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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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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夜我蹲在花旁,至夜完全黑透,一切喧哗告退,霓虹灯熄灭的时候,花苞如着魔般轻轻“卟”的一声爆裂,雪白的大花瓣卷开,奇异香气喷上我面孔。www.xiashucom.com

一朵继一朵,像是一早约好,不一会儿全部开放,我不再寂寞。

把花捧在手中细赏,直至它们缓缓萎靡、沉落、消失,那么短的灿烂,而且不一定有人在旁欣赏……

我在风露中立至天明。

国维也没有睡,他在盘算如何接收三小姐的遗产。

两人各有各的心事,不过还是坐在同一张早餐桌上。

“下午我出去开保险箱,要不要一起来?”

我摇摇头。

“怎么,”他诧异,“不感兴趣?”

“不是我的东西。”

“你说得对,但是你可以借用。”

我不再说什么,国维看轻了我,也看轻他自己。

我不觊觎三小姐的财产,没可能。

女佣把电话拉进来。

我的心“咚”的一声。

是周博士。

他还要我等,越等得久,越是渴望。

“海湄,你已爽约两次,又不来通知,没有事吧。”

“啊没有没有,只是忙。”

“今天来不来?”周博士说。

“来。”我说。

“那么五点见。”

国维看我一眼,“那是谁?”

“周博士。”

他不出声。

这一点点娱乐他是要给我的。

隔一会儿国维说:“心理辅助相当有用,这一阵你精神较佳,白天也肯起来,酒也喝少了。”

我一呆,“真的?”自己倒没留意。

“也许因为压力已经减轻,”国维喃喃说,“她的去世成全了你。”

不不不,完全不是这样的缘故,完全没有关系。

我推开面前的杯子。

稍后国维出去办事,坚持载我一程。

我们两人坐在车后座,旁人看来,何尝不是出双人对。

车子转了一个弯,本来这种大车最稳,乘客不应受影响,但国维趁势滑过来,与我坐得比较贴。

真是反常,恐怕他的压力是真的减轻了。

趁着另一个弯,我把身子让开,并且固定下来,把皮夹放在两个身体之间。

国维没说什么,他比我先下车。

到达周博士那里,着实松口气。

把手袋一扔,踢去鞋子,往长沙发上躺。

周博士笑,“当心你的随身物件。”她没忘记手袋里装什么。

我只是笑。

她看看地下:“这双鞋有多高?”

“十公分。”

“怎么走路。”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会习惯的,从小做起,没有难事,久而久之,以为生活就是如此,不想反抗,无力改变,麻木之后,一切无所谓。”

周博士不出声。

“像你,生来自由,像我,成堆枷锁。”

“我在听。”

“母亲离家后,父亲急着找对象。”

开了头,不知如何说下去。

我叹口气。

周博士说:“不想讲不要讲。”

我呆着脸,看着天花板。

继母还没有成为继母之前,已不喜欢我,她同我父亲说,看到我,活脱脱便像看到我母亲,简直同一个印子印出来那么相似。

她诉苦,说我一点童真都没有,就会直着眼朝她瞪。

那时还有这种后母,定要同小孩过不去。一共只两种做法,小孩选甲,她硬说乙对,小孩选乙,她又咬定甲才正确,有心找碴,小孩永远无法赢她。

听上去不像真事,父亲打那时开始随意掌掴我。

隔了许久许久,他去世以后,我才明白所以然。

他并不是要打我,他要打的人是我母亲。

我取过手袋,打开一只金鸡心,给周博士看里面的小照,“这是我母亲。”

她接过。

“天,”她说,“与你是同一人。”

我低下头。

“生命真苦,是不是?”周博士说。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

“然后那件事就发生了。”

“什么事?”

我张开嘴,仍然说不出。

“那时你多大?”

“十五岁。”

“父亲仍然打你?”

“是。”

周博士吁出一口气。

“他掌掴我的脸,甚至不看着我的脸,我发誓,如果有谁再这样对我,我会杀死他。”

我握紧拳头。

周博士为我斟一杯威士忌。

事隔多年,还这样恨,我悲哀地低下头,一点儿也没有忘怀。

我把金鸡心收好,“我要走了。”

“最近你比较忙是吧?”

我点点头。

“心中有冲击?”周博士试探地问。

“你看得出?”我说。

“不需要很精明观察人微的人也会看出来。”

但是国维没看到,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我起身,“我要走了。”

“你说过要到我家来的。”她提醒我。

“我一定会来。”

“当心自己。”

我牵牵嘴角。

下得楼来,我暗暗留意那辆黑色房车,没有,两边路旁是空的。

他在忙什么,好几日没看到他。

徘徊一会儿,不得不离开。到家门,仍然没有看到那辆车,途中不停凝视倒后镜,一点踪迹也无。

真不知他想怎么样。

车子经过他的酒店,忍不住慢下来,驶人停车湾。

手是颤抖的,心中暗暗叫:不可以这样做,不可中他圈套,不可自投罗网。但完全不听指挥,我把车停下来。

白衣制服的侍役立刻上前来替我拉开车门,称我为陈太太。

“朱先生不在,”他告诉我,“陈太太请跟我来。”

跟他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腿也干脆不听使唤,毫无尊严地跟着待役一路走去。

走廊是熟悉的,已来过这里,知道它通向什么地方。

“陈太太,”侍役说,“请稍候,我立即去联络朱先生。”

他推开套房的门。

那一瓶花仍然放在上次的位置。

不,已不是数日前的花,这是他另外嘱人插的,人不在也当我在,天天供奉鲜花,我呆住了,心中滋味难以形容。

侍役说:“朱先生每日亲自把花拿进来。”

他等我出现。

一切在他意料中。

两颊连双耳热辣辣地烫起来。

侍者替我倒出一杯酒,放在茶几上,恭敬地退出。

我缓缓脱去手套,喝一口酒。

要走现在还来得及。

放下酒杯,拉开房门,走廊悄悄地无一人,匆匆急步走到门口,上车,逃似返回家中,心跳得像是要从喉咙扑出。

国维还没有回来。

看样子我只有自救,他是不会插手的了。

女佣把昨日的花捧出来。

我跳起来,“干什么?”

“太太,新鲜的又送来了。”

我绝望地走入房中,他没有放过我,这次的鲜花仍以白色为主,有些是根本没有见过的,可见多罕有,一条茎上连珠地长得十多二十朵,美得不似真的植物。

放肆的朱二,登堂入室,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大蓬花像是随时随地会得缠上我身来似的,令人坐立不安,地板似烫热,椅垫似是钉,终于找一拢头发,取了外套,再度出去。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路两边的树直朝前窗压下来,根本没有想到是否危险,引擎咆哮着,风劲而疾,又回到原来的路上。

朱二站在门口等我,他知道我会回去,如扑火之飞蛾,难逃冥冥中注定的命运。

他手中握着血红的不知什么。

下车看到,是我适才遗下的手套。

他把手套放在唇边,耽搁一下,然后还给我。

我慢慢穿起它们,单是他刚才那个动作,已经使我鼻子发酸。

天又黑透了。

他携我手,与我进去。

接近了,我的脸颊刚到他肩膀,舒服地靠着他外套肩垫,不想离开。

迎面而来的随从同他说,晚餐已经准备好。

我得换件衣裳,自衣橱中挑出他为我置的宝石绿缎裙。

整个饭厅只得一张桌子,灯光柔和,他把客人赶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侍候我坐下,两人都没有心情开怀吃。

我讪讪地,一边面孔始终烫热,耳朵麻痒,紧张得频频喝酒。

朱二伸手过来,为我整理头发,目光深深烙在我皮肤上。

乐队奏起音乐,他邀我共舞。

大胆地把我拥抱得紧贴他身体,我记得这舞步,极小的时候,母亲教过我跳,当她还没有背夫别恋的时候,母亲为这个家带来无数欢笑与温暖,她是个出色的女人,这也是父亲痛恨她的原因:得到越多,失去越多,愈更不值。

十年前与国维共舞到如今,今日又用上母亲传授的功夫。

最喜欢跳慢舞,一直没有机会。

国维说过,在公众场所接吻拥抱皆不妨,最不雅观就是男女跳慢舞。

今晚不怕,今晚没有观众。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专等我来。

我们跳了很久很久很久,乐队彻夜演奏?月亮升上的时候,他带我出园子。

到这个时候,一切已经太迟,后果如何,并不值得计较,当年,母亲牺牲了我去追求这样一点点短暂的欢愉,我并没有子女,没有值得担心之事。

我心内狂喜,若不做些反常动作,无法表达,于是和衣步入泳池,池水将衣裙泛起,招手叫他过来,他先是笑着摇头,我游至池边拉他落水,他在岸上捉住我双臂。

趁势他拥抱我。

在他的体温相形之下,池水冰冷,一冷一热之间,浑身麻痹,沉下水中,把他也一个筋斗带下来。

这下水声惊动了侍者,他们轻轻出来张望一下,又悄悄退下,乐队仍曼妙奏出曲于,我打横浮在他身上,抬眼看去,星光灿烂。

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我同自己说,这之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承担。

我只知自己是个孤苦寂寞的女人,追求一点点欢乐,不算触犯天条,是人情之常,值得原谅,可以宽恕的。

湿了水的衣服渐渐坠身,我俩缓缓没人水中。

乐队在奏什么歌?

噫,是“夜来香”。

一个歌女穿着银光闪闪的衣服款款走出来,对我们视若无睹,唱出这首最最动人的歌曲。

“我爱那夜色清凉,”她唱,“我爱那夜莺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她要拥抱着夜来香,吻着夜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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