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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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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向宁微笑着看台下,目光均匀地扫过目光炯炯的女生们,声音温和地答:“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子,不过她还没有答应做我的女朋友,我也在等。”

啊——台下响起一片好奇与失望交杂的感叹声,向宁微笑着看向桑离的方向,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他似乎能看见她微微红了的脸。

她低下头,不再看他,然而他知道,她一定在微笑。

下午第四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时,向宁微笑着道别,在大家如雷的掌声中退场。据说班主任那晚要请向宁吃饭,所以桑离不无遗憾地看着向宁的背影从走廊那头消失。晚饭后开始上晚自习,大家从下午的兴奋中走出来,照旧还是安分地做各自的习题。可是桑离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向宁的样子,她一抬头,就仿佛看见空空的讲台上有向宁的影子。不过想着想着就会顺势想起他的那句“我也在等”,她知道他指的是那场决定彼此未来的高考,想到这里,她就赶忙收敛心志,把自己扔到浩如烟海的习题里。

下晚自习时她照例自己往回家的路上走。是冬天了,她一边搓着手一边想:不知道向宁吃完晚饭没有?他现在在家吗?哼,都不知道来看看我……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后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过去,桑离心里一惊,刚要尖叫,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自己耳边:“小离你的手套呢?”

桑离回头,路灯下向宁正笑笑地看着她,她“啊”地大叫一声,想都没想就扑进向宁怀里。向宁呵呵地笑出声,伸手抱住桑离:“不冷吗?”

桑离点点头:“手套忘在教室里了。”

向宁无奈地拍拍桑离的额头:“你怎么不把你自己也忘了?”

他一边说,一边脱下右手的手套递给桑离:“戴你右手上。”

桑离看看手套,很纳闷:“那左手怎么办?”

向宁轻轻笑了,他把手套仔细套到桑离手上,然后再用自己的右手握紧桑离的左手,揣进自己羽绒服的口袋里,再看看桑离:“这样不就可以了?”

桑离开心地攥紧向宁的手,又伸直了右手的五根手指摆一摆,看自己的手在向宁大大的手套里晃来晃去的样子,越看越开心。她走路的步子也变得很轻快,还一蹦一跳。

路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向宁不得不拽紧眼前有些得意忘形的小丫头,嘱咐她:“别跳,路滑。”

话音未落,桑离已经“啊”地一声尖叫着滑出去,向宁一急,还没等出手,已经被桑离拽得滑倒在地。

“砰”的一声,两人落地的刹那,溅起残雪无数。待向宁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桑离和自己的身上都已经沾满了雪。

向宁看看自己满身雪渣的样子,不禁失笑。桑离从雪里挣扎着爬起来,看见向宁背后白乎乎的一大片,笑着指他:“哥,你后背上好像背了一个白色的乌龟壳。”

向宁哭笑不得:“胡说八道,这是什么比喻啊!”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在桑离背后轻轻拍打那些雪花。桑离由着他拍,心里却觉得很温暖——好像自己是蹒跚学步的小孩子,摔倒了,会有爸爸妈妈疼爱地拍打自己身上的泥土。

而这些,她从来没有经历过。

桑离的眼眶又有些发酸了,她掩饰似的低下头,却看见他呼出的白汽在自己面前漾成暖融融的一小团。她有些怔怔地看着眼前好看的男孩子——他的眼神温和,他的手掌宽大,他的气息带着薄荷草一样的香气,弥漫在冬天的夜晚里。

那天晚上,桑离再次失眠了。

帘子后面,她睁大眼看着天花板,隐约还能听到田淼均匀的呼吸声。她的脑海中始终浮现着向宁的微笑、向宁的声音,还有向宁说“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子,不过她还没有答应做我的女朋友,我也在等”……

她又记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他说的话,他说“小离你一定要考上大学,那样就可以每天都唱歌,不用学你讨厌的数学。到那时我也大四实习了,我会回省城实习,我们就可以每天都见到”……

沉沉暗夜里,桑离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也是个很幸福的人——为了唱歌,她必须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就可以和向宁在一起——她的人生目标就等于人生幸福,而获取幸福的同时,目标就已经被实现!

黑暗中,桑离突然觉得自己有了无限的力量:未来充满诱惑,她必须往前走,拼尽所有气力,去换这个未来。

她必须考上大学!

可是——如果考不上,会怎样?

寒气四溢中,她悲哀地想到:如果考不上大学,自己好像真的什么都做不了,而现在想象出来的那些幸福的美景,也将离自己远去……所以,必须考上大学,只有这样才会有出路……

就这样,那天晚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认知,令桑离在此后很长时间里都惶恐而焦虑。

那也是桑离第一次在理想之外用沉重的现实给自己加压,因为这个原因,她更加早出晚归。不过还好,这样做的成果十分明显:一是桑离的期末考试成绩虽然算不上多高,但足以达到音乐类高考分数线;二是她越发见不到田淼,所以两人已经有半年多没怎么说过话,貌似越发相安无事。

到高二那年的暑假,桑离再次奔赴省城随郭蕴华学专业。很巧的是,这一次向宁要参加学校的活动,没有回家放暑假,而南杨却因为要考研而留校参加辅导班,也没有回家。于是,这一次的省城之旅,在专业学习之外,就变成南杨和桑离的朝夕相处。

桑离第一次随南杨去参观师范大学男生寝室的时候,走在路上,回头率就已经高达150%——之所以有零头,是因为每两个男生里,还有一个会回头看两次。

桑离没有觉得哪里奇怪,反正在朝华已经习惯了各种指指点点,师范大学里这种明显带有欣赏的目光对桑离来说简直就是太普通、太温暖了。她乐得腻在南杨身边,抓着他的胳膊,一路上叽叽喳喳:“哥,那个雕塑是什么意思;哥,那个姐姐吃的是什么;哥,怎么放假学校里还有这么多人啊,我看艺术学院里面都快没人了;哥……”

那一声声的“哥”,叫得南杨心里甜滋滋的。尤其是当熟识的同学朋友在看见桑离后都一定要好奇地过来打个招呼的时候,他一边欣赏着别人惊艳的眼神一边很自豪地介绍“这是我妹妹”,内心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现在想来,南杨犯过的最大的错误就在于在年少的时候他一直把桑离当自己的“妹妹”,所以当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这种亲情实际上也是一种爱情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那年暑假过后桑离没有回校,因为她已经正式以一个高三艺术考生的身份进入最后的冲刺阶段。朝华的课早就请了假,桑离还是住在郭蕴华家,日以继夜地学专业,再见缝插针地补习文化课。在这个过程中,南杨取代向宁成为了专职辅导老师,可是桑离不忍心耽误他复习考研的宝贵时间,便尽可能地自学。郭蕴华家也因为各式各样学生的来来往往而变得兵荒马乱,桑离闲暇的时候会主动帮郭蕴华做饭或者整理房间,郭蕴华也就越发喜欢这个机灵、懂事的女孩子。

时间长了,桑离还真有些恍惚,觉得这里似乎就是自己家。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小院子,是爸爸的,是常青的,是田淼的,却不是她自己的。

这样恍惚的次数多了,某一天,她终于明白,原来,让自己如此努力想要考出去的原因居然是:她要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去!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可是,这又是一个多么清晰而又不容忽视的事实:她必须要很努力,要考上大学,要做到最好,要成为凤毛麟角的那一个。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在音乐的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好。也只有到那个时候,她才可以远离那个对自己而言毫无眷恋可言,也压根没有温暖所系的家。到那时候,她只要靠自己,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就这样,十八岁,当很多同龄的女孩子还踌躇着,不知道将来要学什么、要走怎样的路的时候,桑离已经确定了需要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她把这个目标看得那么重,重到成了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她不给自己妥协的借口,不给自己任何失败的余地,背水一战,她只有这一条路,不胜不归!

带着这样的信念,转年三月,桑离完成了在艺术学院的专业考试,回校攻读文化课。

一个月后,《专业合格通知书》寄到,桑离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当年声乐专业第一名,并取得了高考加分30分的资格。

再过三个月,桑离走上高考考场,这一次,她更是以超过录取分数线45分的成绩顺利拿到《录取通知书》。

同年,南杨本科毕业,考取华东政法大学,攻读民商法方向的法学硕士。

青春那么好,一切不是终点,而是刚刚开始。

a-1

上午十点多,桑离坐在“你我”,戴着耳机,用笔记本电脑看宫崎骏的动画片。以前这类东西她是不看的——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没得看;在她长大后,她不屑看。而今开始看了,或许是因为无聊,或许是因为不舍,或许是因为不甘心。

无聊的是时间,不舍的是记忆,不甘心的是已经再也无法重新来过的年轻。

顾小影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过来,桑离看看时钟,确定今天顾小影没课,然后几乎可以继续确定:这个女人又守在家里看言情小说了。

果然,接起电话就听顾小影哀号:“桑离啊,为什么小说里有那么多好男人,可怜我正当二八年华,却一个都遇不到。”

桑离差点呛到,咳嗽一声:“顾老师,原谅我才疏学浅,二八年华是多大?”

“二十八啊,”顾小影一点都不觉得汗颜:“二十八岁,二八年华嘛。”

桑离叹气:“我真替你的学生们难过,这都是些什么老师啊。”

顾小影一边笑一边把电脑键盘敲得啪啪响,桑离问:“你干吗呢?”

“刚才正看一篇让我很有感触的小说呢,看完了得留言啊,我是个有良知的读者,从来不看霸王文。”顾小影答得理所当然的。

桑离早就习惯了顾小影的想起一出是一出,也不计较她的用心不专,不过突然想起来应该声讨她:“还没说你呢,顾小影,你好死不死的写什么《别离歌》?!”

桑离咬牙切齿,顾小影“啊”一声,大笑:“你真看了啊?怎么样,是不是很诗情画意?我可是给你进行了相当程度的艺术加工,告诉你哦,现在这本书卖得可是很不错……”

“五五分,”桑离很冷静:“你的版税要分给我一半,好歹也是我给你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

“哎哟姐姐,你下手可真狠,”顾小影哀嚎:“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快要揭不开锅了呢。我告诉你啊,我一个月的基本工资只有1300元,每半年发一次课时费,按照每节课15元钱计算,我每半年才能拿10000元课时费。再加上什么教师节补贴啊、年终奖金啊、采暖费啊……你能想到的都加上,我一个苦兮兮的大学教师年薪才四万多一点点!呜呜呜……”

顾小影装哭,桑离笑:“知足吧,你不是还有个自动取款机?我看管大哥自己都不怎么花钱,倒是你拿着人家信用卡的副卡没命地刷。拜托你有点人性好吧,人家一个公务员,不要逼他走上犯罪道路。”

“他不花钱,”顾小影哼一声:“他倒是也得有时间花钱啊!”

“又出差了?”

“出不出差都一样,反正看不见人影。我现在要想见他,不如直接看晚上六点半的本省新闻,运气好的话就能从一堆省长、书记的身后看见他半边身子,”顾小影着重强调:“是一半哦,迄今为止我还没在电视上看见过完整的他。”

“他这么忙!”桑离感叹一声。

“呵呵,”顾小影笑得无奈:“我真是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他常常加夜班,和一群同事一起,累了就在休息室休息。我去过一次,一推开门烟雾缭绕,得散散烟才能看见人。偶尔他倒是回家,可是他回家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桑离,我都不知道,婚姻原来也是这么孤独的一件事。”

“真的假的,”桑离像听天书:“不是说公务员都是朝九晚五,薪水还三五八一地一直往上涨?”

“三五八一?不是吧,”顾小影掐指算算:“要按副职算,咱这里是三五七九,管桐是副处,工龄不够长,所以还不到五千,他们主任是副厅,也就七千吧。”

“那你也好意思花钱如流水,”桑离劝她:“总得攒点钱生孩子吧?”

说到这个顾小影又化身怨妇:“离,生孩子这种事我一个人做不来的。”

又绕回去了……桑离苦闷地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也是突然想起来,桑离嗫嚅着告诉顾小影:“上星期,南杨来过了。”

“啥?”顾小影的声线一下子提高:“南杨?!”

声音急切:“我帅帅的南杨哥哥哦……他去找你干吗?旧情复燃?追忆逝水年华?”

桑离无奈:“你都是结婚的人了,含蓄点可以么?”

只听见那边顾小影的笑:“好了好了,说正经的,不闹了。他去找你干吗?别告诉我只是单纯叙旧。”

“他想劝我回去,他说我现在就是自我封闭。看他好像混得不错,当然从小我就知道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桑离笑:“倒是我,越活越没出息了。”

顾小影却没有笑,过几秒钟桑离听见她叹气:“离,其实南杨说的没错。”

两人一起沉默了,话筒中只能传来彼此的呼吸声。

过会顾小影才故作轻松地说:“这阵子我在网络上看小说,看网上很流行‘宅女’这个概念,我就想,我和你就该是标准的宅女。相比之下好像我还好一点,每周有两天要去上课,你呢桑离,你就真的每天都蹲在‘你我咖啡’晒太阳防长虫?”

桑离轻轻笑了:“看来还是你和南杨像一家人,他也问我每天蹲在店里是不是晒太阳防长虫。”

“我们都是文化人,”顾小影得意地笑,又问:“后来呢?游说无效就这么回去了?”

“是,”桑离语气平淡:“我现在明白了一件事,给不起的就不要留下任何希望。”

顾小影被噎住,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一会,还是桑离先欲言又止地开口:“还有就是……”

“什么?”

“你知道‘离园’么?”桑离犹豫了一会,还是问。

“我知道留园,”顾小影的声音充满追忆的幸福感:“04年的时候我去苏州,在留园里坐了一天,当时别人都去拙政园和狮子林了,就我自己在留园里坐着晒太阳,听老头老太太们唱戏,那时光,真是美好啊。”

“不是园林,是旅馆。”

“旅馆?”顾小影冥思苦想:“这名字倒挺怪。”

“园林风格的旅馆……”

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尖叫:“啊,我想起来了!”

“啊?”桑离很惊讶,她还真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园林式连锁酒店,贵得没谱,”顾小影语速极快:“我们这里一年前开了一家,开业的时候还请一些领导去吃饭,我们家管桐作为领导的小跟班也有幸出席……”

“连锁?”桑离一愣。

“是啊,几个大城市都有。听管桐说里面特别精致,堪称‘移步换景,天人合一’……嗯,是不是挺酸的?你原谅他吧,他是学美学的。”顾小影嘿嘿笑,好像很高兴又有机会拆自家老公的台。

拆完了又补充:“噢对了,听说还有‘曲水流觞亭’之类的景致啊!你说这造价得多高,怪不得房间少、房费高呢。我们当时还奇怪呢,你说人家大城市的人追求风雅,喜欢住文人园林一样的旅馆也就罢了,咱们这里有这个消费水平么?虽然也算是省会城市,不过还是要差太多了吧?怎么了,你那里也开了一家?”

“你知道是哪里投资的么?”桑离问。

“不知道……”顾小影抱怨:“那么贵,我哪有机会去。”

桑离沉默了。

单凭这样,当然不能确定就是沈捷投资的酒店。可是,如果真的是你,沈捷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记得我?有必要么?当初在一起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后来分手了,不也是你情我愿、好聚好散的一回事?我当然没有自恋到认为你是为我建“离园”的地步,说到底,商人重利轻别离不是么……

不能再想下去了!

桑离长长吁口气,强迫自己转移话题:“最近有穆忻和蔡湘的消息么?”

“穆忻?没有。你说她一个学设计的,干吗要考公务员?考就考吧,还要到穷乡僻壤下放锻炼,现在好了,彻底与世隔绝了,”顾小影叹口气:“不过,倒是常常能在msn上遇见蔡湘,签名天天变,看得出来挺忙,因为截至昨天她的签名已经正式变成‘再加班小宇宙就全面熄火了’。”

桑离想想蔡湘那张圆脸,忍不住笑出来:“媒体确实不好做,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朋友,也抱怨过靠创意谋生活的代价就是‘头发早早掉光,小命早早报销’。”

“朋友?”顾小影很吃惊:“我的离,你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认识新朋友了吧?”

“是巧合,这人有个很可爱的女儿,喜欢我店里的hellokitty,”桑离云淡风轻地叙述:“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这只猫送给她。”

“还有女儿,”顾小影惊呼:“你要做第三者?”

“怎么会,”桑离哑然失笑:“同一个地方只能摔倒一次好不好。”

顾小影听到这话沉默了,反倒是桑离不以为意地继续介绍:“是我的邻居,离婚,带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儿一起生活。我还见过他的前妻,分手那天偏偏选在我店里,好合好散的那种,能看出来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听起来好像很般配,”顾小影笑:“我是说他和你。他叫什么名字?”

“马煜,火日立的煜。”

“哦,挺好听的名字,”顾小影顿一下:“不过亲爱的,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如果能有机会相遇,一定要珍惜。”

“就好比你和管桐,众里寻他千百度,谁能想到女侠你会把恩人当小偷?”桑离取笑顾小影。

顾小影也笑了:“别扯那么远,这不是说你么。我知道有些事我不该说,可是桑离你都快要三十岁了,古人说‘三十而立’,对女人来说就算不立业,也要立家吧?向宁不会回来了,沈捷就算回来你也未必肯要他了,只有南杨还在原地等你,你如果有心,就考虑一下人家。”

“再者,”她顿一顿:“你别怪我不讲分寸,我还是得说,你有时间就回家看看吧,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还真能一辈子不见面?”

她那么恳切,也是罕见的郑重:“桑离,除了你刚刚提到的这个人,还有你那群只能把你当老板的侍应生,那么大又那么远的一个城市里,你不孤独么?”

像有什么,如一道光,顷刻就劈穿灵魂深处浓重的雾霭:那些寂寞,那些凄凉,那些如尖牙小兽一样噬咬着她生命的孤独,在这个阳光晴好午后,因为顾小影的一席话而铺天盖地涌来。

桑离无力地靠坐到沙发上,手中无意识地擎着小小的咖啡勺,手机里传来顾小影的叮咛:“所以,离,找个男人结婚吧。再找个兼职,钱多钱少无所谓,只要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少喝咖啡,多喝蜂蜜水,健康又养颜……”

这么多年过去了,顾小影还是那么唠叨。可是桑离的心里如此温暖——这世界上,坚持十年如一日,肯对她唠叨的,除了南杨,也只有一个顾小影了吧?

a-2

不过,什么叫“说曹操,曹操到”?

终于聊天完毕,桑离放下手机刚准备继续看动画片,就惊讶地看见yoyo一蹦一跳地从门外进来,身后跟着穿浅色衬衣的马煜。桑离看看表:十点半,这两个人都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忙么?

“桑离,”yoyo开心地叫:“我有礼物送给你。”

桑离看看yoyo,又看看马煜:“今天不用去幼儿园?”

马煜低头摸摸女儿的脑袋:“今天开亲子运动会,yoyo的项目是上午的,yoyo自己讲,你拿了第几名?”

“第一名!”小女孩很骄傲:“我和爸爸一起参加的,他说我猜,我们猜到的最多,所以是第一名。”

马煜补充解释:“我形容卡通人物,她来猜。”

yoyo很自豪:“爸爸好厉害的,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不知道那些人物,苏诺飞的爸爸都把鸭子小翠当成小鸡了,我爸爸就告诉我‘一只呱呱叫的、会游泳的、黄色的、扁嘴巴的’,我就知道是小翠!”

桑离“哦”一声,笑着看马煜:“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卡通人物?”

马煜也笑:“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了?我专门做过动漫产业研究,这城市每年的动漫展就是我的策划。”

“真的?”桑离赞叹一下:“学以致用啊!”

“我有礼物我有礼物!”yoyo不能忍受大人们对她的忽略,摆手吸引桑离的注意力。

“什么礼物?”桑离笑着看yoyo。

yoyo伸出另一只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手里抓着一只小巧的hellokitty,笑得很开心:“送给你。”

“真可爱!”桑离接过来。

yoyo急忙加注释:“是我最喜欢的猫咪哦。”

桑离笑了:“谢谢。”

她把玩一下手里的玩偶,再看看yoyo灿烂的笑脸,想了想,挥手叫过服务生。

“把那个会说话的hellokitty取过来,谢谢。”桑离对走过来的服务生说。

穿着白衬衣、黑背心的小伙子点点头,走到门口取下自开业之日起就一直放在那里的hellokitty,擦干净后递到桑离手里。yoyo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眼睛盯牢hellokitty,再不看其它地方。

桑离把hellokitty放在yoyo面前,微笑:“送给你。”

“为什么?”yoyo像个小大人一样先表示质疑。

“因为你把你喜欢的东西送给我,所以我要把我喜欢的东西送给你啊。”桑离说。

yoyo看看服务生,又看看桑离:“可是上次他说这是老板的朋友送的。”

桑离伸出手,把yoyo抱起来坐进自己怀里,感觉小姑娘软软的、光滑的皮肤碰触到自己,心里突然涌上难以名状的忧伤、疼惜或是幸福。

她揽住yoyo,答她:“我就是老板,所以我说了算。”

虽然早就觉得这个答案呼之欲出,可是亲耳听到她这样说,马煜还是吃了一惊。

yoyo却不会思考那么多,她只是直接表达出自己的快乐:“真的?!谢谢你!”

她一手抱着kitty猫,一手搂过桑离的脖子,狠狠亲了桑离的脸颊一大口:“我喜欢你,桑离!”

桑离愣一下,马上笑出声。她低下头,眼睛笑笑地看着yoyo:“我也喜欢你,囡囡。”

yoyo愣住了,几秒钟后,她的大眼睛里就掉出泪水,紧接着“哇哇”大哭起来。

桑离有点手足无措,马煜从最初的惊怔中回过神来,想要伸手抱过yoyo,可是她死死抱住桑离不松手,一时间整个咖啡店里都响彻着小女孩嚎啕的哭声,乱得很。

直到yoyo从嚎啕变成抽噎,桑离才听清yoyo把脸伏在她耳边,叫她:“妈妈、妈妈……”

记忆里好像电光火石闪过,桑离惶惶然抬头,只看见马煜沉重而哀痛的表情,他微微皱着眉头,无奈地看着桑离怀里的女儿,两只手攥成拳,垂在身体两侧。桑离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怀里的小女孩,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如果自己肯回头,或许也会有这样的一个小女儿,全心全意依偎着她,叫她“妈妈”。

有尖锐刺痛自心底蔓延而上,桑离下意识地紧紧手臂,把yoyo圈在自己怀里,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背,小声说:“yoyo不哭,妈妈在这里……”

yoyo终于睡着在桑离怀里,马煜从桑离怀里接过yoyo的时候,桑离觉得自己的右腿已经失去知觉。

马煜想要抱yoyo回家,桑离阻止他:“外面下雨了。”

马煜看窗外,果然,刚才还阳光明媚的天气顷刻间已经暗下来,雨打在窗外的树叶上,发出“唰唰”的响声。

桑离想了想,招呼马煜:“去我家坐坐吧。”

马煜点点头,只见桑离用手撑住桌子站起来,微微一指店里靠近吧台处的角落:“从里面走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的腿——”

话音未落,只见桑离快速低头整理一下自己的裙子,然后抬起头来,笑着说:“没关系,坐久了,腿有些麻。”

马煜歉意地笑笑,抱紧怀里的女儿:“yoyo越来越沉了。”

桑离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穿过咖啡店的工作间走廊,马煜看见尽头是一段上楼的楼梯。桑离走在前面,步伐有些僵硬。她抓住楼梯扶手,借力一步步往上走。马煜跟在后面,觉得这个女子越发像个谜。

桑离家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洁净。

是真的干净,可是干净的另一种可能,就是没有烟火气。

在桑离的指引下,马煜把女儿轻轻放在客房的床上,桑离拿来小薄毯,轻轻覆在yoyo身上。开始的时候yoyo睡得不沉,迷糊中偶尔还抽抽鼻子,桑离看见了,伸出手,轻轻抚抚yoyo的额头,把一点散乱的头发拨到旁边去。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的目光那么温柔,几乎令马煜觉得,他们就是一家人,而yoyo就是桑离的女儿。

过了一会,见yoyo真的睡着了,桑离才和马煜一起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关上门。

桑离让马煜在客厅坐下,自己去厨房冲茶。一转身的功夫却看见马煜也跟了过来,他站在她身后,四下环顾这个有着几乎所有烹饪器皿,却几乎没有一点油烟的厨房。

桑离随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除了微波炉,似乎所有器具都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哪怕就是料理台上都没有丝毫的水渍。她忍不住自我解嘲:“或许我应该把自家的厨房改成瑜伽房。”

马煜纳闷:“你每天都在哪里吃饭?”

“楼下。”她答得干脆利落。

马煜看她:“不腻?”

桑离笑笑:“哪有什么腻不腻,吃什么不一样?”

马煜不赞同:“当然不一样,就算楼下是自己的店,可是哪有坐在自己家里热热闹闹吃一餐家常便饭来得舒服?”

桑离看看马煜:“你有yoyo,才会觉得热闹,可是你看看我这里,除了我自己,还有谁?”

马煜不作声了,其实那一刻有句话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他想说“还有我”。

可是,到底还是有些造次。

这时候水壶响了,桑离取过一只小巧的紫砂壶,将热水注入已经撒了茶叶的壶里。马煜看过去,发现那茶壶看上去普通,然而细看又极精巧,圆鼓鼓的,颇为可爱。

见他好奇的样子,桑离一边泡茶一边解释:“这壶以前是一个朋友的藏品,后来因为不赞成我总是喝咖啡,所以才送给我做礼物。他喜欢紫砂壶,给我讲过‘曼生十八’的典故。说的是清朝一个叫做陈鸿寿的金石名家设计了十八款茗壶,然后根据他的别号‘曼生’,命名这十八款茗壶为‘曼生十八式’。”

她提起小巧的赭红色茶壶:“这一款就仿的是其中的圆珠壶样式,传说真品上刻着八字铭文,叫做‘如瓜镇心,以涤烦襟’。他送我这壶的时候正是我人生中最浮躁的一段时间,他希望我能冷静从容,不为俗事烦恼,可惜,我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

她抬头笑笑,将托盘和茶壶端到客厅茶几上,在沙发上落了座,扬手倒茶。袅袅茶香飘散开来,马煜看着对面沙发上的女子,觉得有些恍惚。

桑离抿一口茶,笑着看马煜:“马煜,你常常都是这么神思恍惚的么?”

她太直白,马煜愣一下,便听见她说:“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如果你不介意。”

马煜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可介意的。介意的多是还没有放得下的,而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放不下?”

桑离笑:“你这个年纪,你才多大?人说五十而知天命,你提前二十年就万事不在乎了?其实你这个年纪,正是奋斗的好时候。”

马煜点头:“说得也对,不过如果我当初不是那么急于奋斗、急于有好的前程,或许今天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至少,我喜欢的人不会因为我离开而受伤;喜欢我的人也不会因为我不投入而受伤。”

桑离又想起那个漂亮的女子,她是yoyo的妈妈,可是要怎样的绝望才能让她连自己的女儿都放弃,宁愿选择一走了之?

马煜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我们摊牌那天,你都看到了。”

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桑离点头,马煜喝口茶,表情安宁。他说:“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那时候,我还真是很年轻。”

他说这话的时候,云淡风轻的样子像足了六十岁的怀旧,桑离想要奚落他,却没忍心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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