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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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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的光线很暗,我只得走近一步。

老人-着眼,集中精神注视我,忽然他像见了蛇蝎一样地跳起来,“你,你,艳红,艳红!”

梅姑姑连忙上去按住他,“她是艳红的女儿。”

我颇为耸容,啊,他一直记挂她。

如果这次来见他的是马大,恐怕他更加要吃惊,马大更像。

“你叫哈拿?”他停停神,虚弱的问。

我点点头。

他长叹,“哈拿……”他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

我亦无语。

“哈拿。”他又叫我。

我伸长耳朵听他,但是他又没有下文。

他哭了。

我非常震惊。孩子哭,女人哭,甚至是青少年哭,都可以忍受,但是老人经过无数风霜,包括战争,已在死亡边缘,一切喜乐哀怒都应看通看透,还有什么事可以令他们落泪?

我不期然伸出我的手,去按住殷若琴的手。

他的手很冷很瘦,像只大鸟爪。

这难道是歉意的泪?

护士扶起他。

“你过得好吧?”他嗫嚅地问。

我说:“很好,妈妈对我们太好太好。”

“艳秋真是……”他喘气。

“我是一家小店的老板娘,马大,我妹妹,她念港大,明年夏天就毕业了。”

“你们是双生儿?”

“是的,差五分钟。”我微笑。

他很激动,我则很平静,梅姑姑一直静静站在床边。

“你……什么时候搬来?”他问。

“搬来住?”每个人都肯定我会搬来住,“我没打算搬来,我要陪妈妈。”

“你妈妈有马大,”他说,“你当真不来?”

梅令侠说得对,必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拒绝一个病重的老人,我转脑筋脱身。

“我……回去与她们商量商量。”我滑头的说。

“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他忽然忏悔,“我对不起你们……”

“我们过得不错,”我不忍,“以前的事,不用再提,让它过去算了。”

“我准备好一切,”他说,“我找了你们许多年,我不会亏待你。”他咳嗽着。

我说,“我们很富足,你请放心。”谁要他的钱。

“瑟瑟是你的姐姐。”

“我已见过她。”

“她那脾气像外国人。”

我微笑,像外国人又如何?像火星人也不怕,山人自有妙计。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改天再来。”

“你一一叫我一声。”

我僵在那里,我的脾气,像张果老,没有必要的虚伪,死也不从,我不肯开金口。

殷若琴又叹息一声。

我说:“再见。”转头走。

他看出来,“你的腿……”他声音中充满惋惜。

我又转身,“我是跛脚。”

他惨痛的看着我,忽然担忧,“马大——”

“她十全十美。”我笑。

他又放下心来,“不碍事吧?”指我的腿。

“完全不碍事。”我说,“再见。”

“你什么时候再来?”他盼望地自床上靠起来。

“明天,后天。”我说,“有空即来。”

他知道勉强不来,便说,“你那脾气,跟你妈有点像。”

我软化的心肠又开始刚硬,冷笑一声,“我比我妈聪明得多。”我说。

走到楼下,殷瑟瑟已经不在,梅令侠迎上来。

他母亲对他说:“你送哈拿。”白我一眼,还是不满意我。

梅令侠把手插在裤袋里说:“你眼睛红了。”

我淡淡否认:“是吗?我为什么要眼红?是因为殷瑟瑟比我漂亮?”

“多倔强的女孩,”他凝视我,“同时如果她真比你漂亮,你就不会赞她漂亮。”

“你倒是很懂得女人的心理。”我仍然轻描淡写。

“舅舅老了,情况又不稳定,你能够回来,就回来。”梅令侠适可而止,把话题支到别处去。

真精乖得令人喜爱,见风使帆,一不对劲立刻收篷。

我驾车回家,好像抬过一百包米般累。

还是马大聪明,说不去就不去。

到家才晓得家有多可爱,我即时松口气。我进房内倒在床上。

马大飞奔过来,“事情如何?快,说给我听。”

“马大?”我忽然心酸,紧紧拥抱她。

“受了什么委屈?吓?说给我听。”

我不出声。

“说嘛,”她推开我,“哎呀,你哭了,为什么哭?”

我捂着面孔,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害怕。

“他们欺侮你?”马大间,“说呀。”

妈妈进来,不说话,点着香烟,坐在床沿,微微笑。

马大大声说:“妈,他们欺侮哈拿。”

“没有啦,哈拿不欺侮人已经很好啦。”妈妈徐徐喷出一口烟。

“哈拿,你可见到殷若琴?”马大逼问道。

我点点头。

“殷瑟瑟?”她间道。

我说:“还有梅姑姑,梅姑姑的儿子梅令侠。”

“他们是怎么样的人?”

我镇静下来,“殷若琴叫我搬去与他同住,我知道我不会去,所以,他们即使青面獠牙,电不必理会。”

马大咬牙切齿,“叫你说给我听,又偏偏卖关于。”

妈妈说:“你那么好奇,你也可以到殷家去。”

我大叫一声,“亚斯匹灵!”

我要拥着小狗睡去。

妈妈说我自小是这样,一有什么烦恼,就倦得慌,索性倒头大睡,什么都不管。

我一直没有改变。

醒来正好吃晚饭,老英姐蒸下我最喜爱的腊鸭腿。

我心中嘀咕,到殷家去住?谁对我好?殷若琴自身难保,梅姑姑大概餐餐做清教徒吃乳腐酱瓜,殷瑟瑟当然天天出去吃,只有梅令侠,也许会得照顾我的需要,但是他抱着什么居心,我就不知道。

今天没见到殷永亨这只讨厌鬼,真是运气。

妈妈来坐在我对面,“不喜欢他们?”

我说:“妈妈,幸亏我与马大在你家中长大,幸亏殷若琴不要我们,幸亏如此。”

“他们家气氛不大好,是不是?”

“殷若琴是什么病?”

“年纪大,什么病都会夺去生命。”

“若果他健康,我想马大的机会或许好一点。”我说。

“他如果还健康,日理万机,也不会想起失散二十四年的女儿。”马大说。

她捧起火腿鸡汤,深深喝一口。

若果我们在殷家长大,谁理会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是外头野女人生的野孩子,殷瑟瑟才是真命小公主,梅令侠是黄马褂,而殷永亨当然是小人,若果我与马大在那里长大,我还想开店做老板?马大尚能读大学?做梦,殷若琴的妻再也不会善待我们。

殷若琴不是那种洋派的大豪客,一下子付出一大笔钞票安置外头的女人,看样子他对亲戚很吝啬,把他们都困在身边侍候他,而这些人就像秃鹰似,专候他死,好吃他的肉。

我问妈妈,“他是不是真的有钱?那些人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

妈妈说:“很多人家都不似我们母女亲密,别这样说人家。”

马大说:“我与哈拿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承认这一点。

回到店里,生意并没有好转,依旧门可罗雀,寂寞得要死,我暗暗打呵欠,市道再没有起色,我们这些小市民先要垮下来。

女人们的兴趣都转到什么地方去了?买新衣本来是人生第一大事,现在怎么转了潮流?她们的钱呢?都买了美金收在床底下?

我真想一关门回家睡觉,或是转行到大机构去找份公关做。

我的眼睛渐渐合拢,需要用牙签顶住。

我想我真的马上要睡着,担心的事很多,像蚀本生意还能熬多久,殷若琴的病有救没救之类,就在这时候,玻璃门被推开。

我连忙站起来。

“是你。”我随即又失望,“梅令侠。”

“很精致的小店。”他啧啧连声。

“是。”我又坐下,“装修都花了二十万。”

“没有客人?”梅令侠问。

“你就是客人,”我赌气,“进门来就得买东西。”

“好不野蛮,”他笑,“真凶。”

“反正你有用,送给殷瑟瑟。”我说。

“咦,你又知道?”他仍然笑着,嘴角一个酒涡,“谁告诉你的?”

我不响。

他洒脱地在我店内转个圈,“这些衣服,她也不爱穿。”

我自鼻子哼出来,“她穿什么?包下乔哀斯?香港还轮不到她,别死相了。”

“你八字与她犯冲还是怎么的?”他擦擦鼻子,“怎么一提到她就生气?”

我说:“以事论事,殷瑟瑟穿衣服并没得到个中真味,她不过是扮成一只七彩的孔雀,以耀眼为目的,有什么稀奇?你们根本没见过真正穿得好的女人。”

梅令侠笑,“喂喂喂,别教训我,我又不懂穿衣服。”

我上下瞄他一轮。“你,别谦虚了,一个人的心思花在什么地方,是看得出来的。”

他面孔红了,他居然会脸红,梅令侠时常给人一些小意外,所以殷瑟瑟才会与他走得近。

“你来干什么?”

“表哥找表妹聊聊天,不可以?”

一说起表哥表妹,我就起鸡皮疙瘩,真老土,表哥应该像亲兄弟,还有什么比陌生的表哥更尴尬?

“说真的,舅舅想你搬回来住。”

“没可能。”我摇摇头,“我有一个很快乐的家。”

他有一丝向往,“看得出来,你们养母很成功。”

“梅姑姑呢?”我问,“她恐怕过分严肃?”

“我没有太多的家庭温暖,而瑟瑟,即使父母俱在的时候,也自幼被送往寄宿学校,很少接触到他们。”

“令尊很早去世?”

“嗯,我一直跟舅舅。”

梅令侠偶尔也说几句真话,真假混淆,更不易分出虚实。

“你今天有何贵干?”

“我不是说了吗,跟你谈谈。”

“殷瑟瑟放心?我也是你的表妹。”

“她一会儿也来。”

“我有权不跟你们谈话。”

“你不会那么小家子气。”

我笑,“小家子气也不是罪,怕什么承认?再说,我若要承认小家,殷瑟瑟还不是跟我一样。”

“你的嘴巴真厉害。”

我微笑,“还不是跟你们学的。”

梅令侠摇摇头,“马大呢,为什么老见不到马大?”

“她比我聪明,才不跟你们混。”

这时候殷瑟瑟推门进来,“找了半天,这里商场起码有三十多间时装店,做得到生意吗?”

“我只卖衬衫与毛衫。”我礼貌的笑,“客人会得找上门来。”

“愿者上钩。”她找张椅子坐下来。

她这个人,远看一直有点魅力,因为轮廓还过得去,近看就不行,尤其是一口牙,既黄又长,出卖她的年纪。

“我刚想叫哈拿去喝杯茶。”梅令侠说。

我说:“我走不开。”

梅令侠说:“我替你看铺如何?照码打个九折,我懂得。”

我禁不住笑。

“来,”殷瑟瑟说道。

再不去就真小家了,于是我取过手袋与她走出店铺,在附近找了间咖啡座坐下。

她叫黑咖啡,我要矿泉水。

我看着这个“半姊”,不知她有什么话要说。

她终于开口:“你们两姊妹这次回来,打算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

“本来爹的财产分两份,我跟殷永亨平分。”

“殷永亨?”他也有?

“他是爹的义子。”

殷瑟瑟点起一支烟,“爹很怕绝后,遗嘱规定将来我嫁人,第一个儿子要姓殷。”

我点点头,“这叫作入赘,你未来丈夫愿意吗?”

“现在你们出现,遗嘱就分四份了。”

我感兴趣的看着她,她爹快要过身,她却冷静地谈论她的迸帐,我佩服之至。

“分薄了不要紧,还看得到的是什么。”她喷出一口烟。

“还不是都一样,”我不明白。

“差太远了,给你马来西亚的橡胶园,生意不好,又要花精神管理,又不让你卖,要来干吗?”

咦,怎么我没想到?

“你要什么?”

“当然是现金、股票、黄金。”

“他有这些吗?”

“怎么没有?”

“你干吗不同他说?”我问道。

“爹对我没好感,他喜欢的是殷永亨。”

我冷笑,那只走狗。

“梅令侠呢?”我问她。“梅姑姑会有一点好处,令侠?他就难了。”

“到底是外甥哪,怎么会没份?”我问。

“唏,钱是他的,他爱怎么调排,我怎么管得了。”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来找我,不是与虎谋皮吧?”

“当然,我不是笨得那么交关,我不过是要你了解一下情况,咱们联手起来对付老头是正经。”

“你与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殷瑟瑟冷笑。“你以为我比你们好很多?我八岁就到伦敦寄宿,长年累月在宿舍渡过,个个星期巴巴的等他们寄支票来,圣诞会有一次长途电话——你以为只有你们像孤儿?”她的语气与眼神都是怨毒的。

我觉得殷若琴真是一个失败的人,亲人没有不恨他的。

“我能为你做什么?”

“爹说过什么,你能否告诉我一声?”她忽然很娇媚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我说:“我并不稀罕他的钱。”

我知道她在利用我,她以为我是老土。

殷瑟瑟说:“谢谢你。”

“没问题。”我说。

她忽然笑得很灿烂,这种笑容不像是对我而发,我转身,看到一个金头发的洋人向我们迎来,她没有跟我介绍,跟着那外国人走了。她穿着七公分的高跟鞋——有些女人据说不会穿平跟鞋——扭着走了。

是我付的帐。

回到店里,梅令侠还在,我有点可怜他。他的舅舅什么都不打算留给他,难怪他要在瑟瑟身边打转。

“唏,”他兴高采烈的说,“我替你做成三单生意。”

“真的?”我意外,“你是天才。”

“不敢当,咦,瑟瑟呢?”他问。

我照实说:“有个外国人把她接走了。”

他的脸色变了,抽搐得变形,额角露出青筋,咬着牙,可怕得很,但在几秒钟内,又恢复常态,不留神根本看不出那种怨恨。

我对他的警惕心又加添数分。

只听得他轻描淡写的说:“瑟瑟要再不谨慎一点,舅舅对她继续不满的话,她就得不到他的钱。”

钱钱钱钱,殷家的人不是关心死亡就是钱银。

我当下说:“不怕,她始终是他的女儿,最多分不到肥猪肉而已,少替她担心。”

他沉默半晌,“我走了。”

瑟瑟跟他来,却跟洋人走,难怪他觉得扫兴。

“谢谢你。”我把单子扬一扬,他足足替我做了三千元的生意。

他很落寞的走开。

那天回到家,我与马大谈到深夜。

我的结论是:殷家没有一个好人。

马大却问:“马来西亚是怎么样的?”

“问妈妈。”我说。

“裙子叫沙龙,爱人叫沙扬,当了沙龙与沙扬去吃榴-,是吗?”马大笑问。

我们笑作一团。

我叹口气,“亲生父亲重病,我们还乐得很。”

“他并没有在我们身上花心血,没有种,当然没有收。”

我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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