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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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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皇上!这样碰不死!不如自缢!”

崇祯冷冷一笑,说道:“是的,朕要自缢殉国,在昨日午梦中已经决定。可恨的是,朕非亡国之君,偏有亡国之祸,死不瞑目!”他想一想,又接着说:“你说的是,朕要自缢。可是朕要问一声苍天,问一声后土,为什么使朕亡国,这是什么天理?唉唉!这是什么天理?皇天后土,请回答我!回答我!”

王承恩劝解说:“陛下!贼兵已经进了皇城,进了午门,大事已去,此时呼天不应,呼地不灵,不如及早殉国,免落逆贼之手。”

崇祯又镇静下来,面带冷笑,说道:“你不要担心,朕决不会落人贼手!”

“奴婢担心万一……”

“你不用担心!紫禁城中,千门万户,贼兵进人紫禁城中,寻找不到朕躬,必然在宫中抢劫财物,奸污宫女,决不会很快就来到此地。朕来到这个地方,正是为从容殉国,但是有些话,朕不得不对皇天后土倾诉!”

“皇爷,事已至此,全是天意,请不要太难过了!”

崇祯忽然又以头碰柱,继而捶胸顿足,仰天痛哭数声,然后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皇天在上,我难道是一个昏庸无道的亡国之君?我难道是一个荒淫酒色,不理朝政之主?我难道是一个软弱无能,愚昧痴呆,或者年幼无知,任凭奸臣乱政的国君么?难道我不是每日黎明即起,虔诚敬天,洛守祖训,总想着励精图治的英明之主?……天乎!天乎!你回答我,为何将我抛弃,使我有此下场?皇天在上,为何如此无情?你为何不讲道理!你说!你说!……我呼天不应,你难道是聋了么?真的是皇大聩聩!聩聩!”

一阵沉闷的雷声从头上滚过,又刮起一阵寒风。他听见林木中有什么怪声,以为谁进到院中,不觉打个寒战,赶快转身向北望去。大院中天色更加亮了。他看见大院中空空荡荡,并无一个人,正北方是寿皇殿,殿门关闭,窗内没有灯光,因殿前有几株松树,更显得阴森森的。他正在向寿皇殿注视,似乎从殿中发来什么响声,接着又似乎发出来奇怪的幽幽哭声。由于近来宫中经常闹鬼,他恍然明白:这就是鬼哭!这就是鬼哭!是为他的亡国而哭!是为他的身殉社稷而哭!

他转向南望,想看看贼兵如何在宫中抢劫和杀人。如在往日,此时已经是天色大亮,但今早因为低云沉沉,宫院内的长巷中仍然很暗。他忽然把眼光凝望着乾清宫的方向,只能看见暗云笼罩的宫殿影子,看不见什么人影。他在心中问道:

“内臣们自然都逃出宫了,那些宫女们可逃走了么?魏清慧可逃走了么?”一阵北风将冷雨吹进亭内,崇祯仰天长叹一声,忽然对王承恩哽咽说道:“啊啊,我明白了!怪道今天早晨的大色这么阴暗,冷风凄凄,又下了两阵小雨,原来是天地不忍看见我的亡国,惨然陨泣!”

王承恩从一些异常的人声中觉察出来李自成的部队已经有很多人进人紫禁城,并且觉察出许多人从玄武门仓皇逃出,向西奔去,也有的向东奔去。他焦急地站起身来,向崇祯说道:

“贼兵已经有很多人进人大内,皇爷不可再迟误了!”他已经明白皇上是决定自缢,又说道:“皇爷,倘若圣衷已决定自缢殉国,此亭在煤山主峰,为京师最高处,可否就在这个亭子中自缢?”

崇祯没有回答。他此刻从站立的最高处向正南望去,不是对着坤宁宫、乾清宫和三大殿,而是对着紫禁城内的奉先殿和紫禁城外太庙,这两个地方的巍峨殿宇和高大的树木影子都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认为他失去了祖宗留下的江山,不应该对着祖宗的庙宇上吊。他已经选定了一个上吊的地方,但没有说出口来。他虽然已到了自尽时刻,对亡国十分痛心,但是他的神智不乱,在想着许多问题。他忽然想开了,好像有一点从苦海中解脱的感觉,想着十七年为国事辛苦备尝,到今天才得到休息,到阴间去再也不用操心了。但是这种从苦海中解脱的思想忽然又发生波动。他又回想他从十七岁开始承继的大明皇统,是一个国事崩坏的烂摊子,使他不管如何苦苦挣扎,只能使大明江山延长了十七年,却不能看见中兴。当王承恩又一次催促他就在这座亭子中自缢的时候,他恰好想到他十几年中日夜梦想要成为大明的“中兴之主”,而今竟然失了江山,不觉叹口气说:

“十七年……一切落空!”

王承恩催促说:“皇上究竟在何处殉国,请速决定,莫再耽误!”

“好吧,不再耽误了。你跟随朕来,跟随朕来!”

从此时起,直到自缢,崇祯都表现得好像大梦初醒,态度异常从容。无用的愤懑控诉的话儿没有了,痛哭和呜咽没有了,叹息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

他带着王承恩离开了煤山主峰,往东下山。又过了两个亭子,又走了大约三丈远,下山的路径断了。在崇祯年间,只有崇祯和后妃们偶然在重阳节来此登高,所以登煤山的路径只有西边的一条,已经长久失修,而东边是没有路的,十分幽僻。崇祯命王承恩走在前边,替他用双手分开树枝,往东山脚下走去。半路上,他的黄缎便帽被树枝挂落,头发也被挂得更乱。山脚下,有一棵古槐树,一棵小槐树,相距不远,正在发芽。两棵槐树的周围,几尺以外,有许多杂树,还有去年的枯草混杂着今春的新草。分明,皇家的草木全不管国家兴亡和人间沧桑,到春天依然发芽,依然变绿。

在几年以前,国事还不到不可收拾。一年暮春时候,天气温和,崇祯一时高兴,偕后妃们来永寿殿1前边看牡丹。看过以后,周后同袁妃坐在寿皇殿吃茶闲话,他带着田妃来到煤山脚下闲步,发现了这个地方,喜欢这地方十分幽静,对田妃说道:

1永寿殿--明代景山大院的北边有三座殿,西边是寿皇殿,中间是永寿殿,东边是观德殿。清代重建寿皇殿,将地址东移。明代永寿殿前边有牡丹圃。

“日后战乱平息,重见太平,朕将在此两株槐树中间建一个小亭,前边几丈外种几丛翠柳,万机之暇,借汝来此亭下小想,下棋弹琴,稍享太平无事乐趣!”

自从他同心爱的田皇贵妃闲步此处之后,这事情、这地方、这个心愿,一直牢记在他的心中,所以到今天选择此处殉国。来到了古槐树下边,他告诉王承恩可以在此处从容自尽,随即解下丝绦,叫王承恩替他绑在槐树枝上,王承恩正在寻找高低合适的横校时候,崇祯忽然说:“向南的枝上就好!”崇祯只是因为向南的一个横枝比较粗壮,只有一人多高,自缢较为方便,并没有别的意思。但他同王承恩都同时想到了“南柯梦”这个典故。王承恩的心中一动,不敢说出。崇祯惨然一笑,叹口气说:

“今日亡国,出自天意,非朕之罪。十七年惨淡经营,总想中兴。可是大明气数已尽,处处事与愿违,无法挽回。十七年的中兴之愿只是南柯一梦!”

王承恩听了这话,对皇帝深为同情,心中十分悲痛,但未做声,赶快从荒草中找来几块砖头垫脚,替皇帝将黄丝绦绑在向南的槐树枝上,又解下自己的腰间青丝绦,在旁边的一棵小槐树枝上绑好另一个上吊的绳套。这时王承恩听见从玄武门城上和城下传来了嘈杂的人声,特别使他胆战心惊的是陕西口音在北上门外大声查问崇祯逃往何处。王承恩不好明白催皇上赶快上吊,他向皇帝躬身问道:

“皇爷还有何吩咐?”

崇祯摇摇头,又一次惨然微笑:“没有事了。皇后在等着,朕该走了。”

他此时确实对于死无所恐惧,也没有多余的话需要倾吐,而且他知道“贼兵”已经占领了紫禁城,有一部分为搜索他出了玄武门和北上门,再前进一步就会进入煤山院中,他万不能再耽误了。于是他神情镇静,一转身走到古槐树旁,手扶树身,登上了垫脚的砖堆。他拉一拉横枝上的杏黄丝绦,觉得很牢,正要上吊,王承恩叫道:

“皇爷,请等一等,让奴婢为皇爷整理一下头发!”

“算了,让头发这在面上好啦。朕无面目见二祖列宗于地下!”

崇祯索性使更多的长发披散脸上,随即将头插进丝综环中,双脚用力蹬倒砖堆,抓着丝绦的双手松开,落了下来,悬挂着的身体猛一晃动,再也不动了。

王承恩看见皇上已经断气,向死尸跪下去叩了三个头,说道:“皇爷,请圣驾稍等片刻,容奴婢随驾前去!”他又面朝东方,给他的母亲叩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在旁边不远的小槐树枝上自缢。

微雨停了。北风停了。鸟不鸣,树枝不动。煤山的大院中一如平日,十分寂静。忽然从玄武门外传来陕西口音,说西华门护城河中漂起来许多尸体,说不定崇祯也投水死了。

崇祯出了玄武门以后,消息立刻从乾清宫和坤宁宫传到了相邻的几个宫院,然后传遍了紫禁城中。当时除乾清宫中的魏清慧等很少的几个宫女外,都不知道皇帝出宫去是为自尽殉国,一般宫女还以为他是逃出宫了。

明朝的宫女被选入宫,一般在十岁以前。她们多是畿辅各州县人,一旦入宫,便没有再同父母和家人见面的日子。除非遇到国家大庆之日,出于“皇恩浩荡”,一部分年纪较大的宫女才被放出宫,由家人领回,自行婚配,但这样的机会很少,大多数宫女都只能终身深闭宫中,老死为止。由于她们的特殊情况,一旦亡国,没有一点逃生的办法。

坤宁宫的吴婉容和乾清宫的魏清慧,不仅因为她们分别是帝、后身边管事的宫女头儿,也因为平素深明大理,处事正派,深受全体宫女的尊敬。在李自成破了居庸关以后,警讯传来,她们就在见面时互相商定,一旦北京失守,帝、后殉国,她们就跟着尽节,决不偷生苟活,受“贼”淫污。她们都是出身良家,八九岁被选进宫中,在宫中长大,在宫中读书识字,将忠君看成了天经地义最高原则,也将女子的贞节看得比生命还要珍贵。但是在贞节的问题上,她们对皇帝是另外一种思想。按照她们的道德标准,一个女子的身体除非自己的丈夫,任何男人都不许接触,宫女们对皇上却没有这样的贞操观念。她们倘若受到皇上一点感情上的眷爱,被皇上眼神含笑地一顾,便认为是天降皇恩;倘若偶然被皇上握住了手或搂在怀中,则认为是难得的恩宠;如果被叫到养德斋陪宿一晚,那样的事叫做“召幸”,尚寝的太监要将此事登记在黄绫册上,可能很快地受到封号,最迟在生下儿女后会受到封号。魏清慧在亡国前曾受到皇上的恩宠,只是没有蒙受“召幸”。她心中明白,倘若国家不亡,她十拿九稳会受到皇上“召幸”,得到封号。这一点朦胧的宠爱,使她更增加了必死的决心。

昨夜,当崇祯骑马出了午门以后,皇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命吴婉容来乾清宫向魏清慧询问究竟。趁这次见面机会,吴婉容悄悄说道:

“清慧姐,外城已经失陷,听说是守城的人自己打开城门,迎接贼兵进城。这内城也没法守住,眼看会落入贼手。一旦内城失陷,我们都是深受皇恩,决无偷生失节之理。三宫六院,大小都人,都在看着你我二人。一旦贼人进了紫禁城,阖宫慌乱,你是乾清宫的管家婆,威望最高,到那时候,魏姐呀,你可要替大家拿定主意啊!”

魏清慧紧紧地握住吴婉容的手,小声说道:“婉容,你说得很是。到了亡国时候,我们好几千都人姐妹,没有一点活路。都人与太监不同。太监们可以逃出宫去,有地方可以暂时寄身,没有受辱失节的事。这几千都人姐妹,都是十岁前选进宫中,年纪较小的深闭宫中将近十年,年长的深闭宫中十多年到二十年,从来没有再看见父母家人,在北京城中有什么亲戚和同乡,一概不知。她们无处可以躲身,留在宫中要受污辱,出宫去遇到坏人也是受辱,受辱还不如死。都人姐妹们一不幸托生成女儿身,二不幸选进宫中,三不幸遇到亡国惨祸……”她忽然说不下去,忍不住呜咽起来。

吴婉容不禁热泪奔流,颤声说道:“魏姐,你快说吧,皇后身边我不能离开太久。”

魏清慧接着说:“几天前我已经想好了。城破,皇上和皇后必殉社稷,我们大家一起为帝、后尽节,死在一起。各宫院都人姐妹,有志气的可以跟我们一起尽节,但不勉强,到时候你来找我好啦。还有,费珍娥也同我谈过尽节之事,别看她年纪小,倒是深明大义,颇有刚烈之气。你务必呼唤费珍娥一道来,我在乾清门外等候。”

吴婉容说:“坤宁宫和寿宁宫的宫女们因平日受皇后深思,到时候都愿尽节。珍娥知书明理,平日同我私下谈话,我知道她的主意已定,对尽节毫无犹豫之意,我当然要叫她一起来乾清门找你。”

魏清慧又说:“珍娥是乾清宫出去的人,她的容貌出众,深蒙皇爷喜爱。我们决不能将珍娥留给贼兵!”

吴婉容点头说:“我明白,我明白。单说报答皇上的殊恩,小费也必须尽节。”

…………

经过昨夜三更时候的这次谈话之后,这两位宫女头儿再没有机会谈话。到了今日五更,崇祯皇帝从玄武门出宫以后,吴婉容果然只留下四个年纪较大的宫女守着皇后的尸体,其余全部宫女都跟着她来到乾清门外,同跟在魏清慧身边的乾清宫宫女汇合。随即,寿宁宫、钟粹宫、承乾宫的大部分宫女都来了。翊坤宫因为袁皇贵妃没有死,宫女们不忍心离开主人,没有前来。有些官院,平日同乾清宫、坤宁官来往不多,消息闭塞,宫女们多没有来。不到天亮,聚集在乾清门的宫女约有三百人。

费珍娥同寿宁宫的一部分宫女们一起奔来了。她站在吴婉容的身边,等候魏清慧如何吩咐,心情紧张得不能呼吸。忽然,魏清慧站到乾清门的台阶上向大家高声说道:

“都人姐妹们,我们受皇家豢养之恩,生为大明人,死为大明鬼。身为女子,贞节不可失。西华门外护城河,河水又清又深,是我们很好的尽节处。贼兵快要进入紫禁城,有志气的姐妹都跟我来!”

魏清慧跳下台阶,左手拉着吴婉容,右手拉着费珍娥,从内右门的前边向南跑去。

从乾清门奔往西华门,一般应该先向西走,到内右门1折而往南,穿过后右门,再穿过中右门,最后穿过宣治门,还得折向东南,在皇极门和午门之间走过金水河桥,才能往西去奔出归极门,绕过武英门前到西华门。倘若走这条路,要三次登上高台,走下高台。宫女们虽然不十分讲究缠小脚,但毕竟还是缠脚2,要她们踉跄地奔这条路去西华门外,必然没走到西华门便脚疼了,腿软了,跑不动了,未到护城河,要尽节的一股刚烈之气先完了。另外,倘若宫女们奔到皇极门前院中恰遇上“贼兵”进入午门,岂不是自投虎口?所以,魏清慧带着大家从内右门前边向西,走出隆宗门,然后一直往南,再由武英殿红围墙与崇楼之间过一座金水桥,绕过武英门南边的金水河,就可以奔出西华门了。走这条路,既可以免除三次上下高台,纵然敌兵从午门进宫,也不会迎面相遇。魏清慧在后宫如沸、群情慌乱之中,为大家选择了这条路线,足见她不愧是崇祯皇帝身边的“管家婆”,在几千宫女中威望最高。

1内右门--在乾清门之西,内宫西长街的南端,再向南便是后右门,俗称平台。

2缠脚--明朝的后妃们继承五代、宋以来的陋习,讲究缠脚,但对于宫女的缠小脚不作严格要求,为的是宫女的任务是能够供奔走使唤。

令我们感到惊异的是,明代宫中的制度很严,不像唐、宋的宫女能够随驾上朝。她们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内宫,从来不到外朝。三大殿、文华殿和武英殿,都在外朝范围。几天来,魏清慧既思忖她将随着皇帝投火自焚,也常常思忖她会率领宫女们奔出西华门投水自尽。虽然她深居后宫,从没有到过乾清宫以南的不许宫女前去的广大禁区,但是由于她随时留意,知道三大殿和皇极门都建筑在离地面有一丈多高的台基上。她很清楚,皇上从乾清宫院中乘步辇去武英殿召见臣工,不走三大殿右边建筑在高台基上的侧门,而是出乾清门向右转,过隆宗门直向南走,她也知道离武英殿不远就是西华门,出西华门就是又宽又深的护城河。三天来她不断考虑可能要率领一群宫女姐妹们投护城河自尽的问题,所以她已经把这条奔往西华门的路径考虑好了。

开始从乾清门出发的时候,魏清慧紧紧地拉着吴婉容和费珍娥的手,但是因为同行的人多,情况很乱,魏清慧不得不时时停下来,招呼大家,以免有人掉队,有人走错了路。吴婉容因为是坤宁宫的宫女头儿,同承乾宫。翊坤宫、太子的钟粹宫和公主的寿宁宫等几个宫院的宫女们的关系特别密切,不能不时时停下来照顾这些姐妹。走出隆宗门一箭之地,刚出宝宁门不远,魏清慧就同吴婉容、费珍娥不再是手携手了。当她放开费宫人的手时,特别深情地叮咛一句:

“珍娥,我们都是受皇爷殊恩的人,投护城河的时候你跟我一道,在黄泉路上我们还手拉着手!”

所谓“受皇爷殊恩”这句话,在宫女中没人明白,吴婉客只略有所知。费珍娥的心头一震,但是没有做声。她跟在魏宫人的背后继续向前走,走到中途,忽然在心中恨恨地说道:

“我深受皇恩,无以报答,这样白白地投河自尽,我死不甘心!”

随后,她的脚步开始放慢了。有许多认识的宫女越过了她。她继续随着大家向前走,但是她的心中更加迟疑,脚步更加慢了。转眼间,她同魏清慧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同吴婉容的距离也拉开了。

当大群宫女从武英门前金水河南边慌慌乱乱地奔过时,天色已经亮了。有十几个太监从归极门(右顺门)出来,一边向西华门逃跑一边向宫女们说:“你们快逃,贼兵已经进午门了!”宫女们听了这消息,有许多人登时腿发软了,有的人抓住松树走不动了。魏清慧又是呼唤,又是催促,带着大家往西华门继续跑。

守西华门的太监们已经逃光,从午门内逃来的十几个太监也冲出西华门,过石桥向西跑了。魏清慧和吴婉容都到了西华门外,站在那里等待大家。两三百宫女都来到了,但是没有看见费珍娥跑出西华门。略等片刻,魏清慧跑回西华门内,望着空荡荡的院落连叫三声,没人答应。她听见午门内的大院有许多人声,但不知费珍娥误走何处。她爱费珍娥,关心费珍娥,深怕费珍娥落入贼手。听不见费珍娥的回答,心中一急,几乎要迸出热泪。又向前走了几步,她对着南薰殿1的小院落大叫两声:“珍娥!珍娥!”仍没有一点回应。吴婉客突然跑来,拉住魏清慧,急急说道:

1南薰殿--在西华门内南边,与武英门是斜对面。

“清慧,不要再叫啦,再耽搁就误了大事!”

魏清慧一狠心,跟着吴婉容回头重新跑出西华门。她一边跑一边滚出了伤心和怨恨的眼泪,忍不住对吴婉容说道:

“真没想到,费珍娥竟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不念皇恩,甘愿失节于流贼之手!”

当魏清慧同吴婉容回到西华门外时候,那两三百宫女都在惊慌无计地等着她们,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很多人已经不像从乾清门出发时那样怀着慷慨尽节、誓死无悔的决心了。此时,从归极门传来了带着陕西口音的人语声,好像是“流贼”向遇到的太监大声询问宫中道路。魏清慧向吴婉容看了一眼,接着向宫女们高声叫道:

“姐妹们,贼兵已到跟前,有志气的跟我来!”

她奔到河边,纵身跳入水中。吴婉容第二个跳进水中。紧跟着,大约有三十多个宫女跳入水中,多是乾清宫和坤宁宫的人。但十之八九的宫女不肯投水,在惊慌中各自逃命。其中大部分跑过石桥,向南长街和北长街乱跑。有的宫女依稀记得京城的什么地方住有同乡或亲戚,逢人问路,居民们才知道紫禁城已经失陷,皇上在黎明前逃出宫了。另外一部分宫女无处可去,只好退回西华门内,循原路奔回自己宫中,听天由命。

魏清慧和吴婉容等死后不久,李过率领的负责清宫的将士占领了整个紫禁城,将紫禁城的四门都派兵把守了。武英殿和背后的仁智殿被预定为大顺皇帝临时驻跸1的地方,特派了一队将士偕同太监们进行打扫,整理了各种陈设。宫女们的投水处与武英殿近在咫尺。赶在新皇帝的圣驾来到之前,派人将三十多具尸体打捞上来。到了下午,按照宫中的传统办法,将尸体送往宫人斜2火化。

1临时驻跸--李自成建都西安,他不再将北京称为京城,只称“行在”。住在北京只算作临时“驻跸”。

2宫人斜--明代焚化和埋葬宫人的地方,在阜成门外约五六里处。

已经是谷雨节1后,护城河岸上嫩绿新黄的柳丝如往年一样低垂,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小鸟如往年春天一样鸣叫,无忧的燕子依然闪翅飞来,有的在柳枝间呢喃轻语。

1谷雨节--崇祯十七年的谷雨节是在阴历三月十三日。三月十九日是谷雨后第六天,清明后第二十一天。明白这两个节气,就知道崇祯亡国时的北京物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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