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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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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没有上学?”

“他在家中读书,由母亲与舅舅教他,功课很好,他说在美国,许多家长嫌学校繁文缛节多多,师资低落,班房太挤,教材古旧,政府也允许家长自己来。”

半晌李育台问:“他们住美国何处?”

“长岛。”

“他母亲干何种职业?”

“她是一名作家。”

“真的吗?”李育台有点意外,“那多好。”

一出飞机场他便看到阮世芳。

世芳与他拥抱,又与纪元握手。

“欢迎欢迎,欢迎到蜗居来小住。”

上了世芳的豪华跑车她才说:“我是特地请了半天假来接飞机的。”

“世芳,那是令尊的生意。”

阮世芳叹息,“都那样说呵,我为公司出了死力,耗尽青春,却无人承认。”

“世芳,你太想证明什么了。”

阮世芳苦笑。

她特地把车子驶进游客区,纪元在后座细观风景,十分享受。

忽然她讶异地说:“乞丐!”

前座两个大人笑了,纪元总算增广了见识。

世芳的家在沙里住宅区,一亩地,六只狗,三个工人,纪元一见那一堆犬只,立刻高兴地混到它们当中。

世芳远远看着纪元,感慨地说:“差一点点,她就是我的孩子。”

育台有点不好意思。

“育台,当年我真应该嫁给你。”

“我怎么敢高攀。”

“这句话真坑了我一辈子。”

“你是马来亚锡王阮庆京的女儿,剑桥法律系高材生,人又长得美,我一直只敢远远欣赏。”

“育台,我只爱过你一个人。”

李育台问:“还有无黄瓜三文治?”

“你一直没向我求婚。”世芳不愿转变话题。

育台摊摊手。

“是我没有福气。”

育台苦笑。

“你这次来找我,我觉得十分荣幸。”

“我确想见见世界各地失散长远的亲友,听听他们对人生宝贵的意见。”

世芳笑了,扬一扬长发,“你要听我的心得吗?做人要随缘随意随心。”

“要是环境很苦恼呢?”

“默默承受。”

“真没想到千金小姐也会这么说。”

“育台,我承受的压力,非你可以想象。”

“你何必一直为身世耿耿于怀。”

“你知我是庶出,几个大太太生的兄长当我透明,这种日子我也熬着过。”

育台诧异,“至今尚如此?”

“直至天长地久。”

“我的天。”

“我也并无知心朋友,育台,我真高兴你来。”

世芳眼神落寞幽怨,看样子并非客套。

“世芳,你在此间也算是闻人了,又锦衣美食——”

“是呀,可是感情没有寄托,生活无从落墨。”

“那么,”育台鼓励她,“结婚吧,生个孩子。”

世芳嫣然一笑,“你的口气像极家母。”

育台有点尴尬。

“可知你也是真的为我着想。”

育台点点头。

世芳接着说:“好人早逝,育台,你总得把皱着的眉头放开来。”

育台随世芳参观大厦,“十二间房间,你轮流往?”房子像建筑文摘中的示范屋。

“我不住这里,此处专用来招呼亲友,我自己用市中心一间小公寓,事实上我很少回来。”

门外宽大的草地打理得一株杂草也无,像一张碧绿的地毯。

世芳忽然问:“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令堂是我们公司的业主,在她家看到你。”

育台的记忆一丝不乱。

“我连忙出去打听你这个人,他们都说,世芳,他喜欢艺术家,几个女朋友不是画家就是小提琴家,你跟着父兄叔伯做家属生意,不是他那类型。”

这话育台还是第一次听到,讶异地问:“他们说,他们是谁?”

“当然是与你相熟的一帮人。”

育台不语。

他忽然牵挂孩子,“纪元呢,纪元在什么地方?”

世芳吩咐佣人去把她找回来。

不到一刻纪元兴奋地出现,“爸爸,回到家我也要养一条西班牙猎犬。”

育台忽然想起来,雅正曾经说过:“纪元是独生儿,十分寂寞,我欠她一条狗,如果她恳求我,我会替她找只好狗。”

于是他答:“那你得亲手照顾它。”

世芳在一旁微笑,“你们梳洗休息吧,晚饭时候见。”

纪元看着她背影,“世芳阿姨既富有又美丽,人又和蔼可亲。”

育台说:“你讲得再正确没有。”

他现在是个亲力亲为的父亲,帮纪元洗头沐浴更衣,小孩累了,在大床上熟睡。

管家来传他晚膳。

世芳笑道:“不如我们到市区享受一下夜生活。”

育台温和地说:“我怕孩子醒了要找我。”

世芳只得颔首,“这是真的。”

他与她对坐着吃了顿淡而无味的西菜。

因是老朋友了,世芳忽然说:“育台,我在你心中有无位置?”

育台答:“我永远记得你的盛情。”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育台。”

“世芳,我不得不同你说老实话,我与你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走不到一起。”

“我现在也不是少女时期那个不谙世事的阮世芳了。”

育台笑,“是,好多了,自三十间寝室的大厦搬到十二间寝室的屋子,的确与现实世界比较接近了。”

世芳微愠,“你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着取笑我?”

“是的,”育台握住她的手,“你助我减低心底苦楚,你是我益友。”

“你当心我真的去嫁人。”

“我衷心祝你嫁得好。”

世芳没好气,正想抗议几句,忽闻身后轻轻地一声咳嗽声,转过头去,看见纪元一脸笑容站在那里。

“过来,纪元,来吃覆盆子冰淇淋,”她让她坐在身边,对育台说,“纪元真是可爱。”

李育台微笑,阮世芳当然比一般小学教师懂得欣赏潜质。

“把纪元留在我这里,由我照顾她,我替她找私立学校,请专人教法文网球小提琴,然后到剑桥升学。”

换言之,那会是一个小小的阮世芳。

纪元立刻说:“我要跟我爸爸在一起。”

阮世芳黯然道:“你说得对,当然你要陪着父亲。”

育台意外,“她陪我?”

“呵,你以为是你陪她?”

电光石火之间,李育台恍然大悟,他看着女儿,只见纪元以嘉许目光赠予世芳阿姨,表示她所说完全正确。

李育台感慨万千。

他们在大宅里住了五天,并不是每天可以见到阮世芳,她有一天飞到巴黎,又另一日在日内瓦,但是李氏父女并不寂寞,他俩到河边垂钓,参观乡镇市集,逛古玩店。

李育台渐渐耽于逸乐,他诧异时间原来如此容易过,看张报纸喝杯茶数数白云便到黄昏,在办公室,开三个会,挨得腰酸背痛还未到下午。

连小小纪元也有同感,她说:“学校每天八节课,一直盼打钟,只有下课钟可以救我们,一天长得不得了,可是你看现在。”

主要因为睡到上午十时才起床。

纪元每天黄昏都讲二十分钟电话,做父亲的忽然好奇,问说:“你同谁聊得那么起劲?”

“黄主文。”

是那个孩子,“没想到短短时间你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了。”

“我们有共同点。”

“真的?那是什么?”

“我们都比较寂寞。”

“他母亲不是一直与他做伴吗?”

“她是个职业写作人,每天工作时间很长,很少有空与他交谈,或者整天忙着读资料,半日也不出书房。”

“呵,那他一个人干什么?”

“阅读、与电脑下棋、玩填字游戏。”

“那真是寂寞。”

“他还喜欢游泳与篮球。”

李育台问:“他现住何处?约他一起放风筝。”

“他要陪妈妈,不会一个人出来,他们住肯盛顿朋友家。”

呵,两个孩子均有苦差。

纪元忽然试探说:“或许,可以约他妈妈一起出来。”

“不,千万不要去打扰人家。”

纪元有点遗憾,“我一直想知道一个作家如何工作,还有,一本书如何写出来。”

“我也想知道,过程一定神秘。”

父女俩笑了。

他们一起去看苏格兰土风舞表演。

纪元问:“他们有穿裤子吗?”

“你去看看。”

纪元去打了个转,回来报告:“有,裙内有短裤。”

他们又到大英博物馆参观东方文物部,纪元对那百来具木乃伊感到兴奋。

想参观白金汉宫时买不到票子,纪元安慰父亲:“我猜装潢也不会比世芳阿姨的家更美丽。”

世芳知道了,笑得弯腰。

然后,他们要告辞了。

世芳说:“你们父女这次游遍世界,是为着寻找生活的真谛吧?”

育台欠欠身子,“又被冰雪聪明的你猜到了。”

世芳说:“在我眼中,你们不是不幸福的。”

“啊谢谢你世芳。”

“育台,请记住世事古难全。”

李育台微笑,“世芳,我们千里共婵娟。”

纪元问:“婵娟,那是什么?”

“在此处做月亮解。”

纪元恍然大悟,“呵,大家同看着一个月亮,也就等于见面了。”

仍然由阮世芳亲自驾车送他们到飞机场。

“可惜动物园已经关闭。”

纪元说:“我不喜欢看动物园内的动物。”

“当然,纪元,那其实是至为残忍的禁锢。”

“我与妈妈也不喜欢马戏团。”

世芳笑笑,“你母亲说得很对,”她转头同李育台说,“你看我天天化好妆穿了高跟鞋去上班,像不像马戏班生涯。”

育台答:“整个世界其实就是个马戏团,永远不乏小丑演出,又少不了怪胎:什么胡须美女、连体人、还有人面兽心、狼狈为奸……”

世芳笑,“纪元听了我们这等悲愤的言论,不知会不会有不良影响。”

李育台答:“叫孩子早些了解世情,也是好的。”

世芳无奈笑,“社会教育越早开始越上算。”

她顺手取过一卷录音带,放进汽车录音机里。

李育台听到的是一种地方戏曲,以及两句歌词:“无限悲愤何处诉,无限欢喜化成灰。”

他十分震惊,没想到陌生的曲词会把他此刻的心情形容得如此贴切。

他脱口问:“这人是谁?”

世芳笑笑答:“是我国爱情神话中的主人翁梁山伯。”

呵。

这时,车子已驶抵飞机场。

他与世芳道别,一手提行李,一手拖着女儿进驿站。

李育台是那种少数觉得女子与孩子是需要被照顾爱护的男人,他看到后边有一部车子停下来,车里两位女士打开行李箱,他便叫力夫上前帮忙。

那两位女士抬起头来笑了。

他认得其中一位是黄主文的母亲。

他朝她点头。

那少妇也讶异,他与她出现的时间何其配合,比预先约定还要神奇。

育台没有时间打招呼,连忙把女儿与行李带进飞机场。

今日有五十多班飞机,李育台不相信她会同他坐在同一班飞机上。

纪元问:“爸,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的小朋友黄主文在哪里。”

“呵,他要留下来考一个钢琴试,后天才与母亲会合。”

“他母亲去何处?”

“意大利。

李育台颔首:“我们改天也去意大利逛。”

下一站,他们先去纽约。

他同女儿说:“你的钢琴已学至五级,缘何放弃?”

纪元答:“我没有兴趣,妈妈说如果不发自内心,弹出来的不过是机械之声,没有感情,她准我罢学。”

“你妈妈最纵容你。”

“妈妈说人健康快乐足够。”

“你看你,完全不懂得守规矩。”

纪元也很为自己担心,“我在想,我将如何长大呢?”

“放心,毋须很用力,眨眼间你已经成年。”

纪元说:“可是现在这样逐日逐日挨,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听听这不知足的腔调,环游世界,叫捱日子?”李育台佯装悻悻然。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纪元连忙否认,随即觉得自己越描越黑,故噤声。

可是她父亲随即搔头皮,“我也是,只觉得再快乐的快乐也不甚快乐,什么都索然无味,开水不觉烫,冰水不觉冻。”

纪元起劲地点头,“就是那个意思。”

李育台叹口气,“因为你妈妈不在了。”

“是的。”小纪元豆大眼泪落下来。

“你妈妈的摄影集有一个目的。”

纪元抬起头来。

“妈妈想教我们如何说再见。”

纪元呜咽道:“我不想说再见。”

“我们一定要,而且,她已经走了。”

纪元号陶大哭起来。

纪元那种孩子特有的原始的悲伤真令李育台心碎。

他喃喃道:“对不起,纪元,爸爸帮不到你,爸爸爱莫能助,爸爸只能看着你伤心。”

纪元哽咽,“那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那为什么我一直那么内疚?”李育台不能释然,“为何我耿耿于怀?”

父女在飞机上再也没有谈这个题目。

他们下棋,之后又玩扑克。

旅游生涯最大好处是永远要赶飞机,没有事也像煞有介事。

之后纪元与父亲讨论,是否该把辫子剪掉。

李育台躺着想:“再过几年,与她谈这些琐事的将会是她的男友。”

他情愿这样,他迫切地希望纪元快速长大,有自己的生活,淡忘母亲。

他盼望纪元快快与童年说再见,因为她已注定有一个不愉快的童年。

至于他,他永远要与雅正说再见。

“雅正,”他说,“我觉得糟极了,我希望纪元成年后我可以快些前来与你会合。”

这次他在飞机上喝得比较多。

睡了一觉,降落地面时由待应生推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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