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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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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育台不出声。

“育台,人生得意须尽欢,又云,莫待无花空折枝。”

“谢谢你。”这次语气已不那么讽刺了。

“做人不必那么认真,老朋友,新朋友,都是朋友,反正那个晚上有人陪着说说笑笑,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你说是不是育台,总比独个儿胡思乱想的好。

“我不知道我的处境那么悲哀。”

“育台,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有人按铃。

“又是谁?”李育台没好气。

“是我们老同学苏南成一家四口,快去开门,请他们吃顿好菜。”

“老陈——”

“相信我,说说笑笑一个晚上容易过。

育台无奈,只得挂了电话去开门。

门外果然站着苏南成一家,满面笑容,一子一女年龄与纪元相仿,李育台不禁高兴得与老苏拥抱。

纪元看到小朋友也跑出来招呼,三个孩子很快坐在一堆说话。

苏南成絮絮说起别后之事,搔着头皮,“你们能干,你们都发财了,你看我,教一份书,千辛万苦,清贫如故。

李育台接着他的手,“你比我们都有成就,你看你一子一女,他们是你的瑰宝。”

苏成南愉快地问:“育台,真的吗,你真的那么想?”

“老陈嘱我代他请客,你爱去何处?”

老友苏南成笑道:“那我不客气了,我已有三年未吃鱼翅。”

育台立刻打电话到鱼翅酒家订座。

老苏很幽默地说:“金钱万能。”

谁知育台很认真地说:“不,除却用来吃吃喝喝,没有什么大用。”

“育台你真客气。”

“到了后期,雅正什么都吃不下,和着血吐出来。”

苏南成欠欠身,“我们也闻说这件不幸事。”

育台叹口气。

纪元与苏家兄妹谈笑甚欢。

“纪元念的私校吧?”

李育台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

“私校现在放假吗?”

育台看看时间,“来,我们出发吧。”

那是一家中莱西吃的菜馆,装修情调十分好,颇有点名气,消费也自然高昂。

比起其他客人,他们一行数人打扮算比较朴素。

坐下,由育台叫菜,五六个全是名贵菜式,领班脸色分外亲切。

忽然有人过来叫:“李叔叔,纪元,你们好。”

纪元一见,大喜,“黄主文,你怎么在这里?”

可不就是他,李育台的目光随着看过去,只见另一桌上坐着他母亲,她朝他颔首。

她也与朋友在一起。

纪元这时恳求小朋友:“要不要坐到我们这边来?”

黄主文有点抱歉,“对不起,我得陪母亲。”

纪元低声问:“都是些什么人?”

“我大舅同三舅。”

纪元说:“打电话给我。”

“我已经打过,你们大概是出来了,没人听。”

黄主文回到原位上去。

李育台忍不往又看了那边桌子一眼。

一桌都是优雅的男女,穿的衣服不显颜色款式,只是觉得舒服熨帖。

李育台不好意思多看,仍与老苏闲谈。

老苏在说:“……异乡生活真是辛酸。”

李育台接上去:“孩子们会习惯的。”

“是,我们至多可以做到麻木不仁,哈哈哈,且来尝一尝这个珍珠翅。”

纪元轻轻同父亲说:“我想过去与黄主文说几句话。”

李育台答:“女孩子不要在台子与台子之间转来转去。”

纪元知道父亲很有点原则,只得坐着不出声。

苏家四口吃得很多很高兴,等到结帐的时候,领班一脸笑容说:“那边黄先生付过了。”

育台这才知道,黄主文从母姓,他母亲是黄女士。

他笑着同老苏说:“我居然没做成主人。”

随即走过去道谢,黄家十分客气,李育台只逗留了三分钟,匆忙间他好像看到黄女士戴着一串塔型珍珠。

雅正有一串塔型珠,就是那种当中大颗两头越来越小的珠子,她几乎天天戴,无论配什么衣饰都可以:裙子、晚装、牛仔裤……

此际他听得老苏说:“谢谢,谢谢,下次再见。”

“以后我们要多多联络。”

老苏紧紧握着他的手。

那老好人带着他的家人走了。

一家四口穿着新衣出来赴约,可是那些是像新衣的新衣,硬邦邦,不贴身,老苏的经济情况看样子的确不大好。

纪元问:“为什么不送他们回家?”

“我路不熟。”

李育台不愿意在太阳落山之后驾车到皇后区。

所以朋友同朋友之间要门当户对。

“苏大弟说他们一家难得出来一次。”

李育台抬起头,“那也不妨碍他们将来成为成功人物。”

“可是,”纪元说,“那会使他们的童年失却许多乐趣。”

“世上并无十全十美的事。”

纪元说:“是,我也发觉了。”

人生总有缺憾,否则女娲不必炼石补青天。

李育台想了想说:“幸亏有命运做主宰,决定一切,不然的话,如何做出取舍呢。”

“假如妈妈可以回来,你愿意少活几年吗?”

李育台笑,“当然愿意,可是事与愿违,她不会回来,我则可能活到九十八岁。”一个人心碎之后,还可以活那么久吗?为着纪元,他会尽力而为。

可是那是没有质素的生命,越长越辛苦。

“下一站去什么地方?”

“还没决定,你呢,你有什么心绪?”

第二天早上,李育台醒的时候,纪元已经梳洗定当伏案在写明信片。

天气已经相当凉快,出门之际没带厚大衣,一会儿要同纪元去买。

他冲了杯咖啡,翻开雅正的摄影集。

这一天她如此写:“纪元,在世上只有短短数十年,我竟节聚了那么多身外物,有许多,想留给你作为纪念,不知你可愿接,其中,有一只戒指一串珍珠,我很幸运,我承继有人。”

就是那串珠,一点也不贵重,当年买的时候才几千块钱。

雅正的头面首饰都不算名贵,她不太注重那些,有一次育台听见她同三岁小纪元说:“你如果听妈妈话,胜过妈妈满头珠翠。”

是育台替她选购了那只比较像样的戒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现在都属于纪元了。

比较珍贵的是几套摄影器材……

电话铃响了。

响了一下,又切断,可是过了一刻,又响起来,谁,谁这么犹疑?

育台去取过听筒。

那边说:“我是和平。”

难怪,“和平,好吗?”

“陈先生说你不介意听电话。”她嗫嚅。

“只有这一次他说对了。”育台鼓励她。

“没有吵醒你吧?”

“早睡早起身体好。”

“出版社说,摄影集头一版两万册已经售罄。”

“这么快?”

“成绩那样好,他们赶快加印,现在想你加写一个序。”

育台立刻说:“不,我不便沾光。”

和平笑,“我也觉得如此。”

育台说:“我毋须赚人热泪,眼泪往肚里流好了。”

和平说:“那我去推掉他们。”

“你盯着他们,宣传不要太商业化。”

“听说是口碑促成销路,并无太多广告。”

“一般评论如何?”

“都说感动得流泪。”

没想到真情始终还获得欣赏。

育台沉默,雅正的才情一直为社会赞许,可惜天不假年。

和平问:“纪元好吗,你好吗?”

“还过得去,旅途上见到许多人碰到许多事,发觉世上没有完全快乐的人与十全十美的事。”

和平问:“幼儿是百分百快乐的吧?”

“不见得,他们亦有许多恐惧,像妈妈不知是否在身边。”

和平说:“我倒是很快乐。”

“可那多好,那真是绝佳消息。”

谁知和平补一句:“能与你说电话已经很快乐。”

这样的话叫育台难过。

“天气已凉,小心添衣。”

“也许我们南下佛罗里达。”

“谢谢纪元给我寄明信片。”

“我会跟她说,再见。”育台挂上电话。

纪元拿着一叠明信片过来,“我们去邮局。”

父女俩穿得暖暖,相拥着上街。

纪元问:“会下雪吗,我还没见过下雪。”

“再隔两个月吧。”

在邮局排队寄掉信件,他带女儿去添置冬衣。

雅正注意女儿打扮,曾经这样说:“我在当然没问题,我不在会有点头痛,你陪她到常去的时装店,不要等减价,否则尺寸颜色不齐全,请女店员代为配搭,记住藏青与白是最好的颜色。”

可是此刻纪元坚持要买一件鲜红长大衣,而店员又非常怂恿。

育台只得轻轻同女儿说:“妈妈去世三年内最好不要穿红色。”

纪元立刻扔下红衣,羞愧地说:“我竟忘了。”

由此可知,只要放时间下去,一切都会淡忘。

纪元吃惊地问:“我怎么会忘记?”

“没有关系,我们挑这件深紫色的好了。”

“不不不,我不要大衣好了。”

“纪元,不要怪自己,妈妈最希望你忘记。”

“我是无意的。”纪元落下泪来。

可是记忆自有它自己的生命,骤来骤去,忽明忽灭,非我们心身可控制。

“听爸爸话,高高兴兴。”

正在此际,有人叫纪元,父女抬头,看到黄主文站在跟前,这小男孩有点似纪元的守护天使,李育台对他有异常好感。

纪元一见他,擦干眼泪,高高兴兴地与他坐下聊天。

育台对店员说;“要深紫色那件。”

其实紫色也还是荤色,不过育台知道雅正不会计较,雅正甚至不介意他们父女齐齐穿红色。

取过大衣,他看到黄女士站在他对面。

他笑笑说:“又碰见了。”

她很大方地答:“大家都对这几个地方有兴趣。”

“未请教大名。”

“我叫黄仲苓。”她并无伸出手来握。

李育台报上他的姓名,然后说:“孩子们好似很谈得来。”

“这叫作缘分。”

育台颔首,“是,合与不合的原因实在太多,不如索性笼统称之曰缘分。”

黄仲苓微笑,那种悠然的神情的确有点像雅正。

“你们在旅行吧?”

她想一想,“可以这么说,不过,这也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从不在同一地方停留多过三个月。”

育台听了十分意外,他没想到世上竟有同道中人,“你是在逃避什么吗?”他冒昧地问。

“不。”

“你是在追寻什么吗?”

“也不。

“噫,一次又一次环游全球只是你的兴致。”

黄仲苓笑笑,“可以那样说。”

李育台立刻道:“我愿意跟你学习。”

育台黯然,“这一年来她始终未能专心向学,已被校方记过多次,让她暂时离开学校,稍减厌恶之心,也是好的。”

“她把悲忿的心情发泄在同学与功课上了。”

育台讶异,“你很了解?”

黄仲苓答:“我也有孩子。”

“那么,相约不如偶遇,我们一起午餐。”

两家四口好似熟朋友一样。

午餐黄仲苓只叫了一客芦荀沙拉。

育台问:“你茹素?”

她点点头。

雅正亦是素食者,她最喜欢吃朝鲜蓟。

“主文说,纪元的母亲是谢雅正。”

育台不由得问:“你听过她?”

“久闻大名,我有她所有的摄影集,非常欣赏。”

育台很觉宽慰,“那多好。”

“她是非常有成就的一位艺术家,不过兼职妻子及母亲,家人不易察觉她受欢迎的程度。”

“她从来不提。”

“也许,她根本不在意。”

育台忽然笑了,他记起来,有时纪元真正顽皮,雅正也会诉苦:“妈妈是个有成绩的摄影师,妈妈不必坐家里干受气。”

她知道她有名气,她只是不把那一切带到家里来。

笑容收敛,育台叹口气。

黄仲苓看在眼内,“生活中少了她,一定很凄苦。”

育台低下头,“不足为外人道,非笔墨可以形容。”

“我们可以觉察到你的失落。”

“这一年来我都未能投入工作及生活,所以带着纪元出来散散心。”

“有没有好一点?”

“有机会见到不同的朋友,与他们谈谈,得益匪浅。”他并无正面回答。

“明天我们到波士顿,将会停留一段日子,主文要写功课。”

“能够把地址给我吗?”

黄仲苓给他小小一张卡片。

育台珍藏起来。

“你要是不介意,纪元可以来我家住。”

育台笑,“我同女儿形影不离,你们可以爱屋及乌吗?”

黄仲苓也笑,“我们有两间客房。”

可是育台并无意去打扰他人。

早上起来碰见了,总得问一声好,人前人后,不住道谢,脸上要挂住一个合理客套的微笑……这是干什么呢,这比上班还累。

老陈说过,在外国居住,最累之处是入乡随俗,逢人要笑要问声好,开头蛮好玩,一年后累得贼死,连忙搬到华人聚居地,名正言顺黑口黑面做人。

各地风俗不同,无事自笑,在华人来说,算是苦差。

纪元问:“我们会到黄主文家去吗?”

“有机会可以去他家喝下午茶。”

“他邀请我去住。”

“将来再说吧。”

纪元恍然若失。

李育台老是觉得不甘心,“你们到底谈些什么?”

“昨天我们谈到母亲的名气。”

“谁的母亲?”

“先是谈到主文的妈妈。”

“黄仲苓是个名人吗?”李育台一无所知。

纪元忽然笑了。

“有什么好笑?”

“是主文说的:‘有人不看书就是不看书,你同他讲《红楼梦》他也不知道,可是但凡喜欢看书的,大抵都听过黄仲苓这个作家的名字。”

李育台气结,“当然我知道《红楼梦》。”

纪元仍在笑。

李育台感慨,已经有自己的朋友了,并且奉朋友之言为金科玉律,前来嘲笑老父。

女儿迟早要长大成人飞出去。

这也是他的盼望,女儿有事业有家庭,忙得不可开交,一星期才与他通一次电话,节日才前来相会……

他才不要纪元牺牲所有来与他长相厮守。

“黄主文还说什么?”

“他说:我俩的母亲都是社会知名的艺术家。”

“那很好。”

“所以我们有共同话题。”

“你觉得两个母亲有无相似处?”

纪元想了一想,“两个人都很静。”

“还有呢?”

“两个人都颇为富有。”

纪元的观察力不错,世上赚得到钱的艺术家是极罕有的。

“可是,”她说,“我觉得我的妈妈长得比较美。”

半晌李育台才说:“睡吧。”

那一夜,纽约街上照例警车鸣鸣,育台忽然想带着女儿到宁静的小镇去居住一段日子。

第二天醒了,纪元穿上新大衣与父亲拎着行李出门。

电话铃响。

育台说:“别去听。”

“也许是黄主文。”

“有聚必有散,送君千里,终需一别,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纪元沉默,掩上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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