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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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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旭英看着侄女儿,“你像足了你父亲,我不用看任何证明文件,我相信你。”

韶韶此际已不知自己像谁,拥抱着陌生的姑姑,号啕大哭。

老人听见哭声,抬起头来,“莫哭莫哭,为什么哭?你父亲就要回来了,旭豪,你是男孩子,将来要照顾妈妈同妹妹,怎么老哭?”

韶韶一听,只觉人生的磨难无穷无尽,她不知道是否支撑得住。

她抓紧了姑姑的手,泪如雨下,整个背脊被汗湿透,心中奇苦,忽然想到很小很小的时候,被老师冤枉默书作弊罚留堂,既委屈又害怕,看着天色已黑不能回家的情况,正与此刻相同。

这时,幸亏苏阿姨过来说:“韶韶,你且去洗把脸,别激动。”

韶韶一想,这是事实,切莫刺激祖母与姑姑才好。

她慢慢把情绪压抑下去。

姑姑给她一杯白菊花茶。

张妈说:“我要喂老人家吃饭了。”

韶韶连忙站起,“让我来。”

张妈说:“我熟手,她会多吃点。”

苏舜娟此际作主说:“韶韶,我们先回去再说,让姑姑吃饭。”

韶韶把酒店房间与电话号码留下告辞。

苏阿姨一直轻轻抚摸她的手以示安慰。

韶韶摸着自己濡湿的额角忽然大笑起来,“难怪母亲对我的身世一字不提,她做得对,的确知来无益。”

苏阿姨不作声。

韶韶过一会儿又说:“原来她一个人统统承担了去,好苦的母亲。”

那夜,韶韶彻夜不能成眠,坐在床角,默默流泪,一闭上眼睛,就似看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年轻人被扛到家门,身体穿孔,汩汩流着黑色的血,他母亲一见之下,神智就从此昏迷。

韶韶握紧拳头,直至指节发白,那年轻人,正是她的父亲。

她听到得得得的声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牙齿叩牙齿发出来的异声。

正彷徨间,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她跳起来,沙哑着声音问:“谁?”

“韶韶,我是志能。”

邓志能,怎么会是邓志能?

韶韶连忙去打开门,看到丈夫,如见到救星,籁籁落泪,“大嘴,大嘴,你来了。”

邓志能连忙抱住她,“韶韶,你怎么脸如金纸?”

“大嘴,说来话长,你是怎么来的?”

“我独坐家中,心血来潮,心惊肉跳,故赶了来。”

“谢谢你,大嘴,我需要你,此刻我真的需要你。”

“那我老实同你说吧,是苏女士打电话把我召来。”

“又是她,苏阿姨真是个好人。”

“她在电话中已与我说过大概,你不必重复了。”

他坐在床沿,打个呵欠,宽衣解带。

“大嘴,你睡得着?”

“尽是妇孺老弱,单靠我,我能倒下来吗?非得休养生息不可。”

这一句话提醒了韶韶,她浑身血脉流通了,渐渐暖和,恢复镇定。

说得对,她若先倒下来,还能照顾祖母与姑姑吗?

韶韶连忙去淋浴洗头。

想到母亲苦命,又哭了一会儿。

披着浴衣出来之时,看见邓志能正在沉思。

“想什么?”

“我在想,这些年来,不知由谁照顾许家母女的生活。”

这倒是真的,还能请看护照应老人,可见必有外快支持。

“听苏阿姨说好像是区永谅。”

“必定是他,可是,他为何那么好心?”

“他们是要好同学。”

“是,也只能那样想。”

“大嘴,你想到了什么?”

邓志能不出声。

“睡吧。”

韶韶和衣躺在他身边,“大嘴,幸亏嫁了你。”

真奇怪,不论世人遭遇如何,太阳还是升起来了。

韶韶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前些时候看过的新闻片,南斯拉夫内战,遍地哀鸿,志愿机构设法弄来一辆旅游车,接载一群孤儿往德国边境,可是还是遇到狙击手,车上挡风玻璃全碎,大人用身子覆盖在儿童身上保护他们。

可是四十多名孤儿中还是有两名中弹死亡。

尸体放在医院手术室里,镜头推向前,用白纸半覆盖着,小小的手小小的脚,面孔平和。

韶韶记得她忽然之间泪如泉涌,啊,已经去了上帝的国度了,统统变成长翅膀的小天使,永远不必吃苦了。

在世上那样苦,去到天国也是好的。

在这一刹那,韶韶忽然觉得人生在世,其实并无太大意义。

韶韶默默流泪。

邓志能拍拍她的背脊。

韶韶责怪丈夫:“都是你不好,我根本不想知道身世,是你叫我寻根问底,以后,我永远不能安眠。”

邓志能叹口气,“有时我觉得殖民政府的愚化教育再正确不过。”

真的,知道那么多干什么,一切在辛亥革命终止,加个句号,束之高阁。

邓志能又说:“知道太多,反而无益。”

天亮了。

苏阿姨过来敲门。

很明显,她也没睡好。

一坐下她就喃喃自语:“当年我们也知道凶多吉少,故此带着香如头也不回地走到南方。”

韶韶追着问:“家父可知道我的存在?”

“不,我不认为他知道。”

韶韶颓然,无比凄凉。

“不知道岂非更好,否则挂着你,多一桩心事。”苏舜娟深深叹息。

韶韶呆呆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

这时候,有人敲门。

韶韶起来开门,门外站着她昨日才相认的姑姑许旭英。

“你怎么来了?”韶韶连忙上前握住她的双手。

“趁你们未出去,我来托你办一件事。”

“请说。”

许旭英看了看房中另外两位客人。

韶韶说:“都是自己人。”

许旭英仍然不语。

这时,邓志能机智地说:“苏阿姨,来,我们到楼下去喝杯咖啡。”

两人走出房间,关上门,过了一会儿,许旭英才开口:“韶韶,我育有一子。”

“呵是。”那是她嫡亲姑表兄弟。

需要些什么呢,韶韶想。

“他在文革中吃了一点儿苦。”

韶韶不得不温言安慰,“那是过去的事。”

“成家之后,给家里添了一个孙儿,今年二十一岁。”

“那多好,可是需要学费留学?”

许旭英不语。

韶韶以为她不好意思开口,真是难得,韶韶听同事说过,有些亲眷开起口来,悍强之态,宛如讨债。

隔了很久,她才说:“那孩子,已经在外国了。”

“那多好。”

“他叫郑健。”

“我马上与他联络,请把地址给我。”

“这是郑健的照片。”

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嘴角有点倔强。

“我听他的同学说,有人在旧金山见过他。”

韶韶点点头。

“我希望他还在世。”

韶韶不语。

“可是,一点儿音讯都没有,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韶韶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假如找得到他,同他说,他父母很挂念他。”

“我知道。”

“真奇怪,他们都是这样,半夜出去了,一直没再回来。”许旭英轻轻抱怨。

“我会设法找他。”

“韶韶,你父亲出事,是有人告密。”

韶韶蓦然抬起头来。

“据说,是对他行动了如指掌的一个亲密同学。”

韶韶耳畔“嗡”的一声。

“姑姑,我父亲被送回家中那夜,你在不在?”

“我在夫家。”

“只有我祖母目睹真相?”

许旭英点点头。

“可怜的祖母。”韶韶喃喃自语。

“韶韶,我要走了。”

“慢着,我们几时再聚一聚?”

许旭英忽然笑了,用手轻轻抚摸韶韶鬓角,“我己无心情吃吃喝喝,烦你同区大太说一声,区先生这些年来对照顾我们,我们十分感激。”

韶韶不动声色,“他一直寄钱过来?”

“是呀,自五三年迄今。”

“你们,不觉得突兀?”

“一直就靠这笔不大不小的外汇生活,没有工夫去想别的,每个月收到汇款,才能松口气。”

“以后由我寄。”

“那就更好。”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记得郑健。”

“我一定尽力。”

许旭英走了以后,韶韶开始收拾行李。

邓志能看见问,“你到哪里去?”

“回家。”

“不同你祖母多聚几次?”

“下次吧,这回大家都没心情。”

邓志能端详韶韶的面色,不觉有异,更不放心。

他想一想:“回家也好。”

韶韶忽然问:“母亲怎可把那许多往事埋在心中,只字不提?”

“伟大。”

“也难怪她不让我姓许。”

“是,姓许的家属命运甚为悲惨。”

“可是,我明明不姓区,何必沾光。”

“回去后,我帮你搞手续,你跟母亲姓姚吧。”

“听说我的外祖父与舅舅尚在美国。”

“不必联络他们了,他们要找你,那还不容易?”

韶韶微笑,笑意是迷茫同遥远的,她轻轻说:“我一直以为家母只不过是个颇能吃苦的女子,谁知背后有那么可怕的故事。”

“那个年纪的中国人,讲起故事来,保证你毛骨悚然。”

他们回到了家。

韶韶第一件事便是四处联络找郑健。

“华叔,你要帮我找这个年轻人,他离家很久了。”

“区小姐,请先坐下来。”

韶韶递过郑健的照片,姓名,学校及单位等资料。

华主管端详一番,放下照片,“怎么到现在才来找?”

韶韶说:“因为到今日才找到出头的人。”

“我会替你寻找他。”

“他是我的侄子。”

“区小姐,无论是谁,对我们来讲都一样重要。”

“谢谢你华叔。”

那中年人把韶韶送到门口,客气地握手道别。

她往新岗位报到,自有接待她的旧同事。

坐在写字台面前,韶韶恍如隔世,她似做了时光隧道的旅客,穿梭往返,终于回到自己的年代来。

同事一见她,吃了一惊,“韶,你怎么一夜之间瘦那么多?”

韶韶摸摸面孔,“我,瘦?”

“你似大病过一场,到底什么事,婚姻不愉快,还是工作上有困难?说出来,别叫大家担心。”

韶韶低下头。

“凡事别放在心里,能诉苦就诉苦。”

“我想念家母想得很厉害。”

“大家都知道你们母女感情非常好,但是——”

韶韶给好心的同事接上去:“生老病死在所难免,宜节哀顺变,好好生活下去是正经事。”

同事嘻嘻笑,“你都明白。”

随即把文件统统放在她跟前,“这是你的功课,下午三时招待记者,有许多人有许多话要说。”

韶韶笑了。

幸亏有这么些工夫要限时限刻赶出来,不然真不知道活着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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