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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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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邓不去回答她。

“大嘴,最近已经不见母亲入梦了。”

邓志能搁下报纸,“伯母对你放心了。”

“也许是。”韶韶叹口气。

“你呢,有无做母亲的打算?”

韶韶再叹一声,“同事中一位太太最近初为人母,每天早上,替儿子拍张宝丽莱照片才出门,照片放口袋中,成日看着,你说惨不惨,她要上班,不能在家陪伴幼儿。”

“你的意思是——”

“我要是有了孩子,就成日与他厮混,绝足江湖。”

“可是很多女性视这为苦差。”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好,答应你。”小邓忽然慷慨地说。,“应允什么?”韶韶莫名其妙。

“养活你们母子。”

韶韶大笑,“笑话,我自有打算,不劳你操心。”

小邓急,“喂,这是我的责任。”改了口气。

“世事多变化,什么事都得有最坏打算,我自幼受的家庭教育是一切最好靠自己。”

想到母亲的一生,不禁感慨万分。

母亲生前靠不到任何人,只得女儿与她相依为命,她生命中的男性统统与她有缘无分,父亲、兄弟、丈夫……全远离她,她亦没有叔伯,还有,韶韶根本未见过祖父。

根深蒂固,韶韶觉得要靠自己。

那天下午,奇芳拨电话给韶韶,“中午在电视上看见你。”

韶韶笑,“那是前些时候录映的了,可是讲解如何投票?”

“不,是一个记者招待会,你站在洋人后边。”

“呵是,这是员工福利,镜头偶尔会瞄到我们。”

许多患锋头情意结的同事因此有意无意爱穿件红衣,希望有人注意。

“你对工作好似相当满意。”

“敬业乐业嘛。”

奇芳笑,“到此为止,你一定忙。”

“啊说三两句不妨,周未有空吗,把苏阿姨与燕和都请出来可好?”

“我们再商量。”

一整天韶韶都觉得幸运,因为除却小邓,还有其他人关心她。

晚上,她起劲地同小邓说着奇芳:“与我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睡到中午才起来,懒洋洋,翻翻报纸,到傍晚才吃一点点东西,食量似麻雀,穿真丝衣服,喜戴玉器,活脱是个艺术家,本来我挺怕这样的人,但是与她却十分投契。”

小邓不出声。

韶韶问小邓:“你好似不甚喜欢她。”

“有妇之夫,有何资格喜欢或是不喜欢其他女性。”

“哗,冠冕堂皇。”

“失礼失礼。”

邓志能有心事。

他在婚前向自己保证,有事绝对不瞒妻子,可是此刻他便怀着鬼胎。

那天早上,他见过苏舜娟女士。

是苏女士主动约他。

他们在医院的候诊室见面,真是一个突兀的约会场地,但是邓志能实在走不开。

苏女士却不介意到他工作地点来,说真的,医院最大好处是静,还有,清洁。

邓志能对长辈一贯客气礼貌。

苏女士轻轻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香如没有痛苦吧?”

邓志能小心地回答:“病了那么久,又做过手术,你不能说她很舒服。”

苏女士默哀良久。

邓志能实在忍不住了,“为什么你们到今天才出现?”

“我们遍寻她们母女不获,请相信我。”

邓志能说:“此刻你们介入,会影响她的生活。”

苏舜娟看着邓志能,“你什么都知道了?”

小邓摆手,“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有点疑心,韶韶则连怀疑都没有。”

“年轻人,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你们一家,同韶韶有血缘关系。”

苏舜娟黯然,有口难开。

“韶韶到底姓许还是姓区?”

“她应姓许。”

小邓松口气。

猜错了,没有关系。

“那韶韶为何改姓区?”

“因为香如来到本市,曾嫁与一位姓区的先生,两年后离异。”

小邓轻轻接下去说:“而这位区先生,正是苏女士的丈夫吧?”

苏女士颔首,“那时韶韶很小,不记得他。”

“他叫区永谅。”

“是。”

轮到邓志能沉默了,他不能理解五十年代一位年轻寡妇的心理状况,故不能批评姚香如急急再婚匆匆分手是否多此一举。

“我们四个人原是同学。”是照片中那四个人。

邓志能温和地说:“苏女士,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况且,其中二人已经逝世,往事,可忘即忘,对大家都有好处。”

苏舜娟看着他,“如果可以忘却的话,我不会到这里来旧事重提。”

邓志能全神贯注,“我必须保护韶韶,我是她丈夫,她世上唯一的亲人。”

苏舜娟为难到极点。

小邓吁出一口气,“从头说吧,从头讲会不会好-点?”

“你没有那么多时间。”

“我听一位编剧家说过,世上没有三句话不能交待的故事。”

苏女士生气了,“这是真事,并非故事。”

邓志能摊摊手。

苏女士不愧是个高手,她吸一口气,说道:“当年,有四个年轻人,两男两女,在同一家大学念书,感情非常好,稍后,那两个男生,同时爱上姚香如。”

苏女士声音内透露一丝无奈,一丝苦涩。

邓志能蓦然抬头,呵,的确是苏女士在说,是一个爱情故事,爱情故事并无年代之分,一直荡气回肠,他被吸引住了。

苏舜娟微微笑,深沉眼神似回到那美好的五月天去,“香如爱的是许旭豪,他们未得家长同意便订了婚,你看到那张照片,是在订婚那日拍摄的。当时,姚香如家长并不赞成。”

“为什么?”

“因为许旭豪身份暧昧。”

“什么身份?”

“年轻人,你对本国历史太不了解了。”

“当然,我们读历史只读到辛亥革命,且用英文答试题。”

“为何不自修求知?”

“我考上了医科,每日得死读十八小时。”

苏女士叹口气,“强化教育搞得真成功。”

邓志能看着她,“许旭豪,是一次运动中的党员吧?”

“是,他相当明目张胆,并非地下党员。”

邓志能唏嘘,韶韶感情激动时,他老劝她:“喂,请你控制你自己,我们不是搞革命。”没想那也许是遗传因子发作。

“那是一次流血革命,战斗激烈,一夜,许旭豪和许多大学生一样,失了踪,没有再回来,我们只得匆匆带着姚香如南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许旭豪是危险人物,为何接近他?”

“香如不理这些。”

“那你呢?”

“我对政治一无所知,但我一直喜欢区永谅。”

“这样被株连,岂非十分无辜?”

苏女士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双目看着远处。

邓志能很低声地说:“我猜想那时你们都非常非常年轻。”

苏女士苦涩地笑,“革命、恋爱,都必须非常年轻。”

邓志能给接上去,“过了二十五岁,还是改良生活要紧。”

苏舜娟说:“我没想到的是,香如并没有把往事告知女儿。”

“你且说一说,三个好友,如何失去联络?”

就在这个时候,医院扩音器大叫起来,“邓志能医生,邓志能医生,急诊室找。”

小邓立刻站起来回应。

苏女士马上说:“在听完整个故事之前,暂且莫向韶韶透露真相。”

“是。”

邓志能匆匆转头向楼下走去。

现在,心静了下来,他犹豫了,该不该先把这一节会面过程向韶韶坦白呢?

他感觉到一股压力。

可恨他没有时间听完整个故事,可是凭他的智力,也许可以凭已得资料拼出一幅图画。

他自沉思中走出来,“韶韶,我有话同你说。”

一转头,发觉韶韶已经熟睡。

小邓啼笑皆非。

他轻轻说:“伯母,你可以放心了,韶韶完全不像你,韶韶本性如猪,聪明、爱玩,从不关心明朝。”

他替她熄了灯。

这当然是因为他疼她的缘故。

如果你爱一个人,那人永远又小又笨,需要怜惜照顾,可是假使你不喜欢他,他立刻变得老谋深算,是只妖精,必须好好提防。

韶韶当然不如丈夫所形容的那般不济,可是在邓志能眼中,她不会长大。

轮到邓志能做那个梦了。

他在书房填税表,忽然听见咳嗽声。

他抬起头来,“伯母?”

他没有改口叫岳母,那时,他与韶韶尚未结婚。

他站起来,走出书房,“伯母,是你吗,你如果有话,可以同我说。”

他听到轻轻的叹息声。

他肯定那是伯母,不禁心酸侧然,“伯母,你看韶韶生活得挺好,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这时,有人推他,他惊醒,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伏在书桌上睡着了,推他的正是韶韶。

小邓疲乏地笑,“爱妻,你可有表演三盖衣?”

韶韶关心的说,“你做恶梦?嘴里呵呵连声。”

“我梦见伯母。”

“她怎么样?”

“我并无实际看到她,我只听到她叹息。”

夫妻俩握着手良久。

第二天,邓志能主动找苏舜娟女士谈话,约好在医院附近一个公园见面。

邓志能脸上不是没有若干忧虑的,“上次我们说到你们三人失去联络。”

有一个冰淇淋小贩推着三轮车过来。

小邓忍不住,买了两筒香草冰淇淋,一个给苏女士。

苏女士说:“坦白说,自从看到姚香如的讣闻后,我同区永谅就一直失眠。”

小邓微笑。

他仍然爱她。

果然,苏女士说:“他一直爱她。”

“那,为何离异?”

“她嫁给他一则是感恩图报,二则是想从头开始,可是事后发觉根本不能忘却过去,故毅然离开了他。”

她没有错到底。

在那个时候,不愿错到底是要付出代价的,不但孤苦,也遭人非议。

邓志能在这个时候作出建议,“不如我把韶韶也叫出来,听听这个故事。”

“不,这里边还有一个关键,韶韶也许不能自陌生人处接受这个事实。”

“那是什么?”

“姚香如还有一个孩子。”苏女士抬起了头。

邓志能张大了嘴。

呵,他灵光一闪,一定就是区奇芳。

韶韶与她一见如故,有着异常好感,就因为血统关系。

“啊,”邓志能大悦,“韶韶原来有个妹妹,韶韶不孤苦了,我会第一时间把这个讯息告诉她。”

苏女士默默不语。

“有什么困难?”

“我与奇芳一直合不来,她不易相处,她完全不似韶韶,可是她父亲异常偏爱她。”

“她们都不是孩子了。”

“正是。”

自苏舜娟语气中,小邓可以听出终身屈居第二的苦涩。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没有升上去,在丈夫心目中,苏舜娟地位永远不如姚香如。

她比她忠心百倍,辛劳有加,可是在他心中,她就是不如她。

区先生想必也十分敬重妻子,但那只是一种感恩,他对妻子可能言听计从,必恭必敬,但,他不爱她。

邓志能不知道多庆幸他在韶韶心中是第一位,韶韶在他心中也是第一位。

太幸运了,在现代人复杂的感情生活中,简直万中无一。

“韶韶可以接受这个事实吗?”

“她是成年人,她也已得知她并非姓区。”

苏女士凝视邓志能,“在你心目中,韶韶十全十美吧?”

“她?”小邓几乎没跳起来,“我才没盲目从妻,她这个人缺点之多——”

“可是,她的缺点也是可爱的吧?”

那倒是真的。

鲁莽,急性子,全都是难得真性情。

苏女士叹息一声,“但愿我的女儿也可以找到这样的理想对象。”

小邓怪不好意思,“把我说得太好了。”

苏女士手上那只冰淇淋开始融化,小邓把冰淇淋接过来,三两口吃光。

“奇芳还不晓得她非我亲生。”

小邓大为讶异,“噫,你们应该早就告诉她,这种事瞒不了一生,也毫无必要隐瞒。”

“区先生不让我说,当年他把奇芳争过来抚养,就决定不让她知道。”

荒谬,“拖到今日才说可能更为尴尬。”

苏女士不语。

“奇芳同燕和感情可好?”

“奇芳自幼被送到康瓦尔寄宿读书。”

小邓感喟,“她是问题儿童?”

“只有她的亲生母亲才敢那么说。”

小邓看着她,也许,问题就出在她从来没有斥责过这个女儿。

不过,他是小辈,他只敢腹诽,他没敢当面说出来。

他终于说:“我会选择适当时机尽量婉转地把这件事告诉韶韶。”

苏女士站起来,“谢谢你。”

她看上去十分疲乏,说这个故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送你。”

苏女士说:“有车子在公园门口等我。”

邓志能忽然问:“你与我这次会面,也是区先生示意的吗?”

“不,我并非没有主张的人,这是我自己的主意,再瞒下去没有意思。”

“我代韶韶谢你。”

“先别高兴,也许韶韶会怨我。”

在这件事之前,邓志能满以为他自己机智、深沉、涵养工夫一流。

但是他对自己失望,他没沉得住气。

那日傍晚,韶韶开车上来接他。

她感慨地说:“看到没有,缆车站,十一二岁的某个星期六下午,母亲带我坐缆车到山顶,在旧咖啡屋给我买了热狗吃,可是不幸我喝了几口咖啡,一直觉得胸口闷,那是我童年时绝无仅有的外出活动,历历在目。”

小邓静静聆听,他早有心理准备,已经把耳朵训练好,他知道以后那几十年,这一类事故是有得听的。

韶韶伏在车子驾驶盘上,“怎么搞的,仿佛就是昨日之事,如不,即是上个星期,但当中二十年过去了。”

“嘘,别透露你真实年龄。”

“我从不隐瞒年龄。”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

“不,那是因为我的成绩与我年龄相等,还有,我并不想做比我年纪幼稚的事。”

“来,我们去喝一杯。”

韶韶怪疑心地看他一眼,“做了亏心事,对我那么好?”

邓志能把妻子带到一间时髦会所,韶韶很高兴,正欣赏布置,有人向他们招手。

韶韶一看,那人却是区燕和。

“哎,”韶韶毫无心机地说,“苏阿姨的女儿。”

燕和朝他们招手。

韶韶说:“过去一下吧。”

小邓咕哝,“走到哪里都得坐台子。”

韶韶推他一下。

燕和十分热心,“我来介绍,我的未婚夫布志坚,邓医生、邓医生的夫人。”

韶韶受宠若惊,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曾沾过小邓的光,也不觉得她已晋升为医生夫人,经区燕和这么一说,顿时脸上光彩起来。

此际她也已看清楚了燕和的对象布志坚。

呵,原来是这个人,怪不得挺脸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儿,照片过一阵子便会在某些杂志不当眼的彩页中出现。

该君本来一脸高傲,后来听女伴说是医生,脸色稍霁,打了个招呼。

邓志能与韶韶立刻回到自己的桌子去。

韶韶悄声道:“没想到医生二字可以止咳。”

“此处虚荣疫症蔓延,总得有点防身本领。”

“地方是好地方,人却没意思。”

小邓不语,怪不得苏女士担心女儿的对象。

“燕和好像很高兴。”

“高兴就好。”

“会长久吗?”

“哎呀,太太,天下有什么是海枯石烂的,就算有,也闷死你,今夕快乐就好。”

说得也是。

“韶韶,我有话同你说。”

韶韶心惊肉跳,“邓大嘴,我最怕你这副郑重其事、为国为民的口气,你想怎么教训我?”

“你别多心,我不过是想——”

“税务局追你?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俩一直分开报税,你的事我一无所知,你可别牵连我,我在新闻局有大好前途。”

小邓啼笑皆非。

这时,区燕和偕男伴离去,临走朝韶韶飞来一个眼色,年轻的面孔上呈现一股洋洋得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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