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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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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更加小心自己的行动了,因为妈妈相信我。

母亲真是一个聪明的母亲,这一点我完全承认。

被她这么一说,第一:我去舞厅溜一溜的主意是打消了。

第二:以后凡是见小令,我只好告诉她。

也好,告诉了她,我心里的负担是没有了。

再一想,告诉了她,她会不高兴,我还是鬼祟一点好。

这样一来,我更加决定不下到底去不去看小令了。

不管看不看,她还是在我心里。

我写了一封信给小令。她的回信来了,字写得很美。

以前那么多同学,就是她肯练书法,所以字好。

那个时候,她把她父亲的字拿来我们看。林先生的字自然是一等的漂亮,不消说,我们笑小令得自遗传,不必费力。她还老大不愿意,说是每天练好几百字的结果。

那时候林先生已经去世了,不过小令还是很振作。

我们同学之中,谁也没料到她会辍学。

那几个花枝招展,天天说读书辛苦的,反而都升了级。

这就是人生吧。

有时候父亲听京戏唱片,一个苍老的声音老是反复的唱几句:“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秋冬凋零。”这段曲词与小令并无关联,然而一下子就莫名其妙的想了起来。

班上没有她,谁都不觉得。

只有我,我是常常想起她。班上平均年龄是十九,她小一岁,十八;我大两岁,二十一。我是笨的,中学时生了一年病,那一年就空了下来。那时候小令初辍学,我还用自己的例子来安慰她。

现在她是没有机会了。

礼拜天。下午太阳好。我从家里走出去,我去看小令。

又隔了这些日子了,也该去看看她吧?我带着网球拍子,到公园的网球场与同学打了一小时网球,然后才去找小令。我跟母亲说去打网球,我不能说谎。

那个同学一边擦汗一边说:“以前不是有一位女同学吗?常常跟你来打球的。”

我一怔,就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她哪。

是的,以前小令常跟我打网球,她自己却并不玩。

她只是坐在一边看我打,那时候,太阳暖得多了。

擦了汗,我更加来不及的向小令的家走去。

我按了铃,林太太来开门,见了我,她先是一怔。

我是很敏感的一个人,看她的样子,我知道她不欢迎我。

她随即堆上了笑容,堆得很假,看样子,也就是一个舞女的母亲,好像我是不付钱的舞客。

从她这一个表情,我知道以前我是有点天真。

她招呼我坐,我就坐下,她让我喝茶,我就喝茶。

我没有提到小令,但她应该知道我来看谁。

我当然礼貌上也该来看她才是,但是她会照顾自己。

小令不会。

倒是她先提:“小令出去搓麻将了。”她缓缓的说。

我一呆。打牌?小令这么快会了那一套?

“有时候她上姊妹家去,有时候姊妹上我们这里来。”

她把眼睛看着我。我“哦”了一声。

她说下去:“大家都很热闹。”

林太太也变了,变得快。这么多年与林先生在一起,林先生并未能改变她的本性。

她说:“牌局刚开始,恐怕没这么快散呢。”

我笑说:“没关系,告诉小令,我来看过她,就可以了。”

林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带点懊恼的说:“家明,你不知道,她最近也不大听我的了。”

我已经站了起来,“怎么?”只好又站定听她的。

“做母亲难。最近多了个男朋友……”林太太说。

门铃响了。女佣人去开门,打断了她的话。

“谁?”林太太问。

男朋友?我的心一震。谁?我也要问谁。小令有了男朋友?我的心沉下去。

开门关门的声音,我抬起了头,我看到小令站在门口。

她背着光,穿一条素色裙子,比什么时候都更像小令。

她回来了。

我正好把事情问问清楚。

“小令——”我叫她。

林太太笑了:“哪里是小令?你看看清楚。”

我怀疑的看看林太太,怎么?明明是小令啊。

但是站在门口的小令一边向我走过来,一边也笑了。

“家明哥哥?怎么把我当姐姐了?”她站在我面前。

我看着她,呆呆的。是的,她不是小令,我弄错了。

她凝住了笑容,看着我。她的脸稚气得多了。

“我是小曲啊。”她说,“家明哥哥不认得我啦?”

小曲?是,小令的妹妹,一下子就长得这么大了。

“小曲?”我的脸忽然红了,“我一时没看出来。”

“我们俩像,不怪你,”她说,“你却一点没变。”

我在想小曲有几岁:十五?有没有十五?恐怕还没有。

我记不清楚了,只晓得她小时被林太太送给亲戚了。

“我回来看姐姐。”小曲说,她的态度很冷淡。

“你姐姐打牌去了。”林太太说。

“那么我走了。”小曲赶紧说。

林太太气白了脸,说:“我是老虎,吃了你不成?”

小曲马上还嘴:“才不怕,姐姐还没在你肚子里消化掉。你饿了,自然会想法子在我身上动脑筋,我最好避得你远远的!”她老实不客气的说着。

“好!”林太太说,“我嘴角还滴血呢!”她的声音尖得很,“我是吃惯人的!你少上门来,快回你枝头作凤凰去。”

我听不下去了,我说:“我也要走了,林太太。”

小曲马上去拉开了门,“我们一起走,家明哥哥。”

我马上与她一起溜了出去。关上大门,林太太还在骂。

才多久没见?小曲竟这么厉害了,比小令强多了。

我与她在路上走着,两个人都没说话,我看着她的侧面。

老实说,到现在我还疑心她是一年前的小令。

两姐妹实在长得太像了。

“你也来看姐姐?家明哥哥?”她问。

“是。”我答。

她诧异的微笑:“你不嫌她?”

我反问:“你怎么不嫌她?”

“问得好!”小曲嫣然一笑,“家明哥哥,你一点也没变。”

“我们多久没见了?”

“两三年罗。”她说,“我倒常回家来看姐姐,那边家知道了不开心,只好瞒着他们。那边家对我那么好,当自己女儿一样,原不该挂住这里了,但是想起姐姐,心如刀割似的,若没有她替我顶了罪孽去,恐怕我就是她!”

我不响。

这世界总算有两个人为小令心如刀割,也就够了。

小曲说话,也根本不像个小女孩子,又辣又爽的。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都有这种天赋吧?

但是小曲要比小令本事得多了,小令很听天由命,她不。

我很服她。

“你到哪里去,家明哥哥?”她说。

“回家了。”我说。

“我没地方去,”她说,“而且我想跟你谈谈。”

“我请你吃茶去,”我说,“我也有话问你。来!”

她笑了。

我把她拖进一家吃茶店,坐了下来,叫了很多点心。

她说:“我的天,这么多点心,我怎么吃得完?看来你要问的话,还真是不少呢。”她侧侧头笑了。

她跟小令这么相像,但是比小令乐观,活泼。

但是小令眉宇间的沉郁,却是少有的气质呢。

我问:“你姐姐最近可好?你妈妈说她有了男朋友。”

“你听她胡说!”小曲冷笑,“姐姐哪来的男朋友?”

我的心安下了一半:“但是伯母的确那么说来着。”

“她倒想姐姐找个男人嫁了,拿一笔钱,就像卖货色一样。但是舞厅里找丈夫?真是讨毒药吃,好的男人还往舞厅里跑?开玩笑!”

“不要怪她。如果小令嫁了人,就不用抛头露脸了。”

“你倒把她想得好,她是我母亲,我还不敢把她当好人呢,你倒有这个胆子。她就是不配,所有亲戚朋友都说对了,她就是不配做林太太。父亲在生,对她那么好——你不知道,替她洗头呢,我们小时候看着都看呆了。现在还这样。我恨她,恨不得咬她一口,但是又没办法,姐姐还装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替她顶罪名。”

小曲咬牙切齿的说完,我也觉得林太太可恨了。

然而也很少有女儿这么说母亲的,真是悲剧。

“姐姐只会哭。我不哭,叫我去做舞女,我不干,大家饿死好了。怕饿,去跳楼,死得爽快一点;在舞厅里耗下去,迟早也是个死——一生也就完了。

“这你放心,”我说,“你姐姐还有我。我不管。”

小曲看着我,睁着眼睛,惊愕得微微张着嘴。

我苦笑问道:“很少有我这种一厢情愿的人吧?”

“不,家明哥哥,我没想到你肯这样,是姐姐的万幸。”

“哪里就说成这样了?我没有能力,要她等。”我低声说。

“她会等的,我说给她知道,她不会变的!”

“我也不会变的。”我说,“我还有两年就毕业了。”

“两年呀,很长呢。”小曲说。

“长什么?都活了廿年了,不在乎这两年。”我说。

“你家里呢?”

“这个慢慢有得商量。”

“是的,你要是像我们父亲那样,你娶了我姐姐,终久也没有味道。我以为你对姐姐好,是当她一个人,一个朋友,没想到——”她笑了。

我被她笑得有点脸红。到底年轻,口没遮拦。

“你放心,我会对姐姐说的。”她又安慰我。

两年。我想,在那种地方泡两年,人会成了什么呢?

过了很久,我问小曲:“舞厅你去过?到底是怎么样子的?”

她冷了下来:“也不过是老爷先生寻欢作乐的地方。”

“你去过?”我问。

“没有,不过想也想得出。那边家怎么肯给我去?”

“那边对你很好?”我问。

她点点头,脸上浮起一个安慰而满足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因为她长得像小令,或者因为她更加小,更加无助,我对她也连带关心起来。

我拿出旺笔.写了电话、地址给她……有事找我。”我说。

“不举怪你母亲。她当初把你送到妥当的地方去——”我说。

“你又弄错了。”她打断我,“不是母亲送我到妥当的地方去,而是妥当的地方实在看不过眼了,找人出面把我拉了去的。当时她把爸爸的遗产花得精光,饭也没吃了,我又小,她留我做什么?乐得做顺水人情。隔了一些日子,又后悔,肥肉原来就是越多越好。我处境正危险呢,我看也不该常常去她那里走动。”

“不会的,你太多心了,母亲到底是母亲。”我说。

“你真是好人,家明哥哥。”她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我笑笑。“我送你回去。”我结了帐,“记得,有事找我。”

“谢谢你,”她说,“不必送了,不然家里要查根问底。”

“好。你多注意功课,别想太多,你还小呢。”

“知道。”

“如果那边真不喜欢你去看妈妈、姐姐,你就别去。”

“知道。”

我送她上计程车,她向我摇摇手,走了。看小曲的姿态,便知道她养父母对她很好,她也够乖的。同样两姐妹,还有幸有不幸。她说得也对,如果没有小令,她恐怕就没这么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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