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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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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没有人警告马大一声?”我问。

永亨说:“哈拿,你的病才好,别太多心,令侠对马大那么好,谁也不存疑心。况且朋友尚有通财之义,夫妻之间,谁照顾谁,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亲若姊妹,也不便干涉。”

我也觉得永亨说得很对,一时间没有话说。

“你多多休息,隔一两日可以出院,以后真要当心身体,早两三个月初见你,仿佛如一头小蛮牛,现在瘦一半。”

我勉强笑,“哪里有这种事。”

“哈拿。”他叫我。

我看着他,他仿佛有无限为难。

我大大方方的说:“咱们也算是朋友,你有话不妨说,我知道你很孤僻,但不必对我介怀。”

他想一想说:“哈拿,义父的遗嘱一宣布,我可能就得离开这里。”

“怎么会?”我一怔。

“他不一定把我算在遗嘱内,我没有非分之想,他养育我那么些年,我尚没有报答他……假使如此,我就得离开殷家,独立起来。”

“那你也不必离开本地,”我说,“凭你的能力,为人,足有资格找到一份好工作。”

“但是义父生前老向我提起在那边的橡胶园……”

“要复兴橡胶业是很难的了。”我说。

“你真是明白人,所以我进退两难。”

“你会尽力而行的,难做不一定是不能做。”我鼓励他。“况且遗嘱又未曾公布,你何必提心吊胆。”

“我过分忧虑。”

“想想真好笑,你同梅令侠两个人,一个屋檐下长大,他似花蝴蝶,你却好比只工蜂。”

永亨冲口而出,“那你与马大呢?”

“我与马大又怎么样?”

他若语还休,大概是觉得马大轻狂,与梅令侠短短两个月内便可论到婚嫁,我不由得又帮着她,“马大爽磊,比不得我,我是小人长戚戚。”

“总而言之,”永亨笑,“你们两人也完全不同,还说是孪生。”

又过半晌。他坐得有点乏味,但却不肯动,又不告辞,我又觉得他对我不是没有意思,只是时机未曾成熟,他不肯有什么表示。

终于他轻轻说:“我走了。”

也许只是为了这一场大病,是我精神恍惚,他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微微点点头。

他又坐了一会儿,房间里依依不舍的气氛浓极,但我始终不出声。不能让人说粉艳红的两个女儿尽会抓牢男人不放。

他走以后,马大来了,她一个人。

她化妆过分的鲜明,打扮过分的时髦,嘴里嚼口香糖。那神情……我打量她半晌,是,似殷瑟瑟。

“怎么?”她笑,“不认得我?”

我老老实实回答:“差点儿不认得。”

“殷永亨有没有说什么?”她伏在我跟前,急促的问。

“没有什么,”我惆怅的说,“他是三拳打不出一句闷话来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不,关于遗嘱。”马大焦急的说。

“待我出院公布。”

“屋子留给谁?现款留给谁?”她把面孔凑到我面孔来。

“我不知道,”我不耐烦的推开她,“马大,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说给我听。”

“我真的不知道,是梅令侠叫你来问的,对吗?”

“殷若琴留什么给他?”马大咄咄逼人。

我很气,而且身子也还虚弱,“你不关心我健康,马大?你怎么变得跟殷瑟瑟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

她似有愧意,“对不起,哈拿,他想知道得厉害。”

“马大,他是不是真对你好?”我担心。

“当然是,不然还订婚吗?”她拍拍我的手。

马大似乎很急躁,不住在医院房间内踱步,然后抓起外套说:“我先走一步。”

“马大,你过来。”我渴望接触她。

她并没有过来,在远处干笑:“哈拿,你越来越婆妈了。”她转身走,撞在妈妈身上。

马大只叫声妈,便赶着走。

我鼻子发酸,强忍着眼泪。“妈妈,马大怎么变成这样?”

她按我的额角,“真吓坏我们,这么大的人,也不晓得冷暖。”

“妈妈,马大怎么变成这样?”

她叹口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怎么会让他们订婚?”

“名正言顺的订婚也好。”

我埋怨,“我进医院才两天,就发生这样的事。”

“木已成舟,只得这样。”

“什么?”

“你看你出了一身冷汗。”她伸手来替我抹汗。

“妈妈,你说明白点,什么只得这样?”

“订婚不好吗?”她说,“要登报纸呢,反正两个人已成事实,能够订婚,我比较宽慰。”

我说:“可是你也知道,妈妈,这年头连结婚也不保证什么。”我焦急得不得了。

“你不能这么悲观,还是有成功的例子的,大家都希望他俩高高兴兴的过日子。”

“是。”

“哈拿,你别担心他们,你自己呢,永亨天天来瞧你,你知道吗?”妈妈试探的问。

我说:“他很重规矩,我们之间只是朋友,我有病,他来看我,就是这么简单。”

“这孩子,我看他也不是对你没意思,不知怎地,他就是说不出口来。”

我改换题目,“我想出院了。”

“再休息几天嘛,店里有人照顾,我去看过,生意很过得去。”妈妈把我按在床上。

我说:“马大说梅令侠直磨着她要知道遗嘱内容。”

“我早日出院,聚齐了人,读了出来,大家好各走各路,有所安排。”我说。

妈妈叹了口气,“也好。”

当天傍晚我就出院,永亨赶了来打点。

我酸溜溜的说:“永亨,你真是凤凰无宝不落,没大事见不到你的人。”

他很明白我言下之意,只是不出声招架,我恨恨的叹声气。

订在第二天宣读遗嘱。

妈妈叫我穿得暖暖的,躺床上看小说。我拿着《笑做江湖》,看到今狐冲身蒙奇冤,眼见他师傅要一掌击毙他,心里反而觉得欢喜,因为“活得苦涩无味”.我大大的震动,落下泪来。看小说会看得落泪,还是第一次,也许是为小说,也许是为自己,也许是惜题发挥。

我老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大不幸的事要发生,却没有头绪,所以惶惶不可终日,日夜怀着恐惧,又不能具体表达出来,闷得难受。

马大回来的时候,跟我说:“我们明天订婚。”

“啊。”什么都挤在一块儿做。

她伸出手,“这只戒指如何?”

我顺眼一瞥,石头大是大,不过很黄,再黄一点,倒可以充石燕石,但是嘴巴不说什么。

马大说:“他没有什么钱,不过我们是相爱的。”

我问:“你决定嫁他?”

马大很诧异,“当然,否则干吗订婚?”

“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两三个月后。”

我仿佛略略宽心,“这么快。”

“令侠做事,很讲速度。”

“马大一一”

“你又来了,又要劝我什么?教诲我什么?小老太婆似,噜里八嗦的,告诉你,每个人都有他一套做人的方法,条条大路通罗马,也许不是康庄大道,但摸摸就到了,不用你来操心。”

我摇摇头,“真被你说得英雄气短。”

“你是哪一门的英雄?”马大直笑,看上去很快乐。

“令侠对你好吗?”我又再重复问。

“好,当然好,除了你跟妈妈,数他对我最好。”

“你要当心。”我说。

“哈拿,你老是把全世界的人当仇人,”她很不耐烦,“开头你也不喜欢永亨,可是现在他还不是你的知己。”

我讪讪的不出声。

马大又回来哄我,“我知道你怕我结了婚就疏远你,我保证不会,你给我放心。”

第二天我们聚集在碧水路殷家老屋。

三个律师一起宣读遗嘱。

“……我将我的遗产分为五份。”

五份?怎么只有五份?

梅令侠面色马上苍白起来,梅姑姑却颇自若,肃穆中略带伤感,不失身分。

“……女儿殷瑟瑟、殷玉-、殷玉珂各一份……”殷玉珂?我可不叫殷玉珂。

“……义子殷永亨一份,堂妹梅殷万里一份,是为五份。”

我看向梅令侠,果然他没有份,但是他母亲有一份,他的未婚妻也有一份,已足以交代了。

不知怎地,梅令侠的面色阴晴不定,我越看越可怕,他那种五官轮廓分明的面孔:深眼窝、高鼻子、薄嘴唇,平时只觉得英俊,一旦挂下来,就变得阴沉可怕。他额角有一条筋忽隐忽现,只有在咬牙的时候,才会有这种现象,他恨的是谁?他为什么要恨?一边殷瑟瑟问:“我得到什么?”

律师说:“殷老爷的全部现款、黄金、股票。除若干股权外,一切可随意变卖。”

殷瑟瑟当着这许多人,欢呼一声,便夺门而出。我佩服她率意而行,一个人能够这么泼这么放,管你娘,你们这班闲人想些什么,也是不容易做得到的。

马大也逼切的问道:“我呢?”

“殷玉-小姐,你必需把更改姓名的正式文件交在我们手中,才可领取遗产。”

“可以,我得到什么?”她不顾一切的说。

我瞪着马大,根本觉得自己不认得她,心痛还是其次,她那副财迷心窍的样子丑恶得使我脑袋唷唷作响。

“殷小姐,你得到的是碧水路及新加坡的祖屋,不准变卖。”

马大厉声问:“我是承继人,为什么不准卖?”

律师礼貌的说,“因为屋契不交在你手中。”

“交由谁?”

律师看向我:“殷玉珂小姐。”

我愤怒的说:“我相信你弄错了,我姓裘叫哈拿,我没有资格做什么祖屋的主人。”

马大指着我,“她有没有资格变卖祖屋?”

“她可以在三十岁以后变卖房子,但如果殷永亨先生不赞成,殷先生可以反对。”

梅令侠怪叫起来,“什么?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遗嘱?”

律师转向永亨及梅姑姑,“殷先生,那边的橡胶园是你的,一切主权在你手。梅殷万里女士,有一小笔款子,交在你手中。”

律师收拾起文件。

“就是这样?”马大扑上去问。

“马大!”我喝止她。

另一位老律师和颜悦色,像是见惯这种纷争的场面,回答说:“其实殷老爷并没有遗下太多现款。反而是两所房子很值一点钱,两位小姐只需稍等数年,便可以如愿得偿,此刻地价屋价都陷入低潮,过几年变卖房产只有更好。”

马大转头看牢梅令侠,令侠握着拳头,漂亮的五官扭曲变形。

“我们再找律师研究。”马大说。

“不用了,”老律师说,“一切清清楚楚,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他们三人离去。

我跟永亨说:“带我走。”

永亨把我送到市区。

他问:“你不打算更换名字?”

我摇摇头,“太荒谬,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全部给马大好了,她爱怎么样,就可怎么样。”

“你不要,也不行,她只能搬进碧水路去住。”这问题已经问过三百次。

我抬起头,“她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的?”

永亨不出声。

“是受梅令侠的影响,是他在一旁作祟。”我恨恨的说。

永亨说:“哈拿,我想说一句话,不知对不对?”

“说呀。”他最爱吞吞吐吐的。

“一个人的行为举止,由他自己的性格决定,所谓遭人怂恿唆摆,不过是借故推卸责任,人叫他骂人,他肯骂,不一定叫他跳楼,他也跳,真正有害的事,谁会听人调排?不外是投其所好的事,才会一撮即成。”

我怔怔的,可是马大以前真不是这样的人。

以前她真是一个可爱的纯真的小公主。

我心灰意冷的说:“你为什么帮梅令侠?”

“我怎么帮他?我是有一句说一句,一般人有错不肯承担,老说遭好人所害,那好人为何不害其他苍生?”

“你还说!你还说!”

“不说不说,你不爱听我不说。”

我看着他半晌,“现在你真要动身去了?”

“是的,没想到义父把财产最大部分给我。”

我说:“他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富有。”

“传说总是夸大的。”

“你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了。”

我叹口气,“这次别又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赔着笑,不出声。

“殷瑟瑟的现款约有多少?”我说。

“你也好奇,是不是?”永亨取笑我。

我别转面孔。

“很少,总共约两三百万,她若不省着点花,一下子两手空空,义父其实很爱你们两个,到三十岁,性格成熟固定,再变卖产业,比较安全。”

“要我变成殷玉珂去承继那两所破房子?我不干。”

“破?破不了,你没见过新加坡一一”

“得了。”我截断他。“别再说了,我不想再研究这个问题。”

他吁出一口气。

他把我送到家,但没有上楼。

我早知道,他的时间只用在正经事上,才不对女孩子卿卿我我,或许有那么一天,当他遇上他的德配,态度自然两样。

妈妈迎出来,“马大呢?”

我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安排得很好哇,他们结了婚可以名正言顺的住到大屋子去。”妈妈说。

“可是我觉得令侠与马大仿佛都需要现款。”

“他们要现款干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人人要现款干什么?花呀。”

“马大并不花钱。”

“可是梅令侠最爱花钱,你看他吃喝嫖赌的。”

“年青人爱玩,总是有的,有几个永亨?这般老成持重。”妈妈停一停,“你别焦急,永亨终于会对你有表示。”

我一震,“妈妈,连你也认为我是出于妒忌才叫马大警惕?”

“哈拿一一”

“你们太不了解我了。”

“哈拿,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叫你去劝解马大,哈拿,你当给妈妈一个面子。”她央求我下气。我忍气吞声,“妈妈,你真言重了。”

母女俩寂然无声。

老胡师傅在的时候,还可以得到一些背景音乐,现在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下都听得见。

过很久妈妈说:“马大今天订婚。”

订婚礼安排在大酒店的跳舞厅内,请了几百个客人,人人手持一杯蹩脚的发酸香槟酒,干站着乱笑。

我陪妈妈出席,殷永亨没有来,他永远有事忙,又不知他忙着什么。殷瑟瑟也没有来。照说她不会为老情人订婚而尴尬,她是那种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会脸红的女人,据说时代女性应该是这样的,她一定也有什么事绊住了,抑或为庆祝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而在开私人派对?

一对准新人可以称得上是今年最漂亮的一对。

没想到马大一上妆竟这么冶、这么艳、这么美,一种容光逼人而来,狭长双眼闪灵灵,面孔鲜得如要滴出水来,我怔怔的凝视她。

妈妈说:“如果想知道你母亲生前在台上一站是个怎么模样,看看现在的马大就知道。”语气中无限感慨。

那真是能叫男人屏住呼息一阵的。

妈妈碰到熟人,走过去说话。

梅令侠见到我,马上拉住我,“哈拿。”

“马上要结婚了,好算大人了。”我说着无味而容套的假话。

“你还是不喜欢我?”他像是喝了许多,耳朵都是红的。

我说:“你对马大好,我就喜欢你。”

“我当然对她好。”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他又干一杯。“房子的事,我们在想办法。”

我说:“随便你们,我会站在你们这一边。”

“谢谢你,哈拿。”他又取过一杯酒。

“婚后住进去?”我问。

“是,我母亲会搬走,瑟瑟根本早已没回来。”

“你们会幸福的。”我祝福说。

马大也过来,“哈拿,今天还穿得那么素。”

我赔笑。

马大与我拥抱一下,我又觉得温馨。

“不舍得是不是?”马大轻问。

“是。”我承认。

“我们可以时时来往。”

我一直微笑,说时容易做时难。无限江山,都是别时容易见时难。

“干杯。”马大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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