皇亲极少被皇上召见,倘若有机会见到皇上,都是提心吊胆,深怕因事获谴。在朝中独有他们两位,见到皇上的机会较多,在皇帝面前并不害怕。过去举行内操时,崇祯因为他二人年纪轻,习过骑射,往往命他们身带弓矢,戎装骑马,从东华门外向北,沿护城河外边进北上东门向北转,再进山左里门,到了煤山东北的观德殿前,然后下马,陪皇帝观看太监们练习骑射。有时崇祯的兴致来了,不但自己射箭,也命他们二人射箭。他们认为这是皇上的“殊恩”,在射箭后总要叩头谢恩。可是今晚不是平时。当听见太监传呼他们进殿以后,他们一边往里走,一边两腿打颤,脸色灰白。进人暖阁,在皇上面前叩了头,等候上谕。崇祯神色凄然,命他们平身,赐坐,然后说道:

“朕平日在诸皇亲中对你们二人最为器重,因限于祖宗制度,不许皇亲实授官职,以杜前代外戚干政之弊。今日国事不同平日,所以要破除旧制,召你们进宫来,委以重任。”

两位年轻皇亲因为从皇帝手谕中已经明白召他们进宫来所为何事,所以听了这话后就站起来说:

“请陛下明谕。”

崇祯接着说道:“逆贼进人外城的人数,想来还不会很多。朕打算出城‘亲征’,与贼决一死战,如荷祖宗之灵,逢凶化吉,杀出重围,国家事尚有可为。二卿速将家了纠合起来,今夜随朕出城巷战如何?”

新乐侯刘文炳重新跪下,哽咽说道:“皇上!我朝祖宗制度极严,皇亲国戚不许多蓄家奴,更不许蓄养家丁1臣与驸马都尉两家,连男女老弱在内,合起来不过二三百个家奴,粗明武艺的更是寥寥无几……”

1家丁--家丁也是奴仆,但与一般奴仆不同。这是从奴仆中挑选的青所男仆,训练武艺,组成保护本人的武装力量。

崇祯的心头一凉,两手轻轻颤抖,注视着新乐候,等他将话说完。新乐侯继续说道:

“臣与驸马都尉两家,纵然挑选出四五十名年轻体壮奴仆,并未练过武艺,加上数百内臣,如何能够保护皇上出城?纵然这数百人全是武艺高强的精兵,也因人数太少,不能保护是上在悍贼千军万马中杀开一条血路,破围出走。这些内臣和奴仆,从未经过阵仗,见过敌人。臣恐怕一出城门,他们必将惊慌四散,逃不及的便被杀或投降。”

崇祯出了一身冷汗,不知不觉地将右手攥紧又松开,听新乐侯接着说道:

“臣愿为陛下尽忠效命,不惧肝脑涂地,但恐陛下‘亲征’失利,臣死后将成为千古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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