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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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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李自成住进武英殿以后,第二天举行早朝,虽然朝仪从简,但武英殿的宏伟规模和御座的富丽庄严,和西安的秦王宫规模和设备相比,不可同日而语。www.maxreader.net他端然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在香烟氤氲中望着两三百大小朝臣们毕恭毕敬地叩头,山呼万岁,心情十分激动。当大家跪在殿内殿外向他行礼以后,他望望跪着的文武百官,按照事先想好的腹稿,用竭力保持平静(心中极不平静!)的声音说道:

“孤十世务农,只因朱姓朝廷无道,民不聊生,率众起义,至今十有六年。身经百战,而有天下,万世鸿业,创建伊始。深望文武诸臣常思创业之艰难,和衷共济,兢兢业业,实心办事。孤有见闻不广与思虑不周之处,望诸位文武臣工知无不言,大胆陈奏。”

文臣之首的牛金星奏道:“陛下为英明创业之主,虚怀若谷,睿智天纵,有此圣谕,臣等敢不遵行,效忠尽心!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一齐叩头,山呼万岁。

随即一位从西安随驾来的鸿胪寺官员用琅琅的声音说道:“朝见礼毕,各位官员,有事即奏,无事退朝。奉圣旨,汝侯刘宗敏,丞相牛金星,军师宋献策,副军师李岩,六政府尚书留下,御前议事!”

官员们叩头起身,除奉旨留下的重臣之外,所有的官员们都鱼贯而出。李自成走下御座,先到东暖阁在龙椅上坐下,然后以刘宗敏为首,牛金星第二,后边是宋献策,李岩,六政府尚书,另外有亲近的武将李过和吴汝义。李双喜三人。他们进入暖阁以后,又一次向李自成跪下叩头。文臣们向李自成行叩头礼从心里视为天经地义的君臣之礼,只有刘宗敏尚不十分习惯,所以动作上不够自然。

在明朝,皇帝召见臣工或举行御前会议的地方,备有皇帝的御座。倘若向臣工赐座,临时由该宫中的答应(太监的一种名色)将放在墙边的矮椅子移到皇帝面前数尺以外,但人数很少。李自成还保持着在襄阳称新顺王以后的仪制规格,正如称孤而不称朕的规定一样,在仪制上都带有临时性质。因今天早朝后要在武英殿的东暖阁召对文武大臣,商议几件大事,所以事先命太监们在御椅前摆好了两行椅子。李自成命大家坐下以后,首先说道:

“我大军兵不血刃,于昨日进入北京,虽属天命所归,也依赖全体文武努力。北京只是行在,以后将改称幽州府,为北方屏障重镇,不再是建都之地。目前国家初建,百事草创,江南尚未平定,张献忠窃据川西,孤不宜在幽州行在久留。有些急于要处理的大事,在长安已经商定。今日孤召见诸臣,就是要重新商议一下,火速进行不误。”

李自成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一下,用炯炯的目光向大家巡视一遍,然后望着牛金星问道:

“启东,登极日朗,你与正副军师和各政府大臣商议定了么?”

牛全星站起来恭敬回答:“昨天晚上,臣与两位军师及六政府堂上官1特为皇上登极日期作了研究。随驾东来幽州的六部堂上官代表在襄京与长安两地从龙的众多文臣,一致建议登极愈快愈好,以慰天下臣民之望。后来宋军师择定四月初六日登极最宜;倘若四月初六日过于仓促,可以改为四月初八。”

1堂上官--实际任职的长官,六部的如尚书,左右侍郎。

李自成微露不愉之色,转向军师:“啊?怎么四月初六日还怕仓促?离现在可是十五天!”1

1十五天--这一年的农历三月只有二十九天,所以从三月二十日至四月初六是十五天。

宋献策站起来说:“在长安出兵之前和在东征路上,都没有估计到吴三桂弃宁远入关勤王,所以设想到北京登极之日期较今日所想者要快。如今知道吴三桂已经进关,前锋人马到了永平和玉田一带,所以不得不看一看吴三桂的动静。牛丞相昨夜深夜在丞相府召见了吴襄。丞相府在王府井西边,吴襄的公馆(现称为平西王府1)在东安门外,相距不远。牛丞相对吴襄宣布了圣上的德意。吴襄十分感恩图报,愿意劝其子来北京投降。三月下旬以内虽有大吉日子,但吴三桂来不及前来躬与盛典,朝贺陛下登极,所以择定四月初六日登极最为适宜。”

1平西王府--顺治元年,吴三桂降清,被封为平西上,后来其子吴应熊又召为驸马,屡进封爵,显赫一时,其北京王府亦大加扩充;康熙十二年(1673)吴三桂发动“三藩之乱”,平西王府被拆毁,旧址变为废墟和荒地。清末,有人在此空地上兴建戏园,有人建筑房屋,开设商肆,到民国年间,日渐繁荣。三十年代出现了“东安商场”,即今“新东安市场”的前身。

牛金星接着说:“臣已命文谕院臣代吴襄草一谕吴三桂家书,劝吴三桂即速投降。俟臣亲自修改书稿后,再命吴襄亲笔誊抄一份,盖上私印。去山海关劳军与劝降之事,关系非轻,臣恳求陛下今日召见出使者,亲口嘱咐,以示陛下期望吴三桂即速来降之殷殷厚望。并遣使者尽携犒军巨款及吴襄家书启程,力争五六日内到达。假若仰荷陛下德威,谕降顺利,吴三桂将军务略事料理,随唐通前来,也须待四月初三四方能来到。陛下登极日期,定在四月初六日最好。”

李自成的心中仍觉太慢,问牛、宋道:“山海关离北京多远?”

宋献策答道:“北京至永平府五百五十里,再往东一百八十里方至山海关,故北京至山海关是七百三十里,劝降使者衔命前去,既要加速赶路,也要不失钦使气派,所以每日只能走一百余里。”

李自成点点头,向刘宗敏问道:“捷轩,明朝无官不贪,万民痛恨,向大官们严刑追赃,以济军饷,充裕国库,为出师前既定方略,事不容缓。你打算何时开始?”

刘宗敏忘记起身,坐在椅子上回答:“臣决定从明天起开始逮捕明朝的皇亲勋臣和六品以上官员,先用夹棍夹死几个,打死几个,杀一杀他们的往日威风,出一出天下百姓的怨气”

李自成点点头,说道:“孤登极后即回长安,此一追赃大事,必须在月底前做出眉目!”

刘宗敏说道:“请皇上放心。这般不辨五谷的官吏们,平日养尊处优,细皮白肉,只要皮鞭一抽,夹棍一夹,十指拶1紧,不要说叫他们献出来金银财宝,哼,连姣妻美妾和没有出阁的小姐也会献出!”

1拶--音zan,是一种酷刑刑具,此处作动词用,用绳子穿五根小木棍,套入五指,收紧绳子,极其疼痛。

李自成满意地点头微笑,又向六政府的官员们问道:“先生们对国事有何高见,望能够畅所欲言,不吝赐教,孤必乐于采纳。”

六政府的大臣们纷纷起立,毕恭毕敬地说一些颂扬的话。对于拷掠追赃的严重失策,没有敢说一句谏阻的话,大家不仅害怕违背新天子的“圣意”,也害怕触怒了刘宗敏。还有一层,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是大顺朝众多武将们的心愿,而李自成是依靠大小武将打下江山,所以他不能不顺应大小武将的意愿而作此决定。往日不说,自从崇祯十三年以潜伏陕南和鄂西山中的不足一千人马由浙川境奔入河南,几年来到处攻城破寨,用抄没贪官劣绅和富家大户的银钱财物充作军饷、政费,并用一部分粮食和财物赈济饥民,这已经形成了大顺军中的一贯政策和习惯思路。如今虽然已经占领了数省之地,但生产并未恢复,到处饥民载道,纵然建立了新朝,但用费更大,筹款方面仍然不能不遵循旧规,所以进北京向明臣大张旗鼓地拷掠追赃,势在必行,无人能够谏阻。牛金星身为开国宰相,心中何尝同意,但对此不敢多言。宋献策和李岩在西安时曾经谏阻过这一决策,但是不惟无效,反而惹李自成面露不悦之色,如今自然在御前会议上缄口不言。李自成听了大家颂扬的话,感到颂扬他“德比尧舜,功过汤武”,有点过分,但心中还是舒服。他含笑望着大家说:

“请先生们坐下说话。”

大家坐下以后,李自成想到了要将费珍娥纳为贵人的问题,但是话到口边不好说出,向丞相问道:

“启东,还有什么大事要说?”

牛金星起身说道:“臣已作了安排,请陛下明日上午在武英殿接见京师父老,稍申吊民伐罪,垂询民间疾苦之意。今日晚上,请陛下召见唐通,将陛下期待吴三桂来降之心,面谕唐通,嘱其务必偕吴三桂前来,为新朝建功立业,永保富贵。”

李自成点点头,又想到了费珍娥,望着吴汝义问道:

“子宜,你有何事要奏?”

吴汝义站起来躬身说道:“臣在长安时候,来奉皇后面谕,说陛下年将四十,尚无太子。来到北京之后,务必为陛下挑选一位如意妃子,早生龙子。皇后的这件心事,关乎皇统继承,在我朝是件大事,她不仅对臣两次面谕,也叫红娘子转告林泉将军……”

宋献策欠身插言:“皇后深为陛下膝下无子操心,此事臣亦知道。”

吴汝义接下去说:“昨日见到长平公主身边的伴读宫女,姓费名珍娥,容貌甚美,又通文墨。臣今日得知,昨晚陛下在寝室召见了费宫人,圣心亦觉合意。既然如此,臣斗胆请求陛下,择日将费氏选为妃嫔,以慰皇后盼子之心。”

李自成听了吴汝义的话,正中心怀,同时也在心中称赞吴汝义近一年来留意向文臣们学习礼仪和言语,这几句话就说得十分得体,更增加他的高兴。倘若是张献忠,此时一定会忍不住握着棕色的大胡子哈哈大笑,接着对吴汝义亲呢地骂两句粗话,表示称赞。然而李自成几乎未曾流露笑容,用责备的口气轻声说:

“在长安出师前原有成议,进北京后将宫女分赐有功将校。眼下分赐宫女的事尚未着手,孤何能先选美女?”

牛金星看出来李自成责备吴汝义的话并非真心,赶快说道:“皇上先想到向有功将校分赐宫女的事,自然是明君用心,古今少有。然而以臣看来,分赐宫女只是几天以内的事,可由军帅府与首总将军各派数名官员,共同办理。至于皇上挑选妃嫔,不妨光办。子宜将军所请,敬望圣上俯允。”

李自成望着刘宗敏问:“捷轩以为如何?”

刘宗敏说:“你是天子,一国之主,你不先选妃子,众将校谁敢领受皇上赏赐的宫女?吴汝义说的那个宫女,既然容貌很俊,又识文断字,皇上你就收在身边吧。进北京挑选一个美人算什么?自古以来,哪个当皇帝的不有他娘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难道咱大顺朝的开国皇帝是吃清斋的?”

李自成笑一笑,说道:“今日的御前会议要商讨的最紧迫的是军国大事,其余诸事不必在此多议。因为向众将校赏赐宫女的事归军师府处分,献策留下,林泉和子宜都曾负清宫之任,查阅过各宫的宫女,也留下,其余文武大臣可以出宫,各回自己的衙门办事。”

群臣从御前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跟着起身,带着宋献策等往西暖阁去。那里摆的椅子很少,适合几个人进行密谈。李自成在龙椅上坐下以后,屏退宫女,不许有人在窗外侍候,然后他慢慢说道:

“说到选美的事,孤倒有一番想法。虽然孤已经年近四十,膝下尚无一子,为我大顺朝臣民关心,但孤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将宫女分赏有功将校这件事做得妥当。献策,你以为如何?”

宋献策说:“臣以为陛下选妃与陛下将宫女分赏有功将校,两件事可以并行,而陛下选妃这件事不妨先行。以宫女分赏将校,因为人数众多,须要作好准备,方能办得妥贴,皆大欢喜,共沾皇恩。至于陛下选妃,只是一人之事,不用拖延。高皇后焚香许愿,但望陛下有一妃早生太子,臣民也同此殷殷期望。”

李自成连连点头,但又说道:“自古帝王创业,虽然都是上膺天命,下顺民心,但也要百战才有天下。得了天下之后,还要消灭反侧,战胜外敌,开疆拓上。帝王百战经营,是为的收拾江山。将士们浴血苦战,是为的建立功勋,得到子女玉帛与封侯之赏。古今一理,没有例外。我大顺依赖将士之力,破了北京,灭了明朝,创建国家,所以孤总在想着有功的将校们不惟应该酬以侯、伯之赏,也要予以子女玉帛之惠。不然如何能鼓舞军心?分赏宫女的事,在长安已经决定,将士咸知,所以孤以为分赏宫女之事理应速办,纳妃之事不妨略缓。”

吴汝义站起来说:“陛下关怀将士,实为千古圣君。但陛下是万民之主,既然亲自召见了费宫人,颇合圣意,不妨先纳费氏为妃,然后择期向有功将校们分赏宫女。”

李自成问道:“献策有何主张?”

宋献策说:“子直将军之言甚是。本月二十八日是一个利于婚配的好日子。如荷陛下钦准,臣拟于即日起命军师府的官员们开列应赏给宫女的将校名册,并从宫中调阅适宜婚嫁的宫女名册,火速准备就绪,二十八日到二十九日完成分赏宫女之事。紫禁城中及西苑各处,宫院众多,看守门户,小心火烛,每日洒扫诸事,不可无人。臣意暂时以两千宫女分赏将校,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一则各宫院不可无人经管,一二则也不可赏得太滥。”

宋献策又说:“皇上选妃,理应在本月二十八日之前。紫禁城中为美貌女子荟萃之地,可充妃嫔之选的决不止费珍娥一人,听副军师说,慈庆宫中就有一位姓窦的宫女,德容兼备,冠于群芳,堪膺陛下后宫之选。请陛下今日于万几之暇,召她前来,亲目一看,然后于窦氏与费氏中挑选一位。”

李自成没想到宫中还有比费珍娥更为出色的女子,始而吃惊,继而渴望亲眼一见。但是他表面上若无其事,似很随便地向李岩问道:

“林泉,你看窦氏如何?”

“陛下,这位窦氏在慈庆宫中不是一般宫女,是一位六品女官。懿安虽是前朝皇后,已经寡居了十七年,不是崇祯朝的六宫之主,但是她既是天启皇后,又是受崇祯尊敬的皇嫂,每逢元旦和她的千秋节,不但所有妃嫔们都要到慈庆宫朝贺,连周皇后也去拜贺。窦氏是司仪局女官,平日无事,陪张皇后读书写字,下棋吟诗。所以窦氏不仅容貌出众,而且举止娴雅,温柔大方,美而不媚。”

“她叫什么名字?”

“她姓窦名美仪,娇美的美,仪表的仪,现年二十一岁。”

李自成转望宋献策:“此事应如何决定?”

宋献策说:“请皇上于今晚将窦美仪召进寝宫,与费宫人作个比较,决自圣衷。”

李自成又问李岩:“林泉之意如何?”

李岩说:“按历朝惯例,选妃是一件大事。先由皇帝下旨,由礼部通告京师臣民,先由礼部挑选美女,择日送进宫中,请皇帝与皇后面挑。但今日非太平时期,也不是选取京帅良家秀女,而是只从宫女中选择,可以不经礼部初选,只由皇上召见一次,即可决定,一切繁文缛节都可省了。”

李自成微笑点头,又问吴汝义:“如今有两个备选的人,你的意见如何?”

吴汝义回答说:“请陛下于今晚召窦美仪前来一见。如窦氏确实德容兼备,不妨将窦美仪与费珍娥同选为妃。”

“啊?”

“臣听说崇祯的田妃和袁妃就是同一天选进宫的。”

李自成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

当宋献策等三位近臣退出以后,宫女们进来献茶。李自成吩咐王瑞芬,要她差遣一个宫女去慈庆宫传旨,今晚将召见窦美仪。昨晚召见费珍娥,他没有事前传旨,而对于召见窦美仪要事先传旨,他虽然不说出自己的心思,但王瑞芬完全明白了。她知道,崇祯皇帝每次要去田妃或袁妃宫中住宿,都是事先差乾清宫的宫女传旨,以便承乾官或翊坤宫的宫女们做好准备,“蒙恩临幸”的娘娘也要沐浴打扮,准备小心接驾。倘若是一般宫眷或新“蒙恩召幸”的宫女,也在接旨之后,赶快沐浴打扮。如今王瑞芬想着既然对召唤窦美仪前来寝宫要提前半天传旨下去,必不是一般召见。况且她深知窦美仪德容兼备,在宫娥中确属第一,所以她很自然地认为是皇上“召幸”。

王瑞芬虽然不是美人,但也是中等以上容貌。她曾经希望自己被新皇上看中,摆脱老死冷宫的命运,所以昨晚在新皇上的寝宫添香的时候,在博山炉中加进了梦仙香。无奈新皇上不是一个贪色的人,虽然她也看出新皇上看着有点动情,却始终没有失去分寸。后来,皇上召见了费珍娥,她满心希望小费被皇上看中,成为贵人,她日后求小费替她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趁着青春年纪放出宫去,与父母见面,由父母主持婚配。可是小费没有被留下,如今又要召见窦美仪了。她不但不嫉妒,不伤心,反而一心希望窦美仪会选中为妃。她将寝宫中服侍皇上的事向女伴们叮嘱几句,便带着一个小宫女往慈庆宫去。

慈庆宫的姑娘们因为她如今是新皇上寝宫中的宫女头儿,见她来到,不知何事,慌忙迎接。她登上慈庆宫的丹墀,返身西南而立,用银铃般的声音高叫:

“窦美仪听旨!”

窦美仪在惊骇中向北跪下,俯下头去。

王瑞芬庄重地宣旨:“皇上口谕,今日晚膳以后,皇上召见,窦美仪要沐浴更衣,准备停当,届时由寝宫中差宫女来接你前去。谢恩!”

窦美仪叩头说:“谢恩!”

王瑞芬二话没说,走下丹墀。众宫女站在丹墀上,躬身说道:

“送瑞芬姐!”

王瑞芬在院中回头,向窦美仪招手。窦美仪的惊魂未定,赶快走下丹陛,到了瑞芬面前,轻轻地颤声叫道:

“瑞芬姐!”

王瑞芬紧拉着窦美仪嘱咐几句。窦美仪没有说话,只是满脸通红,怦怦心跳,轻轻点头,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登时充满了泪水,忽然将话岔开去,哽咽问道:

“懿安娘娘不知已经尽节了没有!”

王瑞芬没有回答,又一次深情地看美仪一眼,放开手,匆匆走了。

这天下午,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阁召见了几位新降的文臣,询问如何招降江南,统一四海和治理天下的重大问题,当然也听了一些歌功颂德的话。

晚膳以后,定西伯唐通与张若麟奉召进宫。关于携重金与绸缎去山海关劳军,劝说吴三桂投降的事,李自成谆谆嘱咐。唐通说他与吴家两代世交,而他与吴三桂本人在松山作战时又共过患难。如今吴三桂进退失据,在山海关孤立无援,军民数十万接济全断,他必能于四月初六日以前偕吴三桂归命新朝,速来北京,躬与大顺新皇帝登极盛典。听了唐通的话,李自成非常高兴,说道:

“听了将军此言,使孤释去了东顾之忧。倘若能偕吴三桂前来,是将军为本朝又立一不世之功!”

张若麟也唯唯连声,表示一定要全力以赴完成使命,定不负皇上厚望。

两位钦差退出以后,李自成回到了仁智殿寝宫,立刻命王瑞芬差宫女去叫窦美仪。王瑞芬差四名宫女打着四盏宫灯去后,为使皇上高兴,又在博山炉中添加梦仙香,不过片刻,寝宫有一种异香氤氲,使李自成又像昨晚一样欲火燃烧,心旌摇荡,不由得几次打量王瑞芬。他的眼睛里放出的异样光彩,使王瑞芬害羞地低下头去,回避他的目光。

李自成向王瑞芬问道:“你从前见过窦美仪么?”

“回皇爷,奴婢见过多次。每年元旦和懿安皇后过千秋节,奴婢随田娘娘去慈庆宫朝贺,总要同她见面。逢田娘娘生日,懿安赏赐礼物,田娘娘回敬礼物,总是差奴婢带两个宫女随承乾宫管事太监前去,又要跟美仪相见。所以每年奴婢总要同窦美仪见面几次。”

“窦美仪的人品如何?”

“她的容貌很美,仪态大方,为宫女中少有。听说崇祯皇爷在三年前曾有意收她为妃,也跟周皇后私下提过,只是因懿安身边只有这一个贴心人儿,不愿有拂懿安之意,所以不曾明言,随后国事一天天坏下来,也就不再提了。”

“听说她喜欢读书写字,也会做诗,是么?”

“她确实还会做诗。有一次周皇后带着田、袁二位娘娘去看懿安皇后,闲谈之间,懿安命窦美仪将她近日做的几首诗呈给周皇后和田、袁二位娘娘一阅。周皇后和田皇贵妃都会做诗,袁贵妃虽不做诗,但也常常读诗。她们看了窦美仪的诗大为称赞,赏赐了许多首饰和衣料。”

“噢,难得!难得!”

李自成不由得想起西安的女诗人邓太妙,连连称赞“难得难得”,又向王瑞芬问道:

“慈庆宫离这儿很远么?”

“回皇爷,慈庆宫在端敬殿的后边,比坤宁宫近得多了。窦美仪在下午接旨后已经沐浴打扮,此时应该已经过了文华殿的西夹道,快进会极门了。”

李自成微微一笑,在心中说:“美仪,且不管人是否美貌,这名字倒很好!”

却说自从王瑞芬传旨之后,慈庆宫登时就忙了起来,有的宫女向窦氏小声道贺,有的说她生得命好,一家人将享不尽富贵荣华。在慈庆宫“管家婆”的安排下,有四个宫女替她准备了沐浴的温水;有两个宫女抬来了红篓炭,架在铜火盆中点燃,等燃过了性,不再有木炭气味,才将通红的火盆抬进洗澡的小房间,使房间中充满热气,然后殷勤地照料窦美仪沐浴。两个宫女,遵照“管家婆”的吩咐,将应该穿戴的衣、裙、鞋、帽以及首饰准备停当;另有两个宫女将几件要穿的衣裙放在薰笼上熏得芳香扑鼻。晚膳以后,窦美仪在宫女姐妹们的帮助下穿戴打扮。她穿一件紫色、圆领、窄袖。对襟长褂,遍刺折枝嫩黄小葵花,每枝小葵花围以金钱圆圈。长褂里边,系一条百褶红罗裙。从腰间垂下金线绣花珠珞缎带,下端缀着银铃。脚穿粉底绣花弓样红绣鞋。头戴乌纱帽,帽两边绣着海棠。帽额正中缀着一颗红宝石,周围缀一圈珍珠。乌纱帽顶插着一枝玲拢精巧的金步摇,凤尾上坠着小金铃。乌纱帽下露出云鬓,漆黑的云鬓与嫩白的粉颊相映。云鬓下露出来一个耳朵,耳垂上带有十分高雅的明珠问翡翠耳坠。

从仁智殿寝宫派去了四个宫女,从慈庆宫派出了随情的两个宫女。六盏宫灯,一阵香风,出了慈庆门向西转再向南转,过了元辉殿的夹道,从关睢右门的前边过去便来到了文华殿、端敬殿加上省愆居构成的一座用红墙围绕的宫院。窦美仪在这一群宫灯围护中绕过了文华殿宫院的高墙,从西夹道向前走,过了一座白石桥,又走不远向右转,便进了会极门俗称左顺门。又绕过午门与皇极门之间的五座雕工华美的汉白玉金水桥前边,便来到了归极门。一出归极门,便看见武英门了。

窦美仪和一群宫女一路走来,愈向武英殿宫院走近,心情愈无法镇静。当走近武英门时,她的两条腿几乎软了。

她同乾清宫、坤宁宫的宫人们不一样,同崇祯皇帝和皇后没感情,亡国之痛也不是那么强烈,所以慈庆宫的众多宫女中没有人随着魏清慧和吴婉容投河自尽。大家守在宫中,怀着悲哀与恐惧的心情,等待着命运的安排。窦美仪原来因为在懿安皇后身边,对大明朝的国运十分关心,知道国家一天天败落下去,但是没料到突然亡国。她原来想着,懿安皇后在天启朝深恨客、魏乱政,同天启皇帝也很少见面,后来皇后年轻守寡,寂寞深宫,在慈庆宫的众多宫女中只有她一个人可以陪侍皇后弹琴下棋,读书写字,花间1联句,月下吟诗,所以皇后决不肯将她放出宫去,她只好准备再陪伴皇后九年,到了三十岁,恳求娘娘恩准她在宫中作女道士,伴着黄卷青灯,虚度此生,修得下辈子托生男身。不料大明朝突然亡国,更不料新皇帝竟然知道她容貌出众,今晚“召幸”。她虽然二十一岁,但她是在规矩森严的慈庆宫中长大,在守寡的皇后身边长大,她从来没有想过有被“召幸”的事,没有想过男女之事。进了武英门往里走,她感到两腿更软,脸颊更热,心头更加狂跳。每走一步,从腰间垂下的缎带上的小银铃和乌纱帽上金步摇的小金铃同时发出悦耳的声音,使女伴们听不清她的心跳声音。其实,当走近仁智殿时,她自己觉得她的心快提到喉咙眼儿了。

1花间--明代慈庆宫院中的小花园。

王瑞芬在仁智殿的丹墀上等候迎接。窦美仪虽然同王瑞芬没有交情,但是早已认识,她看见王瑞芬笑脸相迎,略觉放心,好像在陌生地方遇到了旧友,几乎要滚出眼泪。王瑞芬握着她的一只手,感到她的手稍发凉,赶快凑近她的耳根悄悄说道:

“别害怕,新皇上很仁慈的。”

王瑞芬吩咐六个提灯笼的宫女都在殿外休息,单独带着窦美仪走进仁智殿的西暖阁,也就是李自成的临时寝宫。东西暖阁都是两间,召见窦美仪的地方是在外间。

窦美仪是一个被封建礼教和慈庆宫特殊环境陶冶出来的守身如玉的处女,刚才还在为初次被“召幸”的事满脸通红,心慌意乱,一走进仁智殿就忽然变为恐惧。几年来她在深宫中熟闻李自成是一个流贼首领,到处攻城破寨,杀人放火,而她不幸生不逢辰,一旦亡国,被带到这位反叛逆贼的面前了。她的脸上的赧颜,顿然间变为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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