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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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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我们吃日本菜去。”

如心跟着她们走,一边问许仲智:“谁会来把真相告诉我们?”

小许还来不及回答,两个妹妹一人一边绕住如心的手臂,“姐姐你对我们真好。”

小许不语,好人易做,只需无条件付出金钱时间,自然成亲友心中最好的人。

那天晚上,如心与妹妹闲话家常,许仲智的电话来了,“如心,我十分钟后上来。”

大妹正把买回来的衣服一件件比试,在镜子面前打转,如心扔下她们,跑到楼下去等许仲智。

一定有急事。

片刻小许的车驶到门前。

如心拉开车门,坐到许仲智身边。

小许说:“如心,我在三十分钟前接到一通电话。”

如心看着他,等他把详情说出来。

当时电话铃响,小许放下报纸去接听。

那一边有女声问:“是谁要与衣露申岛上的旧员工联络?”

小许连忙回答:“是黎子中先生的朋友周如心小姐,周小姐此刻是岛主。”

那边啊地一声。

“你是哪一位?”

“我是黎子中的侄女黎旭芝,家父黎子华是他表弟。”

小许大为意外,“你是谁?”

对方听到他那讶异的声音,也十分意外,故问:“你没有事吧?”

小许镇定下来,“黎小姐,你在何处?”

“我在温哥华访友,朋友把一段剪报交给我过目,他们都知道衣露申岛从前是伯父的产业,故此我打电话来问一问是什么事。”

小许吞下一口涎沫,“黎小姐,可以出来见个面吗?”

“可以。”非常爽朗。

“我来接你。”

“不用,我们下午五时在城中心王子酒店咖啡座见面。”

如心听了,张大嘴,“黎子中的侄女?”

“是,如心,他离开衣露申岛后的事情我们可以得知详情了。”

如心发一阵子呆,然后说:“他讲过的,他说我很快会得知真相。”

“来,我们马上去见黎小姐。”

他们到了咖啡室,比约定的时间早,左顾右盼,等伊人出现。

终于如心说:“来了。”

小许问:“你如何辨认?”

“看。”

小许转过头去,也承认道:“是她了。”

门外出现一个身段高挑女郎,容貌秀丽,戴宽边草帽,穿淡红色夏裙。

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周、许二人认出来,笑吟吟走近打招呼,“我是黎旭芝,你就是新岛主?”

如心连忙说:“幸会幸会。”

她坐下来,摘下帽子,“黎子中是我表伯,家父是他的表弟。”

如心觉得她那双聪明闪烁的眼睛有三分似黎子中。

倒是她先发问:“你不是真住在那座古怪的岛上吧?”

如心一怔,“为什么用古怪二字形容它?”

黎旭芝笑笑,“人是群居动物,无论哪个孤僻的人,都还有三两知己,怎么可能长年累月独居岛上?”

“据我所知,黎子中有一位红颜知己。”

黎旭芝颔首,“我也听说过。”

“黎小姐,我很想知道关于衣露申岛上的往事。”

“我希望我可以帮你忙,可惜我也是听父母间歇说起这位伯父的事情,他们说他一表人才、胆识过人,可是为情颠倒,终身不娶,下半生处于隐居状态,不大见人。”

“你最后一次见他在何时?”

“在他病榻边,他一共有二十三个侄子侄女,均得到他馈赠,他非常慷慨。”

如心不住点头。

“我们都庆幸没有得到那座岛,否则就踌躇了,卖掉,大为不敬,留着,又没有用。”她笑。

想法与如心两个妹妹完全相同。

如心说:“你没有见过黎子中的红颜知己吧?”

年纪不对,苗红去世之际,黎旭芝尚未出生。

谁知意外之事来了,黎旭芝笑笑,“我见过,她叫苗红,是不是?”

许仲智大奇,忍不住问:“你怎么会见过她?”

“大家都住在新加坡,伯父曾托家父照顾苗女士,苗女士的女儿崔碧珊是我在新大的同学,我念商科,她念建筑。”

周如心张大了嘴。

“周小姐,你为何讶异?”

如心结巴说:“我…以为苗女士早逝。”

“苗女士七年前去世,依今日标准来说,六十未到,并不算高寿。”

“可是她来得及结婚生子。”

“那当然,崔碧珊与我同年。”

如心大力吁出一口气,十分惘怅,呵事实与想象原来有那么大的距离。

他们在分手之后各自竟生活了那么久。

如心反而难过起来。

这种情形看在黎旭芝眼内,大是讶异,“周小姐,你与我伯父可有特殊关系?”

“没有,说来你或许不信,我只见过黎先生两次。”

“不稀奇,他行事时时出人意料。”

许仲智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可是黎先生心地甚好。”

黎旭芝点头,“说得很对。”

如心问:“崔碧珊小姐现居何处?”

“碧珊已经毕业,在星埠工作。”

“我好想与她联络。”

黎旭芝笑笑,“周小姐,往事不用提起。”

如心却心酸了。

是,原应忘却一切,努力将来,不要说是前人之事,就算个人的事,也是越快丢脑后为妙,不能往回想或回头看,可是如心偏偏做不到。

黎旭芝十分聪敏,看到如心如此依依,知她是性情中人,便轻轻说:“我想先征求碧珊同意,才安排介绍给你们。”

如心说:“谢谢。”不知恁地,声音哽咽。

许仲智问黎旭芝:“你要不要到岛上去看看?”

黎旭芝摆摆手,“我不要,别客气,我是那种住公寓都要拣罗布臣大街的那种标准都市人,我对荒岛没兴趣。”

如心被活泼的她引得笑出来,“可是那不是一座荒岛。”

黎旭芝装一个鬼脸,“还有个文艺腔十足的名字叫衣露申呢,我一向对此名莫名其妙,我觉得人生十分充实,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苦瓜得苦瓜。”

如心不知说什么才好。

“伯父对周小姐的印象一定十分好,否则也不会把他心爱之物留给你。”

如心到这个时候咳嗽一声,“黎小姐,你可懂中文?”

黎旭芝答:“我懂阅读书写,不过程度不算高。”

如心说:“这叠原稿由我撰写,请你过目。”

黎旭芝大奇,“你是一名作家?”

“不,我只是试着写黎子中与苗红的故事。”

“可是你只见过他两次!”她想起文人多大话一说。

“所以想请你补充细节。”

“好,”黎旭芝说,“我会马上拜读。”

“你将在温埠逗留多久?”

“下星期三就走。”

“多希望你会到岛上住一两天。”

黎旭芝视为畏途,只是笑,不肯答应。

如心只得作罢。

她仍然回到妹妹的公寓去。

一路上非常沉默,不发一言。

许仲智笑道:“你的推测有失误。”

是,岛上并无发生过谋杀案。

“你猜测苗红在岛上去世,是因为那盒子吧?”

“是,盒子里明明盛着她的骨灰。”

“如今看来,未必是她的骨灰。”

“有证人指出那确是她的永恒指环。”

“那么,那骨灰是烧后才被移到岛上。”

如心颔首,“看情形是。”

两个妹妹兴高采烈要去格兰湖岛吃海鲜,如心最不爱游客区,愿意留在家中。

许仲智最坦白不过,“你姐姐去我才去,姐姐不去我不去。”

两个妹妹哗然。

小许笑,“咄,若连这样都办不到,还配做人家伴侣吗?”

两个妹妹啊一声又挤眉弄眼起来。

如心此时倒开始有点欣赏共聚天伦的热闹。

就在此际,电话铃响了。

许仲智一听就叫:“如心,快来,是黎旭芝。”

黎旭芝在那头开门见山说:“如心,我把你的作品看过了,写得很好,不过真实结局却不是那样的。”

“我现在也知道了。”

“结果是他们和平分手,苗红返回新加坡结婚生子,生活得很好,一直住在乌节路一幢公寓里,丈夫很钟爱她,他是个有名望的律师。”

如心称是。

“你写得比较悲观。”

“爱情故事是该落得惘怅的吧?”

“也不是,我喜欢大团圆结局。”

“可是黎子中与苗红最后也并没有结婚。”

黎旭芝比较世故,“有几对情侣可以有始有终?这便是生活,我觉得他俩的结局已经不错,有若干个案,简直不堪入目。”

“说来听听。”

“要不要出来谈谈?”

“现在?”

“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如心纳罕,“谁?”

“崔碧珊。”

“她此刻在温埠?”如心惊喜交集。

“我就住在她家里,她愿意与你见面。”

哗,都来了!

“我们在家等你,你到乔治亚西街一零三一号十五楼a来。”

如心挂了电话,立刻要出门。

妹妹说:“这样吧,你们去访友,我俩去吃阿拉斯加蟹王。”

四人一起出门。

一路上如心异常紧张,看样子小说结尾又需重写,不过见到崔碧珊之后,一定可以获得最真确资料。

到了门口,小许轻轻说:“这是可以俯瞰全市景色的豪华住宅。”

一按铃就有人出来开门。

黎旭芝笑说:“大驾光临,蓬荜增辉。”

她中文底子比她谦称的好得多了。

宽敞客厅另一角有人迎出来。

如心一抬头,呆住了。

这不是苗红还有谁?同她梦见过的女郎一模一样!鹅蛋脸,大眼睛,长发绾在脑后,身穿纱笼。

她走近,对着如心笑,如心更确定是她,冲口而出:“苗红!”

那女郎伸出手来相握,“你见过家母?”

如心已知失态,可是仍然目不转睛凝视崔碧珊,像,外型如一个模子刻出,可是神态不似,崔碧珊活泼,异常爽朗。

大家坐下,黎旭芝斟出饮料,顺手拉开窗帘,市中心的灯色映入眼帘,如心暗暗叹息一声,差不多半个世纪已经过去,物是人非。

崔碧珊先开口,“听旭芝说你对家母的事有兴趣?”

“是。”

“何故?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妻子,一个普通的母亲。”

如心清清喉咙,“可是她同黎子中的关系——”

崔碧珊失笑,“人总有异性朋友吧。”

“是——”如心十分惘怅。

崔碧珊笑意更浓,“你希望她嫁给黎子中。”

如心大力点头。

黎旭芝也笑,“为什么?我伯父个性比较孤僻,很难相处,做他终身伴侣,不一定幸福。”

崔碧珊补一句:“我父母相敬如宾,我认为算是对好夫妻。”

如心俯首称是。

崔碧珊一直含笑看着她。

如心说:“没想到你们两家一直有来往。”

黎旭芝与崔碧珊相视而笑,“也许因为新加坡面积小,更可能是因为我俩谈得来。”

如心问:“有照片吗?”

崔碧珊站起来,到卧室去片刻,取出一只银镜框。

如心接过看。

照片中母女宛如姐妹,紧紧搂着肩膀。

“可有托梦给你?”

崔碧珊轻轻摇头,“没有。”

看样子她也爱热闹,心静与独处的时间比较少,故此难以成梦。

崔碧珊说:“听说你继承了衣露申岛。”

“那岛应由你做主人才对。”

崔碧珊大惊,“不敢当,”笑笑说,“周如心你温婉恬静,才配做岛主人。”

如心大奇,“为何你们对衣露申岛一点好感也无?”

她俩异口同声:“怕寂寞呀!”

如心低头不语。

黎旭芝笑说:“如心的气质都不像现代女性。”

“所以她才是适当的继承人。”

“伯父一定也看到了这一点。”

许仲智到这时才说:“如心确是比较沉静。”

如心问:“她一直很快乐?”

崔碧珊答:“相当快乐。”

“有无提起往事?”

“极少。”

黎旭芝说:“分手后,伯父亲自把她送返新加坡,二人并无交恶,伯父一直讲风度,胜过许多人。”

如心答:“是。”

她听说有很坏的例子,像分手时男方生怕女方纠缠,躲得远远,视作瘟疫,待女方扬名立里,男方又上门去赊借……还有,男方先头百般觉得女方配不起他,又不争气,结果潦倒给女方看……

这个时候,许仲智轻轻说:“我们该告辞了。”

如心也觉得再也不能查根究底。

“我送你们。”

“不用客气,我认得路。”

仍然送到楼下。

这时,如心又觉得崔碧珊并不太像苗红了。

许仲智说:“外型是她像,气质是你像。”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见过苗红。”

“可以猜想得到。”

“那骨灰——”

“很难问出口,‘喂,令堂骨灰怎么会到了衣露申岛上?令尊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吗?’”

如心为难,“所以人与人之间永远存在着隔膜。”

小许忽然表态,“我与你肯定什么话都可以说。”

如心笑,“是,此言不虚。”

小许接着说:“我们真幸运。”

二人又添了一层了解。

如心说:“崔碧珊未能畅所欲言,也难怪,我若是她,我亦不愿向外人披露母亲生前曾念念不忘一个人。”

许仲智说:“或许,她已经忘记他。”

“不!”如心坚决地说,“你决不会忘记黎子中那样的人。”

许仲智不欲与她争执。

忘不了?许多必须自救的人把更难忘记的人与事都丢在脑后,埋进土里。

许仲智从不相信人应沉湎往事抱着过去一起沉沦。

不过他不会与周如心争执。

“我送你回去。”

回到公寓,两个妹妹还没有回来,如心找到了笔与纸,立刻写起来。

该回到哪一天去?

对,就是她病发那一日。

她忽然清醒了,有点像回光返照,平和地对黎子中说:“让我们分手吧,这样下去,彼此拖死,又是何苦!”

黎子中知她不久将离人世,心如刀割,轻轻说:“一切如你所愿。”

“我想离开这岛。”

“你的情况不宜挪动。”

“日后你在岛上生活,也不会有我死亡的阴影,让我到医院去,那是个不会连累人的地方。”

“可是你一直不愿去那里。”

她握住他的手,“可是现在时间到了。”

“我去叫救护直升飞机。”

她吁出一口气,双眼闭上。

他一震,以为她已离开人世。

可是没有,她尚有鼻息。

黎子中照她意思通知医护人员。

急救人员来到岛上,一看情形便说:“先生,你应刻早把病人送到医院,她情况很危险,你需负若干责任。”

黎子中一言不发。

他一直守在病人身边。

可是她却渡过危险期,返回人间,渐渐在医院康复。

他一直陪着她。

她说:“现在我才真相信你是个好人。”

他不语,他只微笑。

“假如我说我仍想离去,你会怎样做?”

黎子中答:“我答应过你,你可以走。”

她很感动,“你只当我在岛上已经病逝好了。”

黎子中摇摇头,“我会采取比较好的态度,让我们维持朋友的关系。”

她凄然笑,“经过那么多,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黎子中握住她的手,“我相信可以,告诉我,你打算到哪里去?”

“回家。”

黎子中颔首,“我知道你一直想家。”

她渴望地说:“去扫墓,去探访亲人。”

“我派人照顾你,我表弟是个可靠的人。”

“不,让我自己来,让我试试不在你安排底下生活。”

“你不怕吃苦?”

“子中,或者你不愿相信,这几年来,即使衣食不优,我仍在吃苦。”

“对不起,我不懂得爱你,我没做好。”

“不,是我不懂接受你的爱,错的是我。”

在分手前夕,他们冰释了误会。

他送她返家。

见到父母,老人面色稍霁,早已接到风声,知道他与土女终于分手。

“你留下来吧。”

“不,”他厌倦地说,“我回伦敦,我比较喜欢那里。”

老人讥讽他,“幸亏不是回那座荒岛终老。”

“那不是一座荒岛。”

“无论你怎么想,将来我不会逼你继承祖业,你也最好不要让姓黎的人继承那岛。”

黎子中笑了,“请放心,我可以答应你们,你们所担心的两件事都不会发生。”

他与父母的误会反而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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