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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婚姻是张纸,一辈子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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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弗洛伊德还说过:爱是过分的估价。www.maxreader.net

大致意思就是,当你看穿了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不可能再爱他(她)。

虽然论断得有点绝对,但有时候不是没有道理。

比如现在,当管桐看着蒋曼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目光透彻而又犀利——他知道这个女人想要什么、拥有什么、失去了什么,然而当他看着顾小影的时候,每一次,她给他的生活印象与太多细节,都是新的。

他想,或许这种差异未必源于目光的犀利与否,而只是因为彼此相爱的人本来就容易沉溺于幸福的共同生活当中——从这个角度来说,弗洛伊德的话的确没错:当你开始鞭辟入里地去估价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你已经不爱对方了。

就好像他和蒋曼琳,可以触动、可以怀旧、可以神伤,但不爱了。

有趣的是,管桐这一次见到蒋曼琳的时候,他俩的身份神奇地发生了置换——管桐代表着去b城参加会议的省委领导,蒋曼琳则适逢下派到b城挂职□局局长,是典型的地方官员代表。还是在酒桌上,蒋曼琳略有些迟到,进门就被罚酒。管桐想拦都没来得及,眼见着一杯二两半的白酒就被她爽快地喝下去,管桐只能定定地看着蒋曼琳,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扪心自问,如果换了是顾小影,他舍得让她这么喝酒吗?

结果得出的答案只有一个:就算是驳了领导的面子,他也得拼命拦下来。

可是对于蒋曼琳,他没法拦:一是没有立场拦,二是对方也未必需要他去保护。

哪怕是她已经有个千疮百孔的胃——关于这一点,管桐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彼时会议结束,他有时间在b城稍事休整。突然得知蒋曼琳前一晚因胃出血而被送往医院急救的时候,管桐正准备按照顾小影的指示,去商场里给她买某种尚未在省城设专柜的护肤品。估计顾小影也是早就考虑到他对护肤品一窍不通,所以专程从网站上下载了需购物品的图片、中英文名称、参考价格,整整齐齐打印在一张a4纸上,交代管桐务必办妥。结果管桐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去医院探望病人。

第一眼的感觉,是蒋曼琳的脸色比床单还要白。

管桐进门的时候蒋曼琳正巧醒来,乍看见管桐的一瞬间还有些恍惚,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直到他坐到病床前,咳嗽一声道:“胃不好还喝那么多酒干什么?”

蒋曼琳终于相信,眼前这个疑似管桐的人影,是活的。

她笑了。

那笑容浅淡而虚弱,透着苍白与乏力,让管桐都有点不忍心看——他弄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惨?尽管她年纪轻轻就解决了正处级实职的职务,走得比他管桐还要平步青云,可是代价这么大,值得吗?

可这些话他到底是没法开口,只能寒暄:“告诉你家里了吗?”

蒋曼琳摇摇头:“又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

“住院还不算大事?”管桐叹口气,“女人何必这么要强,差不多就行了。”

“以前,我很羡慕那些能独挡一面的女人,”蒋曼琳答非所问,“我常跟父母去参加一些饭局,应酬一些场合,很小就知道遇见什么人该说怎样的话,代表全家人在酒桌上给长辈们敬酒的时候,祝酒词从来都很推陈出新,人人都说这个小姑娘真是聪明伶俐。长大了,几乎没有别的选择,父母一早就对我灌输考公务员的思想,我也愿意接受父母的荫蔽,而且隐隐地想着一定要干得比他们更出色。事实证明,我干得还不错,人人都知道我有背景,但人人都不能否认我有能力。管桐你知道的,背景和能力,在官场上一个都不能少。少任何一个,你头顶就会有一块玻璃天花板,你明知道玻璃那一边的世界不过如此,但你偏偏无法突破。”

她顿一下,看管桐一眼,见他低下头叹口气,继续说:“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我什么都有了,该付出的也同样得付出……能独挡一面的女人,都总要做些不情不愿的事情的。比如牺牲掉陪伴家里人的时间,来陪些莫名其妙的人,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要把自己的胃莫名其妙弄出血来。”

“那就休息一下……不然,打报告申请回去吧,你公公不会不帮你。”管桐建议。

“何必呢,”蒋曼琳摇摇头,“都已经来了,哪有现在做逃兵的道理。其实一开始他们都不同意我来这里,说是想解决正处级的话,留在省政府也不难,何况孩子也小,□局又累。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当时真的快疯了,我觉得在那个家里一天都没法多待。要么逃避,要么撕破脸……为了儿子,我只能选前者……就当做给彼此个冷静的时间,说不定熬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

“你……”管桐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没想到我会说这些吧?”蒋曼琳看看他,嘴角噙着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戏谑的笑,“按我这样要强的性格,我就算是跟任何人说自己不如意,都不会跟你说。凭什么啊,你过得风生水起,我却满目凋零。”

“我没这么想,”管桐如是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那倒是,”蒋曼琳笑得五味杂陈,“我也并不能保证跟你在一起就会每天无忧无虑。我一直有一点不明白,管桐,你说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感情会有保质期吗?会不会总有那么一天,即便没有七年之痒,也会遇上十年之痒……”

“这个,我暂时没有发言权,”管桐微微一笑,“我才结婚两年,经验不够丰富。但是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到了彼此依赖的时候,其实就割舍不开了。或者这么说吧,你以为你能割舍,但一旦割裂了,你比谁都疼。”

“你以前都不会说这么感性的话,”蒋曼琳笑了,“婚姻果然是能改变一个人。”

“其实这是我爱人说的,”管桐笑一下,“她语录太多,其中有一句给我的印象很深刻。她说‘很多命运悲剧都是源于性格悲剧’,仔细想想可能真是这样。不同性格的人做不同性格的事,自然就会换来不同的结局。路是自己选的,或许跟别人有关系,但不是必然的联系。”

“她很聪明,”蒋曼琳似是感叹,然后才问,“我听说她比你小很多。”

“差不多六岁,”管桐老老实实地答,“按迷信说法,六岁的差距可不算吉利。”

“可你们还是在一起了。”

“真彼此欣赏就不会在乎这些条条框框,”管桐转头看看床头柜,“你要不要喝点水?水果好像也不能吃……”

“你们彼此依赖吗?”蒋曼琳并不回答,只是认真地问,“你明白我说的依赖是什么意思。”

“是,我明白,其实就是一种本能的信任、惦念,”管桐看着她,“你也不会不依赖你的家人,但是你不能藏着掖着。这一点我得感激我爱人,她教会我有什么说什么,放在心里没人理解,到头来一个人过得比谁都累。”

蒋曼琳不说话了。

正在这时管桐的手机响,他拿起看一看,自然地接起来:“是我。”

“会开完了吧?我要的东西你给我买了吗?”顾小影满怀期待地问。

“我还没去呢,这就去,”管桐看看手表,“下午到家。”

“好呀!我给你做爆炒腰花怎么样?我刚对照菜谱学的!”顾小影窃笑。

“我在外面呢,不跟你多说了,”管桐很无奈,“清淡点,一定要清淡。”

“山药吧,山药清淡。”顾小影一锤定音,选择的依然是壮阳类蔬菜。

管桐无语了。

挂断电话,一回头就看见蒋曼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见他打完电话,微微一笑:“你爱人?”

“是啊,让我给她买化妆品,”管桐抱歉地笑一笑,“我得走了,下午的车。你在这里有人照顾吗?按理说得喝点粥。”

“下午单位里有人过来,”蒋曼琳挥挥手,脸色依然苍白,但笑容比刚开始时好看了很多,甚至带了些当年的柔和,“走吧走吧,一路平安。”

管桐也笑一笑,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被唤住了,他转身,看见蒋曼琳脸上有温暖的笑容,她说:“管桐,要个孩子吧,幸福的人应该有个孩子,会更加幸福。”

管桐心里一震,略有些僵硬地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结果回省城的路上,坐在车里,管桐就一直想着蒋曼琳的这句话:要个孩子吧,幸福的人应该有个孩子,会更加幸福。

他想起顾小影近乎走火入魔般的期待,大约,也是憧憬着这样的幸福吧?

女人的心里,果然都是有着天生的母性的。

结果,管桐没想到一回家就撞上顾小影和管利明通电话,看见管桐进门的刹那,顾小影如释重负,急忙对着电话那边说:“爸爸,你稍等,管桐回来了,让他接电话啊。”

说完迫不及待地把电话转到管桐手里,同时没忘记拍拍他的肩,留下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幸灾乐祸地闪到了一边。

管桐莫名其妙地看看顾小影的表情,接起电话,马上就知道顾小影为什么要如此幸灾乐祸了,因为管利明第一句话就是:“你侄子真争气啊!才二十岁,有儿子了!把你大爷高兴坏了,四代同堂!”

“你说这样算不算违反政策?”顾小影在管桐耳边小声问。

“农村哪有那么多政策,”管桐一听这个话题就烦,回头应付一下顾小影,再接着应付管利明,“行,我下次回家给孩子准备压岁钱。”

“我没说压岁钱的事!”管利明着急了,“我说的是生孩子的事!”

“他生了孩子我就给压岁钱呗。”管桐皱着眉头答。顾小影第一次敬佩地发现她男人装疯卖傻的水平也挺高的。

“说你们两个呢,管桐你多大了!”管利明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大吼,“念这么些书有什么用?念得都生不出孩子来了!”

顾小影叹口气,摇摇头不说话。管桐听见顾小影叹气更烦,忍不住也吼:“那念完初中去打工,十八岁订婚,二十岁结婚生孩子就是好?世世代代当农民,孩子也当留守儿童就是好?你们怎么这么说不明白道理呢?”

“管桐你小点声,”顾小影拍拍管桐的肩膀,同情地看看他,“既然说不明白就别说了,你吼那么大声再把老爷子气坏了。”

说完站起身去厨房准备做饭了。管桐又强忍着听管利明说了一两句话,终于忍无可忍,对着电话最后吼一句:“我不说了,挂了。”

还真就把电话挂断了!

顾小影在厨房里一边择菜一边听着客厅里的动静,听见管桐大吼一声之后挂断了电话,忍不住摇摇头——结婚快三年了,每次看见管桐和管利明吵架她都觉得很心酸。其实管桐挺孝顺,也是个很好脾气的人,但总能被他爸那些完全无法沟通的观点激得难以冷静。比如生孩子这事儿吧,这在他们家还不是最恐怖的话题。因为最恐怖的话题是,从一开始,管利明就觉得他儿子没用,无论念多少书,无论在多大的机关工作,都没用,没出息!

因为管利明穷怕了。他觉得“钱”是世界上最有安全感的东西,能赚大钱的人才是有出息的人。在遇见管利明之前,顾小影从来不知道,还有人宁愿送儿子去打工,也不愿意儿子读研究生;宁愿儿子去给相熟的包工头扛活儿,也不愿儿子去给他听都没听说过的省委领导们当小跟班……管利明甚至一度认为,给包工头扛活儿的人迟早有一天也能当上包工头,不像他儿子,天天仰人鼻息,一个月才赚四千多块。

也是因为这种现状,顾小影才习惯性地在管利明面前复述管桐有多么能干,他是蒲荫最年轻的副县长、是省委办公厅最年轻的综合室副主任、是前途无量的代名词……可是管利明依然觉得这些都太可笑了,因为按他的理解,“要真的是前途无量,怎么不能给家里的亲戚都找个能挣钱的行当,都变成城里人的身份?上次艳艳去省城,他还不是就帮忙找了个去工厂里当工人的活计”?

顾小影兴之所至,会辩论一下:“这就是不念书的坏处,如果管桐那些表弟表妹都能像管桐一样用功,从大学里就不浪费每一分钟,现在也不会沦落到找不到工作的地步。还是那句话,自己不够优秀,就别埋怨社会不公平。若真是不公平得那么畸形,就不会有管桐的今天!”

管利明嗤之以鼻:“所以还是他没本事,要是他是个大老板,自己开个大公司,多少表弟表妹都能有活儿干!”

……向来能说会道的顾小影被这种压根没法沟通的循环式理论打击得眼冒金星,还击无力,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试图跟管利明讲道理了。偶尔,她看着管利明和管桐之间火花四溅的交流场景,还会觉得幸灾乐祸。

不过这一次,顾小影看着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的管桐,也没法继续幸灾乐祸下去了。反倒是悄悄地想,或许她真的应该想点别的办法帮帮忙走走捷径,总是打持久战到底是吃不消的……

(2)

也是这段时间里,许莘劳心又劳力:整整一个六月,因为要举行巡回签售活动,她从广州到重庆,再到成都,然后是上海……一圈晃下来,直到月底才终于回到省城。回来后就开始发高烧,连续两天的体温都在38度以上,直烧到头昏脑胀体力不足。

给段斐打电话哭诉,听见她关切地问:“你得多喝水多休息,你吃什么药了?”

许莘心里温暖一下,心想还是有姐姐好!

结果段斐的第二句就是:“你要不要去中医院看病?小杜医生今天不知道上不上班……”

“我不去,去哪个医院都不去中医院!”许莘嘴硬,想翻个白眼,可是连转眼珠都觉得头疼,“坚决不去!万一遇见他,太尴尬。”

“有什么好尴尬的,”段斐不以为然,“那么大的医院,你以为就能那么巧地遇见他?再说中药虽然见效慢,但没有副作用,是个好东西。”

“中药……”许莘叹息,“你们都被杜屹北收买了吧?怎么现在都变成中医中药的忠实粉丝了?”

“要我陪你去医院吗?”段斐继续关切。

“算了吧,你家还有果果呢。大姨和姨夫不是回家照顾你嫂子了吗?你别带果果去医院那种地方,到处都是病菌,”许莘叹口气,“让我想想再说吧。”

“那要不你先睡一觉,如果还是不能退烧就给我打电话……唉,其实说真的,我觉得最管用的还是给杜屹北打电话。”为人母者果然唠叨。

“睡了睡了,头好疼,拜拜!”许莘敷衍着挂上电话,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发了会呆,终于还是换了衣服,再找根皮筋把头发束起来,然后带上钱包和病历出了门。

一路上,许莘都在给自己找理由:中医院是我们单位的公费医疗定点单位,不是为了杜屹北,医院那么大,一定不会遇见他……可是无论念叨多少遍,在心底深处,她还是没法欺骗自己——难道她真的不想遇见杜屹北吗?

这个年轻人,长得算不上很帅,个子也不高,但气质温和,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家境好,学历好,难得他还觉得她也好……她得承认,当度过了最初的震惊期之后,连她自己都开始觉得顾小影的那句话有道理:势利的是蒋明波家,怎么能连坐道杜屹北头上?

其实她也不是不想结婚,而且正相反,她是特别特别想结婚。生病的时候,晚上一个人无聊地打发时间的时候,周末逛商场看着别人出双入对的时候,每次出差在陌生城市里走来走去,可是连个问候的人都没有的时候……她都会有些许恍惚:按她这个年纪,在一个省会城市里,年薪十几万的女孩子也算是很争气了吧?她自己买房,自己养车,自己加班加点赚银子——她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踏入“大龄剩女”的行列的?

没错,她很忙,忙着报选题编新书做推广;她的圈子很窄,窄到平日里接触的人除了顾小影、段斐之外剩下的都是同事;她的运气也不好,遇见的相亲对象总会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让她觉得无法接受……可是谁也甭指责她许莘挑剔,因为平心而论,既然她已经等了这么久,就算再寂寞再孤独再强烈渴望一个靠谱的男人和一段踏实的婚姻,能真的说妥协就妥协吗?

这不现实。

说到底,她这样的女子,除了要一个家,也要爱——是因为彼此相爱,才决定一起建立一个温暖的家。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杜屹北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时,她不可能不动心。

她只是害怕——她都已经瞻前顾后、谨小慎微地等到今天了,万一一步踏错,进入了一个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围城,她还出得来吗?

想到这里,许莘的头越发剧烈地疼起来。

她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接到杜屹北的电话——事后很久她才想明白,一定是段斐通风报信,杜屹北才能料事如神。

“是我,”杜屹北已经自来熟地把自我介绍都省了,“你在哪儿?”

“我在家。”许莘用手揉着太阳穴,一边在挂号窗口排队一边撒着谎。

“听说你病了?现在怎样了?”杜屹北的语气充满关心,长久以来被寂寞浸泡得趋于麻木的许莘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温柔地跳动了一下,甚至有点热泪盈眶。

“还好,就是头疼。”许莘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几步。队伍挪动的速度很快,没多久就已经接近了挂号窗口。

“你周围怎么那么吵?”杜屹北很怀疑,“你到底在哪儿?”

“在家——”话音未落,只听得站在许莘前面的男人大声冲挂号窗口喊一声“我挂杜泽裕专家的号”,许莘顿时觉得自己的耳膜被震聋了一半。

电话里奇迹般地消失了声响。

许莘晃晃手机,听见里面传来忙音,纳闷地举起来看看:通话已结束,才三十九秒。

“到你了,快点。”后面有人催。

许莘“哦”一声,弯腰问窗口里面的人:“我感冒发烧,挂什么科?”

“你不用挂号了,出来!”耳边突然出现一个祈使句,紧接着许莘便被人抓住手腕拖出队伍。她手里攥着病历惊讶地扭头——阳光沿侧面的玻璃门一路照过来,洒在杜屹北身上,把白大褂染成了金色。

许莘张口结舌。

杜屹北没好气:“你不是在家吗?”

许莘张张嘴,半晌才说:“祖国是我家。”

杜屹北“扑哧”一下乐了,伸手摸摸许莘的额头:“还烧吗?”

“废话,”许莘痛苦地揉揉脑袋,“不发烧来这里干什么?”

“来了怎么不找我?”杜屹北看许莘一眼,看她表情木木的没有什么反应,只好叹口气,带她往二楼门诊走。只是手没松,反倒顺势往下一落,牵住许莘的手。

许莘发烧两天,整个人都烧傻了,过很久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看自己被杜屹北握住的手,使劲往回抽一抽,没抽出来。再抽一抽……结果杜屹北干脆把拉得更近一些:“病了你就老实点。”

许莘很气闷:“杜屹北你放手。”

“不要闹,我带你去看病,”杜屹北扭头看看许莘,“免费的。”

“我有公费医疗,不用自费,”许莘有气无力,“你放开手,我大学时候的老师说过,男女之间一拉手性质就变了。”

杜屹北又忍不住笑了:“你这老师多大年纪了?教考古的吧?”

“你才考古呢,”许莘嘟囔,“你们全家都是考古的。”

“中医这东西本来就是从古人那里传下来的,”杜屹北认真地点点头,“也算考古吧。”

许莘气得没话说了。

也不知道杜屹北三拐两拐地究竟带许莘去了哪个科室,反正许莘只记得坐诊的医生大约五六十岁的年纪,望闻问切一番后说:“时行感冒,得验血,看看是病毒性还是感染性的。”

“验血?”许莘惊讶地看看面前的医生,再抬头看看站在旁边的杜屹北,“中医也要扎针吗?”

“楼下都设发热门诊了,”杜屹北煞有介事地补充,“万一是h1n1,还要隔离。”

许莘顿时傻了。

医生看看吓傻了的许莘,没好气地看看杜屹北:“你吓唬她干什么?还有没有医德了?”

他一边说一边开了化验单递给杜屹北,一边安慰许莘:“小姑娘不要怕,现在是特殊时期,检查一下没有坏处。依我看你也没有什么事,过会儿给你开点感冒合剂喝一喝就好了。”

许莘点点头,晕乎乎地起身谢过医生,随着杜屹北往外走。

等化验结果的时候,许莘又开始发晕。

晕,也困,全身的皮肤疼,头也疼,眼睛也疼……似乎哪里都不好受。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往左靠不舒服,往右靠也不舒服,没什么力气,可是也不至于倒下去。

杜屹北看出来了,想了想,站起身,拉过许莘往三楼走。许莘已经没什么反抗的力气,干脆任他拽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一路上了三楼,进到一间休息室里,杜屹北随手锁上门,指指墙角的长沙发:“你可以躺一会儿,休息一下。”

许莘这次都顾不上客气,看见沙发就好像看见亲人一样,想都没想就扑上去。杜屹北看看四周,脱了白大褂给许莘盖在身上,自己坐在沙发旁边的椅子上,握住许莘的手,轻声说:“睡会儿吧。”

许莘闭着眼,却一下子湿了眼眶。

这是她做梦都想有的场景——只要她觉得害怕、觉得忐忑的时候,有个他,在她身边,给她力量,让她知道自己不孤独。

她终于还是没有把自己的手从他温暖的手心里撤出来。

不久后拿到了化验单,确定是普通的病毒性感冒,杜屹北去药房拿了药,送许莘回家。

许莘没气力招待杜屹北,挥挥手想要送别,杜屹北却径直进了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回转身皱着眉头看许莘:“你这里什么都没有,晚饭吃什么?”

“我有电压力锅,过会儿给自己熬锅粥,”许莘摆摆手,“我不送你了杜医生,今天麻烦你了,改天请你吃饭表示感谢。”

“许莘你一定要跟我划清界限吗?”杜屹北关上冰箱门,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许莘,表情平静,“这样吧,你今天给我一句准话儿,你只要说‘杜屹北你走吧,以后见面咱就当不认识’,我马上就走,以后万一见了面,我是医生,你是病人,或者病人家属,别的我绝不多说。”

许莘愕然地看着杜屹北,张张嘴,变换了无数口型,也没想好要说什么。

杜屹北已然步步紧逼:“想好了吗?想好了就说吧,你要是不说这句话,我就当作你同意做我女朋友,我给你十秒钟时间,十、九、八、七、六……”

许莘觉得自己的头又剧烈地疼起来。

她有点生气地站起来,站得太急还晃了一下。杜屹北急忙往前迈一步,嘴里都没耽误说“五”,这让许莘更加愤怒了,她一把拨开他的手臂,伸手指着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四、三……”杜屹北的眼睛里渐渐盛满了笑意,这笑容晃得许莘怒火中烧,心想自己还能被这么个小大夫给迷惑了吗?他居然还玩倒计时?

“杜——”许莘一句话刚开了个头,杜屹北已经飞快地喊完“二、一”,伸手一把将许莘揽在怀里。许莘撞过去的瞬间觉得自己的缺氧症状更加明显了一些,眼前晃着的都是杜屹北那张憋笑的脸。只听见他用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说:“好了好了,时间已经到了,你还是睡觉吧,我给你熬粥。”

许莘觉得自己这次完全是气晕过去的。

结果,那天晚上杜屹北压根就没走。

早晨许莘一觉醒来,揉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去洗手间洗漱,一抬头看见客厅里站着杜屹北的时候,几乎快要吓倒在地板上。

话都不会说了,结巴着问:“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杜屹北手里端着粥碗,笑得比六月早晨的阳光还灿烂:“我一晚上夜不归宿地照顾你,你得为我负责吧?”

许莘抱着脑袋回想发生了什么事:她昨天似乎被威胁了,还有人倒计时,她气得回屋睡觉去,睡到一半被人叫起来喝粥,喝完粥继续睡觉,中间似乎还起床吃药喝水……鉴于她每次发烧都会在晚上十二点以后达到最高体温,所以烧得晕乎乎的也没顾得上研究给她熬药、倒水喝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也或许在那一瞬间她根本就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还是和顾小影一起住在当年的研究生宿舍里,无论谁生病都互相照顾,相依为命。

杜屹北走过来,把碗放在许莘面前,顺手拍拍她的头:“快洗漱去。”

他这话说得自然又流利,好像之前说过无数遍。许莘狐疑地一边往洗手间走一边想:难道杜屹北以前和人同居过?怎么这架势这么熟练、这么居家、这么……后面的话没想出来,因为在抬头看见镜子里自己披头散发、容颜憔悴的影子的刹那,许莘差点尖叫——天啊!她保持了那么久的淑女形象,怎么能在一场感冒面前灰飞烟灭了呢?镜子里的那个女人,是她吗?

神啊,你劈死我算了!

(3)

就在许莘离开医院后不久,酝酿思考了好多天的顾小影也毅然决然地去医院了。

蒋明波看见顾小影的时候摆摆手,很熟稔地问:“你的内分泌调好了没?”

顾小影看看四周的病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坐下叹口气:“蒋医生,我发现就算调节了内分泌也没用,我等了这么久还是没怀孕。”

蒋明波摸摸下巴,看顾小影一眼:“要做排卵监测吗?”

“那是什么?”顾小影很好奇。

蒋明波拿过一张纸,顾小影看看是《排卵监测表》,上面写着日期、月经周期、内膜(cm)、rf(cm)、lf(cm)、处理……压根看不懂!

“做b超能看清你的排卵状况,确定一个排卵日期,在这段时间内同房,会增加受孕几率。”蒋明波指着表格解释,“rf就是右侧输卵管,lf就是左侧输卵管。”

“哦……”顾小影恍然大悟,刚想眉开眼笑地赞扬现在医学真先进,结果被蒋明波的下一句话吓破胆:“如果两个月后还没有怀孕,就要做造影,看看输卵管是否有问题。”

“造影?”顾小影惊悚了——按照她在网上游荡时汲取的知识,“造影”很疼啊!

看见顾小影的表情,蒋明波笑起来:“不至于这么紧张吧?虽然会疼,但绝对是在人体承受范围之内的。”

“那就是说,如果我们是正常的,两个月内就能怀孕?”顾小影发现了另外一条重要的信息,满眼期待。

“理论上不需要很久吧,你这么年轻,”蒋明波翻病历,看看顾小影的年龄栏,“二十八周岁,应该不难。”

“可是我老公三十四了,”顾小影叹口气,“虽然做孕前检查的结果显示他的机能还不错……可是不瞒你说啊医生,关键时刻……我们也很束手无策的。”

“关键时刻?”蒋明波不明白,“你们怎么束手无策了?”

“那个……”顾小影刚想回答,却突然想起蒋明波是蒋曼琳的弟弟,即将出口的话便一下子刹住车。她张张嘴,又卡住了。

蒋明波纳闷:“不方便说吗?其实没什么,我是医生。”

可你也是蒋曼琳的弟弟啊,我怎么能让蒋曼琳的弟弟知道我老公有不射xx精症呢……顾小影的大脑中迅速闪过这个念头,本来到了嘴边的话就顺势变一下:“三十四还年轻?医生你真厚道,他比你还老哎!”

“他比你还老”……这句话在瞬间打击得蒋明波无言了……顾小影看见蒋明波垂下的脑袋,想了想,又此地无银地补充:“我不是说你老,我是说我老公更老一些……”

蒋明波愈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他才叹口气,翻番台历道:“下个月吧,十号过来,给你做监测。”

顾小影眉开眼笑:“谢谢医生,您可真是活生生的送子观音啊!”

蒋明波抚抚额头,继续无言以对。

直到顾小影摆摆手告辞后,看着她的背影,蒋明波忍不住笑了。

他突然想起了某天晚上去找杜屹北避难时,自家表弟的那句控诉:“都怪你妈,要不是她把顾小影的老公给pass了,许莘也不会想要pass我!”

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答了一句:“你怎么不让许莘感谢我妈?如果不是我妈,她好朋友能嫁到称心如意的男人?”

杜屹北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于是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只好坐在一边生闷气。

所以,现在他倒是对顾小影嫁的那个险些成为他姐夫的男人很感兴趣了——当年他只是跟着蒋曼琳见过几次管桐,但相交不深。他印象中,只有母亲在饭桌上一次又一次给蒋曼琳讲道理,告诉她:现时代还是要讲门当户对的……据杜屹北后来讲起来,顾小影和管桐也算不上门当户对,可是他们似乎过得还不错。

至于他自己的姐姐,门当户对地嫁了人,开始几年过得也不错,但有了孩子之后似乎矛盾越来越多起来,每次回家都要抱怨几句……他亲眼见过很多次母亲像在单位里跟下属谈话那样给姐姐做思想工作,可是似乎收效甚微。

隔着先人们并不怎么楷模的榜样,蒋明波从不认为结婚会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更何况他还十分满意自己目前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

他只是觉得好奇:自己的姐姐和顾小影,这完全是两种类型。那么,管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才会具有如此富含弹性的审美标准?

顾小影告别了蒋明波之后心情大好,为抒发这种喜悦,她从医院大门出来后拐了个弯就进了商场——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居然在母婴用品区看见了孟旭!

顾小影站在一排卖孕妇装的架子后面看着孟旭,只见他在几排货架前来来回回地走,似乎很迟疑。售货员很热情,凑近了问他:“先生,请问您要买点什么?”

孟旭犹豫了一下才答:“两岁多的小女孩,穿什么衣服好看?”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顾小影心里“咯噔”一下子,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孟旭——尽管早就从许莘那里听说了孟旭去看果果的事,可她还是觉得这件事情太梦幻了。在她印象中,从孟旭与段斐离婚的那天起,他就已经被排除在这母女俩的生活之外。最苦的时候,段斐带着果果一个人走过来,那时她身边没有这个男人,那么今天,这个男人又出现了做什么?

复婚吗……可她并不觉得回头是岸的孟旭会比初来乍到的江岳阳更可爱。

这样想着的时候只听见售货员已经又给孟旭推荐了一款母女服,正热情地介绍:“这款亲子装是韩国的设计,看这个小格子,母女穿效果特别好……”

顾小影内心复杂地看着孟旭,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终于还是没等他决定买什么就已经转身离开。

沿途经过那些卖摇篮、推车、婴儿装的哦展柜时,顾小影觉得内心颇有一些感慨:突然很希望段斐和江岳阳能修成正果,越快越好。

因为,作为一个女人,这两年,段斐太苦了。

她是个好女人,其实,应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事实上,好女人段斐最近走霉运。

谁能想到大学教师宿舍会遭窃?

第一,大学教师宿舍一般都在校园里,有保安,还有来来往往的学生;第二,即便有几个因为卖专利和科研成果而发达了的工科教授,那也肯定是住在新建的教工宿舍二区——像段斐这样住一区的基本上全都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教室、辅导员……这些人家里有什么好偷的?

可是偏偏要被偷了才知道,其实我们每户人家都是会有一些合小偷眼缘的物品的。

比如笔记本电脑、数码相机、mp4、移动硬盘、为数不多的首饰、放在抽屉里方便取用的现金、尺寸不算太大的电视……最可怕的是家里会被翻得乱七八糟,一副台风过境的架势。

段斐牵着果果的手站在门口看见这副惨状时,真是欲哭无泪。

没办法,段斐只好再次把果果寄存在邻居家,然后拨打110报案。警察出现场的速度还算快,又过了一会儿有另外的警察带着照相机来不停地拍照,段斐蹲在一片废墟中间环视四周,不知道自己这是得罪谁了——每月三千多元的薪水,加上年终的平均课时费,全年收入不过五万块。果果上早教班每个月是一千二百元,加上日常消费与搬家时还花了笔钱重新装修,她早就不知道定期存折什么样。

就这么寒碜的一个家,居然也能招贼?

段斐抱着膝盖坐到门口,呆呆地看着凌乱一片的家和忙忙碌碌的警察,终于无力地低下头,在哭出来之前,把脸埋进臂弯里。

于是江岳阳进门的时候就被吓了一跳——他拎着两盒樱桃进了屋,当看见一片狼藉的瞬间差点以为自己走错门,吓得又退回去两步。

直到低头看见了坐在玄关暗影里的段斐,江岳阳才确定自己没走错,急忙把樱桃放到门边,弯腰问段斐:“这是怎么了?”

段斐还坐在地板上,仰头苦笑:“那么多贪官污吏不偷,为什么要偷我们家?本来就没有多少钱,我总不能再找爸妈啃老……”

这样说着的时候,她的眼眶慢慢变红,但忍住了,泪水转一圈又咽回去。江岳阳看见了,突然觉得无比心疼。

他伸手把段斐从地上拉起来,扶她在餐桌前坐下,她的手那么凉,江岳阳握住了就没有松手。

热量就这样一点点传递到段斐心里……甚至后来,做笔录、签字、送警察们离开的时候,她就一直这样任江岳阳握住自己的手。这次,不需要语言,压根不用表白,她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不容她拒绝——她怎么会拒绝呢?以前的她,是不敢奢望,而现在的她,好像做梦。

那晚,收拾好了凌乱的家,哄果果睡了觉,他们终于可以开诚布公。

段斐的开场白是:“我不年轻了。”

江岳阳点点头,答:“我恰好比不年轻的你还要大两岁。”

段斐看着江岳阳的眼睛,目光寂静无波:“我离过婚,还有一个孩子。”

江岳阳又点点头哦:“我没结过婚,没什么经验,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后爸做好。”

段斐叹口气:“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江岳阳挑眉:“我也不觉得还需要有别的意思。”

段斐看着江岳阳摇摇头:“你的父母那里怎么办?他们不会同意你和像我这样的女人走在一起的。”

江岳阳点头:“我不打算骗你,他们的确不会马上同意。不过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我觉得我们能把日子过好。”

段斐苦笑:“你怎么知道能把日子过好呢?你又了解我多少?之前我也曾经把日子过得支离破碎,你不也看见了?”

江岳阳皱眉头:“之前的事主要责任不在你。段斐你不了解男人,男人一旦想出轨,什么理由和借口都能成立。男人如果不想出轨,怎样的女人都不会对他构成诱惑。”

“可那还是我的责任,”段斐又叹口气,“如果我好一点,男人怎么会对别的女人动心?”

“段斐,自我谴责也是有限度的,”江岳阳正色道,“我是旁观者,曾经甚至站在孟旭一边同情过他。可是我的眼睛不瞎,了解多一点才会知道,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宽容、坚强、独立。你很能干,还比很多同样年纪的女孩子要贤惠很多,娶了你的男人是好福气,你犯不着妄自菲薄。”

段斐惊讶地抬头看一眼江岳阳:“我宽容?”

“你明知道如果你肯去告孟旭重婚罪,他连工作都会丢;如果去告那个女学生,她考研政审也过不了。”江岳阳摇摇头,“不过也好,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就算孟旭念着夫妻旧情不记恨你,那年轻姑娘押这么大一宝却输了……最后也未必能饶了你。”

“宽容?”段斐眼眶微微有些湿润,“我不宽容。我怎么会宽容呢?刚离婚那会儿,我做梦都梦见他们不得好死。我只是不想等果果长大后知道她的爸爸妈妈曾经对簿公堂,甚至她的妈妈把爸爸亲手送进监狱。至于后来,我是彻底想开了,毕竟果果是无辜的,只要她幸福,我这辈子不嫁人都可以。谁说女人一定需要一个男人?我有了果果,人生已经很圆满。”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一点点蓄满,却被她自己努力克制着,不肯流出来。

江岳阳抬头,看着段斐的眼睛,很久很久,久到段斐终于无法克制夺眶而出的泪水,久到两年最艰辛的时光如走马灯一般从她脑海中闪过:众人指点、背后议论、果果生病、父母叹息、相亲失败……她想要的幸福那么简单,可是没有人能给。

江岳阳起身,坐到段斐身边。他伸出手,把身边痛哭失声的女人揽进怀里,他感受到她纤细的骨,那么瘦,怎么能有力量一次拎两包腻子上五楼?

放在以前,学中文出身且相亲无数的江岳阳一直以为,能打动他心弦的场景,或是三月江南温柔如丁香花的姑娘,或是灿烂阳光下明媚如太阳花般的笑容……他从来没有想到,轰然撞开他心门的,居然会是一个女人拎两袋大米上楼的背影。

他不是超人,不想拯救世界。他来到她身边,想要靠近她,不是出于同情,不是出于英雄主义,当然他知道她要的也不是这些。那么,他给她的,只能是踏实得大米一样的关怀与依赖。

他也不年轻了,他深深知道,自己要的爱情,不再是馥郁美酒,浓醇咖啡,甚至不是清香好茶……他只要一碗粥,在风雨大作的时候,果腹、暖心。

或许是他老了。

也或许,是用了三十二年时间,他终于成熟,终于变得有担当。

(4)

然而,在世俗眼中,一个男人的担当未必能变成全家人可以接受的喜悦。

江岳阳目前最棘手的问题,已经变成如何跟父母汇报眼下的情况——自己终于恋爱了,替他们消除了心头大患,可是他看上的女人,离过婚,有孩子。

对一个保守型家庭而言,江岳阳回到位于g城郊区的家里参加婚礼,和父母一起坐在新郎亲属席。江岳阳的父母每看台上的新郎新娘一眼,就要瞅江岳阳一眼,叹口气,同时摆出一副“你不要跟我说话,我也懒得跟你说话”的姿态。江岳阳哭笑不得,给父亲夹完菜再给母亲夹,可还是化解不开二老脸上的愁云。

到最后,还是江妈妈忍不住了,趁周围人们都忙着吆三河四地互相敬酒,插空问儿子:“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江岳阳想了想,答:“明年吧。”

江妈妈和老伴惊讶地面面相觑,半晌才异口同声:“有合适的了?快带回来看看啊!”

说完这句话之后,场面就混乱了。

先是江妈妈抢着说:“要是忙就算了,我们去省城,我们自己去看看。”

江爸爸激动万分:“要不要跟亲家见见面?她父亲做什么工作的?能不能喝酒?我带五粮液去!”

江岳阳看看江爸爸,再看看江妈妈,很仔细地想了想才答:“a女,比我大五岁,省属事业单位工作,前年出过一场车祸,有一只眼看不见东西;b女,高校教师,也是高干子弟,身体不好,没法生孩子;c女,高校行政人员,离婚,有一个女儿,可以改姓江……你们觉得哪个好?”

江妈妈听得差点没脑溢血,过了很久才缓过来,语气哆嗦地问:“岳阳啊,你——你怎么认识这三个姑娘的?”

“相亲啊!相了好几十个,就这三个还聊得来,”江岳阳摊摊手,“可能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吧,跟年轻小姑娘没有共同语言。这三个阅历丰富,命运坎坷,我们比较惺惺相惜。”

“猩猩个屁!还猴子呢!”江爸爸怒了,拍着桌子吼,“我好端端一个儿子,怎么能娶这种老婆——除了大五岁的独眼龙,就是没法生孩子的,再不就是直接给人家当后爹的!江岳阳我白养你这么大啊!”

老头儿一边说话一边低头弯腰想找点什么东西揍儿子,江岳阳一看形势不好,拎起包就往外跑——他爸当年是市体校三铁教练,就算是个袜子也能准确地扔到他脸上!

多亏坐在同一桌的江岳阳的小姑发现不妙,起身拽住她哥,小姑夫忙着给江岳阳他爸倒茶灭火,二姑夫忙着用身躯挡住江岳阳仓惶逃窜的身影,二姑还要一边布菜一边唤新郎新娘来敬酒缓解气氛……一场婚宴,终究以新郎亲属席的集体性混乱告终。

回家的路上,江岳阳垂头丧气地想:都已经编了如此离奇的相亲经历了,相比而言段斐的条件在三个故事里还算是最好的……难道是因为自己胡编乱造得太离奇了,所以更加剧了他爸的火气?

但不管怎么说,江岳阳可以确定的是:就算他愿意给人家当后爸,他爸妈也不会轻易答应当现成的爷爷奶奶的。

与此同时,段斐心里则是忐忑不安。

幸福来得太突然,她有些措手不及。她不知道江岳阳到底是不是认真的,不知道婚姻这码事到底是靠谱不靠谱,不知道这次他们能走多远……她已经伤过一次,便伤不起第二次了。

而且,她总还要考虑果果——果果能接受江岳阳做自己的爸爸吗?尤其是在她已经开口叫了孟旭“爸爸”的时候?

说到果果喊孟旭“爸爸”,段斐觉得头疼:最近这段时间,孟旭开始每一两周就出现在段斐家,陪果果玩,给果果买玩具和衣服。开始的时候果果还很恐惧,但渐渐地,血浓于水的亲情到底还是占了上风,果果开始习惯和孟旭一起玩……而段斐能做到的,只是小心翼翼地避开江岳阳与孟旭的见面时间。

再后来,果果果然看着孟旭问:“你是谁?”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段斐知道,自己不能逃避了。

她蹲下身,看着女儿的眼睛说:“果果,他是爸爸。”

“爸爸?”果果重复一遍,扭头看孟旭,“爸爸!”

这话喊得太流畅,孟旭在那一瞬间好像被震呆了,但是没过多久,他大步走过来,把果果紧紧搂在怀里,答:“哎……”

一刹那,段斐觉得有炸弹在自己心底爆炸,她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心里反复问:孟旭到底打算干什么?自己要怎么办?

她惶恐了——以前她的确是说过,为了果果她可以牺牲一切。可是现在,当孟旭真的开始摆出积极靠拢的姿态时,段斐宁愿相信他是良心发现,也不愿意想起“复婚”这个词——好日子终于要开始的时候,自己真的要牺牲一切吗?

于是,那段时间里,段斐每天晚上都矛盾、纠结、辗转反侧。“安定”药片的数量从半片到一片再到一片半,头疼欲裂可是仍然睡不着觉……她闭上眼,仍然可以想起那年灿烂阳光下,年轻女孩子洁白的身体,还有孟旭仓皇的掩饰!

那一幕,好像一瓶浓硫酸,泛着泡沫,腐蚀掉她对于以往全部幸福的感念和对未来所有幸福的期待!

孟旭,求你回头的时候你不肯回,那就走吧。可是既然走了,现在回头算什么?

不过……段斐想到这里的时候又迟疑了……孟旭,他真的是想要回头吗?

其实连孟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回头,还是仅仅想听见那声“爸爸”。

年纪大一些了,家庭的概念开始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以前,感觉生命中还有无限多的可能,尤其是当他成为科研处副处长之后,有一段时间的确是觉得,以前那种宠着老婆、盼着孩子还要忙着跟自己的妈周旋的日子太过小家子气。他觉得自己是能干点大事的人,离婚是对的,不必后悔。

可是,当伍筱冰离开他的生活,当母亲开始不断打电话催他重新找个女人生个儿子继承香火……他突然开始觉得自己的生命变得手忙脚乱起来。

以前的自信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有些纳闷,自己当初为什么坚持离婚来着?

好像是受不了段斐以前的强势,也好像是受不了夹在她和妈之间当馅饼,还好像是嫌她生孩子之前不顾家,生完孩子后又只顾孩子不顾其他……加上父母一直坚持想要个孙子传香火,他顺势也就那么决绝地把婚离了。

现在,他倒迷糊了——他要去哪里找个人马上结婚生孩子?果果的那声“爸爸”叫得真好听,可是将来若段斐改嫁了,果果是不是就得叫别人“爸爸”?那他孟旭算什么?

孟旭觉得心里有团草,疯长,还乱七八糟的。

许莘恰恰在这段时间里见到了传说中的蒋曼琳之母杜泽琴。

那天纯属是巧合——许莘去中医院拿药,杜屹北全程陪同,帮忙拎药拎包,跑前跑后。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杜屹北陪许莘去拦出租车,许莘急匆匆地过马路,被杜屹北一把拉回到身边去,揽住了告诫:“以后过马路,记得走在男人右边、身后,不要自己往前冲。”

许莘撇嘴:“没有男人之前都是这么冲的。”

杜屹北笑了:“现在不是有了?我知道你不适应,初恋嘛,得找找感觉。”

许莘瞪杜屹北:“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不平衡是吧?那我抓紧找别人谈个恋爱找找感觉,再来找你谈。”

杜屹北乐呵呵的也不生气,只是牵住了许莘的手说:“我没不平衡,你都说我是‘得了便宜’了……”

两人正在路边煞有介事地打情骂俏,突然插进来一个声音:“小北?”

杜屹北惊讶地扭头,看见来人的刹那全身肌肉都收缩了一下:“大姑……”

许莘也惊讶地瞪大眼,看着面前站着的这个气质颇不错的中年妇女,心里激动地想:这就是传说中pass掉管大哥的灭绝师太啊!终于一窥真颜啦!不过,灭绝师太看上去很慈祥嘛……正天马行空地感慨着,就听见杜泽琴问:“小北,这位是……”

杜屹北笑着介绍:“大姑,这是我女朋友,许莘,在出版社工作。”

信息交代比较完整,杜泽琴满意地点点头,看看许莘,再看看杜屹北,最后看见他们手里的药包,略微皱一下眉头:“怎么?生病了?”

“给她拿的。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所以有点发烧,”杜屹北解释,“不过已经差不多痊愈了,这是最后几副药。”

杜泽琴一脸领导干部的关怀,看着许莘说:“年轻人得注意身体啊……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的,阿姨,”许莘老老实实地答,“我家是外地的,我大学毕业后就留在这里工作了。”

“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杜泽琴继续关切。

许莘心想我又不给你家当儿媳妇,我爸妈做什么工作关你啥事?可碍着杜屹北在旁边,只能忍住了答:“我父亲自己经营一个小厂,我母亲刚从事业单位退休。”

杜泽琴“哦”了一声,微微一笑:“如今干什么都不容易啊!”

这话说得很艺术,表面上看来不仅没有看不起人,反倒很礼贤下士,至少杜屹北还是很感激他大姑没有给自己拆台的。可许莘和杜屹北的生活环境不一样:杜屹北从小就生活最喜爱书香门第,念大学也在比较单纯的中医大学,即便工作了都是被别人求着看病的次数多、求别人的次数少。而许莘从小看惯了父亲在商场上的迎来送往,又在艺术学院这种小社会中见识了各式各样的人,所以她一眼就看出那个笑容的客气与那声感叹的疏离,甚至带一点人上人的优越感,便忍不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结果没想到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杜屹北居然无意识地充当了消防队员的角色——只见他兴高采烈地顺着他大姑的话茬显摆:“许莘很能干的,她在少儿出版社,做了很多有名气的童书。”

“出版社现在好像改制了吧,”杜泽琴略想想问,“好像改成企业身份了。”

许莘点点头,想听她再说什么。

果然她没让许莘失望:“企业就是不稳定,其实女孩子还是稳定一点比较好,像教师、公务员,都是很稳定的。出版社改制之后,少不了拿销量算收入,女孩子不会很累吗?”

杜屹北不知死活地插嘴:“要不是改制也赚不了那么多奖金啊!如果指望我赚钱,那全家只能维持温饱……”

杜泽琴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小北你要媳妇养?”

杜屹北乐了:“那有什么!我媳妇的钱就是我的钱!”

话题终于变得诡异起来。许莘觉得站在马路边上讨论这么多如此深入的问题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只好打断这两人的对话:“阿姨,我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

杜泽琴点点头,杜屹北急忙跟杜泽琴道别,跟上了许莘的步伐,一边走一边乐:“你看我大姑人不错吧?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恐怖。”

“还不恐怖?”许莘暼杜屹北一眼,一甩手,“你别跟着我,烦!”

杜屹北很委屈:“有什么好烦的?哎你不能给我个好脸色吗,怎么每次见我都这么不热情?”

“你想让我怎么热情?”许莘想想杜泽琴那张脸就没好脾气,“投怀送抱?还是黏着腻着喊你darling?”

“都行啊!”杜屹北咧嘴笑,伸出手把许莘圈在怀里,“要是你不投怀送抱,那我主动抱你?”

许莘被这种二皮脸精神彻底打败了,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撅着嘴。杜屹北看看许莘的表情,摸摸她的头笑一笑:“别生气了,我姑就那样,没亲和力,说话时给人的感觉不舒服,不过未必有恶意。”

许莘仔细想想,觉得杜屹北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杜泽琴就算再苛刻,暂时也影响不到她的存在。只是接下来就被后面那句话吓得魂飞魄散,因为杜屹北接着说了句:“我爸都觉得你挺好的。”

“什么?”许莘瞪大眼,“你爸?”

“对啊,”杜屹北点点头,“就是那天给你看病的那个。”

“那是你爸?”许莘尖叫一声,紧接着在杜屹北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抡起拳头捶在杜屹北胸前,“你居然在我灰头土脸的时候带我去见你爸?杜屹北你疯了吧?”

杜屹北抱头躲,费劲地解释:“那样不是真实吗?”

“真实你个头!”许莘在杜屹北身上狂拍,“你害死我了!你脑子进水!你心理阴暗啊杜屹北!”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大病未愈的人来说,许莘的体力算是不错的了。

(5)

“闺蜜三人组”再聚会的时候,许莘迫不及待地把这一肚子苦水往外倒。

“你们说,杜屹北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叙述终结在这个角度上,许莘意气风发地控诉,顾小影和段斐窝在沙发里看着她无语。

“我觉得她这个状态有点像你刚结婚的时候。”段斐看着许莘对顾小影说。

“我哪有这么神经质过?”顾小影不承认。

被当成空气的许莘很不满意:“不要跑题,现在在说杜屹北!”

“杜屹北挺好的,”顾小影扁扁嘴,“按照甲男找乙女,乙男找丙女,最后甲女和丙男都要剩下的定律,杜屹北和你其实就属于甲男甲女。他能看上你,说明他心智健康,审美不肤浅,多么难得!”

“再说,你也不年轻了,不水灵了,也没有90后那么朝气四溢又漂亮……”段斐补充。

许莘被打击得冒火:“90后今年才十九!按《婚姻法》规定还不到结婚年龄呢!”

“哟呵,这么说你是打算结婚了?”顾小影眉开眼笑:“进步还挺快。”

“这就对了,”段斐欣慰地点点头,感慨万分,“其实咱都是一类人,比较要强,决定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好,结果不光累了自己,还让男人觉得找这种女人太恐怖。我现在也知道了,女人关键时刻是得示弱,倒不是因为有些事情自己做不了,而是因为没必要事必躬亲。所以男人的价值就在这里,他们可以替我们做很多事,而你只需要夸几句,表达一下钦佩之情,生活就会很和谐。”

“也不是所有人都懂得什么叫知足,”许莘倒是先替段斐想到了江岳阳,“不过江老师这个人吧,我看还行,人好。”

“你好你还不要?”段斐瞪许莘。

“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姐姐!”许莘翻个白眼,“他是稳重踏实型,我喜欢阳光爽朗型!再说江老师的心理年龄起码比我老十岁,我们完全不搭调!我都奇怪了,你说江老师这种性格,他怎么会来艺术学院呢?”

“管桐说江岳阳毕业那年打球伤了腿,耽误了找工作,所以才在咱们学校补录辅导员的时候被招进来的,”顾小影爆料,“听管桐那意思,江岳阳也没打算把咱学校当一辈子的归宿。”

“那他还能去哪儿?”段斐好奇。

“不好说,可能在等机会吧,我听管桐说,上次江岳阳想参加省里的干部选拔考试,因为级别不够没考成。现在他也解决副处级了,应该会有越来越多的机会,”顾小影琢磨一下,“反正不管是踏实稳重的江岳阳,还是阳光爽朗的杜屹北,都是钻石级的,要我说一个都不能放跑。”

段斐笑了:“其实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只要身边的那个男人能尊重你、欣赏你、疼惜你,而且外在条件还算说得过去,哪怕没有多么傲人的家境、雄厚的财富、前途无量的职业,他也已经是一颗熠熠发光的大钻石。”

“这倒是,”顾小影点点头,“其实两情相悦的基础上,如果这个男人还有点上进心,两口子相扶相持地往前走,也不会走不好。”

许莘想了想道:“其实我恰恰不喜欢什么‘傲人的家境、雄厚的财富’……我之前就是嫌弃杜屹北家门槛太高。不过现在,我倒是觉得杜屹北这人比较大的一个优点就是他不嫌弃我挣钱多,而实际上他自己也挺能干,算是不卑不亢吧。”

“人家凭什么自卑?”顾小影瞥许莘一眼,“人家是博士!懂吗?博士!”

“孟旭还是博士呢!”段斐又瞥顾小影一眼。

“大学教师是高危行业啊,”顾小影感慨,“尤其是男教师,诱惑太多……”

“又跑题了!”许莘敲敲桌子,很气愤,“你们能不能专心点!在说我的问题呢,说杜屹北这个白痴居然在我毫不知情的时候就出卖了我!”

“人家这不是挺有诚意的吗,都带你见家长了。”段斐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去卧室看果果有没有蹬被子。

“让治疗糖尿病的专家给人看感冒,也真算大材小用,”顾小影的思维永远不走寻常路,“不知道是不是以后我去中医院也不用挂号了,直接去杜屹北他爸那里找专家看看就行。”

许莘刚打算捡个抱枕砸过去,突然门铃响。段斐去开门,只见江岳阳熟门熟路地拎着大包小包走进来,边走边说:“我回家参加表弟的婚礼,这是带回来的土特产。”

一抬头看见许莘和顾小影,江岳阳愣一下,笑了:“哟,你俩也在!”

“看来以后不能称呼‘江老师’了,你说是吧,小苍蝇?”许莘摇头叹气,看着顾小影。

顾小影龇牙咧嘴地点头,把手放在脸侧摆一摆:“姐夫好!”

段斐脸红了:“没人当你们是哑巴。”

江岳阳没说话,只是咳嗽一声转过身去,留给众人一对红通通的耳朵。

顾小影和许莘一起不怀好意地笑了。

所以幸福真是件说不准的事。

顾小影后来想:在旁观者眼里,许莘一直寂寞,段斐弄丢了爱情,只有她顾小影一直跌跌撞撞走在婚姻的路上,虽然摩擦不断,但好歹是个大团圆结局。

可是,在她自己眼里,寂寞的人会等来伴儿,弄丢了爱情也可以找回来,反倒是想要生孩子的她却命运多舛:她心知肚明蒋明波约她下个月去做排卵监测的原因——因为这个月,又废了。

她已经无法用言语概括自己在过去半年多时间里的艰辛遭遇……可是上网去论坛上看看会发现:才六七个月,这还早着呢!

一个姐妹在论坛里说:“我和老公不避孕一年了,还是没有怀孕,医生就建议我们做造影看看是不是输卵管有问题。造影是什么感觉呢?简单地说,就是你觉得死都比做检查舒服——那种痛苦真是无法想象:你疼得叫妈妈、叫老公的名字,可是没有用,还是疼!检查的时候先是做皮试,然后要在你那细细的、埋藏于身体深处的输卵管上套根管子!然后会让你穿上裤子坐到轮椅上去放射科等着造影——想想吧,体内拖着一根硬插上去的管子,那种疼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而造影的原理是这样的,就是连在你身体里的这根管子的外端控制在另一个人手里,这个人要一点点往里推造影剂,而大夫在一边通过仪器观察你的输卵管,根据输卵管内的显影情况判断你的输卵管是否通畅……姐妹们,这真不是人遭的罪啊!拔掉管子后,我缓了一个多小时才能离开轮椅,老公说我的脸色都是煞白煞白的……当时我心里那个苦啊,就想着,怎么生孩子比造原子弹还难呢?”

看到这一段时,顾小影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后面还跟着一串留言——1楼:我是备孕十四个月无果后去做的造影,感觉还凑合,虽然把管子插入的时候很难受,不过后来加药水的时候感觉不算强烈,只是出来以后觉得肚子涨得很难受,像来例假时的感觉。

2楼:我也做过,也是备孕一年多的时候,因为曾经流过产,所以怀疑输管因此而堵塞。我个人感觉医院水平不一样、器械不一样,疼痛程度就会不一样,所以建议姐妹们还是去大医院做,痛感小。

3楼:我要长一点,备孕两年了。备孕的心情不提了,太心酸,不过造影时的感觉倒不是那么惨,虽然当时有点痛苦,不过很快就缓过来了。后来还是自己骑自行车回家的,所以不要太恐惧啦!

4楼:我也做过造影,当时虽然没有楼主那么深刻的感受,,但是也很疼。我就不明白了,女人生孩子不是一件挺普通的事情吗?可是为什么到了我们这里,就变得这么难?没经历过的人,可能真的一辈子都无法理解我们的绝望和痛苦。

5楼:做女人真不容易啊!为什么男人就可以不用生孩子?

6楼:电视剧里不是说了吗?要想真正实现男女平等,就得让男人也生孩子!

……就这样,一个医学话题终于演变成一场社会问题大讨论。电脑前,顾小影定定地看着电脑屏幕,心里的滋味百转千回。

她都不敢问管桐:如果我生不出孩子来,你还要我吗?

以她对管桐的了解,他大约会有两种回答方式。

一是呵斥训斥型答案:胡思乱想什么呢?

二是理论学术型答案:孩子,不过是个“符号”……但无论是哪种,她都知道,这到底是终极宣判没有到来前的侥幸宽容。一旦她真的被宣判是有问题的那一个,她自己的爹妈估计会很难过,而他的爹妈,尤其是管利明那么注重传宗接代的一个人,会不会翻脸?

为了生孩子,她都不知道想了多少招数——她给管桐做过很多看了就让人冒火的菜,这是食补;买过性感小睡衣,这是视觉诱惑;点燃过熏香、精油、情趣蜡烛,这是氛围渲染;召唤管桐一起洗“鸳鸯浴”,这是形式创新;甚至勾引管桐一起看a片并上下其手……总之,这辈子最丢人现眼的事儿,她都干过了。

可是,还是失败了。

算不上是意料之外——按她对管桐的了解,三天两次还凑合,五天三次有挑战,七天四次压根没戏!

当然,她自己也有责任,她也知道自己太心急,可是再拖下去她就三十了,来自周围的压力又那么大,她想淡定也淡定不起来啊!

又失败了的那天,顾小影没哭,她只是沉默地穿上睡衣,翻身睡觉。管桐觉得很内疚、很挫败,也不想说话,可又觉得不表示点什么于情于理不合,所以过了会儿还是转身把顾小影捞到怀里搂住了,闷闷地叹口气。

顾小影不说话,连气也不叹,平静得好像睡着了。但管桐知道她没睡,便伸手摸摸她的脸颊,确定没哭,才略微松口气。

他是被哭怕了。

因为一个每天都哭的人一旦哭了没什么,可一个每天傻乐傻乐的人哭了,这个事情就很严重了。

他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便拍拍顾小影:“我们明天,再继续。”

顾小影“哼”一声,没说话。

管桐挠挠头,探过身压住顾小影,哄她:“你别生气,可能就是因为我老了……”

“三十四就算老?”顾小影侧一下脸,睁开眼盯着管桐,“管桐你知道吗,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没什么吸引力的女人,所以你看见我都没有欲望。”

她平静地说完这句话,管桐惊讶地瞪大眼:“你说什么?”

“我想过了,其实你对我没欲望也好,因为这样你也不会对别的女人有欲望,”顾小影的眼神还是平静得吓人,“我现在悟了,慢点就慢点吧,晚生孩子总比你有了外遇早离婚强。

管桐彻底惊呆了。

过一会他才找回被震飞了的意志,抓住顾小影的肩膀低声呵斥:“乱想什么呢?”

“那不明摆着的吗,”顾小影打个哈欠,语气敷衍得好像是在叙述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刚结婚的时候你也整天加班,可那会儿是什么状态?

现在结婚才两年多,中间还两地分居呢,可是每次见面你又是什么状态?我告诉你吧,就你那不情不愿的样子,跟柳下惠似的!”

管桐哭笑不得,心想一代道德楷模怎么到了这种语境下就成了十恶不赦呢?

可是这控诉太刺激神经,完全超乎管桐的想象,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张张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酝酿了半天才略有些生气地推一推顾小影,坐起来道:“我没有!”

“是啊,就是说你看见我没有欲望嘛……”顾小影又打个哈欠——折腾了这么久,虽然没见“84消毒液”出来,但人也没少受累。

“我不是说这个,”管桐生气了,“我是说我没有看见你就没欲望!我很正常!你也很正常!”

“嗯,好,都正常,”顾小影困得要命,又打了个哈欠,拍拍管桐敷衍道:“睡吧睡吧,明天你还要上班呢。如果早知道年纪大了生孩子这么费劲,我就该已结婚就要孩子,按照那时侯的频率,想不怀孕都不行……”

声音渐渐低下去,听不见了,管桐一扭头,看见顾小影居然这么快就睡着了!

管桐有些气闷,便起床去了趟洗手间,又喝了几口水,结果彻底失眠了,一直翻腾到下半夜才睡着。

直到睡着之前,他都委屈地琢磨:不就是生个孩子吗,怎么能把他俩逼得好似要反目成仇?

(6)

跟顾小影家相比,这一次,许莘的效率绝对走在了前面。

开始时完全是个巧合——许莘的爸妈来省城看女儿,提前没打招呼,一路呼啸着突然驾到,正好就赶上杜屹北在许莘租住的屋子里展示自己的厨艺,结果老两口一进门就惊呆了!

许莘妈的声音都有点颤抖:“莘莘,这位是……”

“阿姨,我是许莘的男朋友,”关键时刻还是小杜医生挺身而出,笑眯眯地跟许莘爸妈打招呼,“我叫杜屹北,在中医院做医生,今天是过来接受您女儿的考验的,她说您二老做饭手艺都很好,所以我得会做饭才能登您家的门。哦对了,我帮叔叔泡了罐药酒,稍等,我这就去拿。”

杜屹北一边转身去柜子里拿东西,一边给许莘递个眼色,许莘恍然大悟地转身去厨房端已经炒好的菜,任许莘爸妈面面相觑。据说那一瞬间许莘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会吧,还真有“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好小伙子被自家那个总也长不大的闺女给抓到手里了?那自己现在岂不是要迅速找到做岳母的感觉,帮自家姑娘完成这场考试?

许莘爸的念头是——医生啊!老许家这么多房亲戚,有为官的、当兵的、教书的、经商的、练体育的……还就没有医生啊!这简直是填补许家空白嘛!不过不能太激动,得拿出老泰山的气势来……嗯,对,就这么办!

于是,一瞬间,许爸许妈多年的夫妻感情使他们迅速而默契地找到了主考官的感觉:只见二老当即在饭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同时开始和颜悦色地跟杜屹北交流,问问你父亲做什么的、你母亲做什么的、你今年多大、家里还有什么人……许莘撑着下巴看面前好像在面试一样的三个人,嘴里嚼着菜琢磨:杜屹北,看不出来啊,你还挺能随机应变的,说什么“今天是过来接受您女儿的考验的,她说您二老做饭手艺都很好,所以我得会做饭才能登您家的门”,拍马屁都不用打草稿,你可真是个人才。还有就是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吧一罐子药酒放在我家的,怎么我自己都没看见……再说你怎么知道我爸喜欢泡药酒喝,我说过吗?没有吧……就这样,几乎没有什么悬念,杜屹北只用了一个周末的功夫就迅速赢得了许莘爸妈的由衷喜爱。还没等许莘说什么,老两口就一边倒地把杜屹北从“女儿的男朋友”的身份上升到了“准女婿”的高度。

临走之前,许妈感慨地看着女儿说:“没想到我姑娘拖啊拖的拖到今天,眼光还行。小杜这样的小伙子知书识礼懂分寸,对你也好,真是不错。”

许爸帮腔:“我和你妈都以为你长不大,没想到你找了个对象还挺踏实,是个过日子的人!”

许妈很是欣慰:“这次回去我算是放心了。再有人问我姑娘有没有对象,我可算是有话说了。人家小杜是博士,还是医生,书香门第出身,真是样样都好我终于有脸面见那些老姐妹了……”

许莘听着许妈感叹,“嘿嘿”笑几声,心想杜屹北你可真是个中老年杀手啊!

杜屹北过关后就轮到许莘了——没过多久,许莘就应邀去杜屹北家“坐一坐”。

去之前许莘多少有点紧张,悄悄问顾小影:“我该穿什么衣服f?带什么礼物?”

“衣服得体点就可以了,反正你上次穿着t恤衫的样子他爸也见过,”顾小影笑呵呵地揭人家的伤疤,“礼物嘛,估计他家什么都不缺,一人一份准备起来太麻烦也太刻意,不如拿点时令水果,意思意思也就行了。毕竟你是去做客,又不是去定亲。”

“你怎么这么敷衍我?”许莘抗议,“我这是第一次进大宅门呢,你认真点。”

“只要你心里不觉得那是大宅门,那他家充其量就算是个知识分子家庭,”顾小影点拨她,“关键是你自己,你自己有底气没有?”

许莘恍然大悟。

于是许莘就找了件鹅黄色短袖开衫,配白色吊带衫、米色a字裙上场了。衣服很简单,但把身材衬得修长,还带点书卷气。杜屹北一早来接许莘,也忍不住赞扬:“真漂亮。”

许莘笑一笑,把买好的水果递给杜屹北,推着他出了门。那辆开起来很像拖拉机的二手小奥拓这天也很争气,没有发出吓人的咆哮声,一路顺顺当当地开到了杜屹北家门口——城市里寸土寸金的地段,居然还有一小片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闹中取静地彰显着身份。时尚杂志里总是提到一个词叫“低调的奢华”,许莘看看四周,觉得杜屹北家的小院才是这个词最好的解释。

是两人快要走到杜屹北家门口的时候,许莘才突然灵光一现,抓住杜屹北的胳膊问:“你表姐会来吗?”

“曼琳姐?”杜屹北看看许莘,笑了,“当然要来!不过她说上午要去省委那边参加个什么会议,等会议一结束就回来。”

“真的?”许莘顿时眼冒红心。

杜屹北看着老好笑:“你很想看见她?”

许莘剧烈点头:“女强人嘛,当然好奇了。”

“只是因为对女强人好奇?”杜屹北笑得心知肚明,“放心吧,我大姑能管得了她的儿子、女儿,却管不着我。我要娶谁我自己说了算。”

好像是要证明杜屹北的话一般,两人刚走到杜家小院的门口,还没等杜屹北掏出钥匙开门,大门就从里面打开,一张笑脸闪出来:“小北回来了?”

“奶奶,”杜屹北笑了,“你不用这么着急吧?”

“谁说我着急了,我在旁边浇花呢,听见门响才帮你开门,”面前慈祥的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杜屹北身后,“是这姑娘吗?”

“许莘,”杜屹北点点头,把许莘拖到身边,“这是我奶奶。”

“奶奶好,”许莘微笑着打招呼,结果话音未落就听见有人推开屋门走到院子里来,然后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来了吗?杜屹北你站门口干什么,快进来。”

“我妈,”杜屹北忙不迭地介绍,一手指指点点,“后面那个是我二姑,旁边那个是我二姑夫……”

许莘的大脑顿时僵滞,后来也记不清是怎么进屋的,只记得自己全程都在跟着杜屹北喊:“叔叔好,阿姨好,大姑好,大姑父好,二姑好,二姑夫好”……一圈长辈喊下来,只觉得杜家人的热情程度完全超乎自己的想象:既没有知识分子的清高,也不是很有官员的架子。

面对这种热烈友好的气氛,许莘真有点受宠若惊,心里不由自主浮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先人箴言,心里忐忑地想,不知道前半场进行得如此顺利,是不是意味着以后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不过她又想起顾小影的那句话:一家子知识分子和政府官员,面子工程总是要做的,就算想难为你,也最多就是暗里下绊儿,怎么可能明着让你难堪?

这道理其实是不错的。

心里有了底气,许莘的言谈举止就愈加大方起来。陪爷爷奶奶讨论一下养生之道,不卑不亢介绍一下自己的家境和求学经历,再讲讲编童书时好玩的故事,也博了爷爷奶奶舒畅的笑。杜屹北在旁边也没闲着,给姑姑姑父倒杯水、给爷爷奶奶递块水果,把所有人都哄得很开心。

唯一的遗憾是中间蒋曼琳打电话给杜屹北说自己必须要参加一个无法脱身的饭局,所以不能回家吃午饭了,同时表示说自己一定尽快结束应酬,赶回家见见自己未来的弟媳妇。杜屹北一边在电话里客气着,一边不忘观赏许莘脸上浮现出来的失落表情,觉得真是挺好玩。

说话间,这场有将近二十口人参加的家宴也开席了——不出许莘意料,他家吃饭的餐桌都是可容纳二十人的、带转盘的大桌子。一大群人乌压压地落座,也没什么顺序可言,于是导致记人水平本来就不高的许莘只能和蔼地冲人家笑,压根分不出来谁是谁。

不过有两家人她还是记住了,那就是蒋明波一家和杜屹北一家——蒋明波的母亲社泽琴虽然没有学医,但嫁的男人却成为了卫生厅副厅长,也算是和医务沾边,杜屹北的父亲杜泽裕和母亲聂亚琳是中医院宿舍区里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聂亚琳“文革”后考大学选了新闻专业,现在已经是省报的副总编。相比蒋曼琳家浓重的政治气息而言,许莘还是喜欢杜屹北家的书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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