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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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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厚瞪着承坚,“她们都是朋友。”

“告诉我那邻居太太是什么一回事。”

“你从什么地方得来谣言。”

“这城有多大?根本是一条村落,人叠人,人人认识人人,有人见你在她的家具店出入,态度亲昵,又有人见你陪她们母女去医院诊治,还有,你们天天早上跑步运动,这些,都不是假吧。”

志厚无言。

“志厚,连你爸妈都听到消息,从游轮上打电话给我打探消息,他们到了横滨,犹自挂住你。”

“你怎么说?”

“我立即说是谣言:但凡当事人不愿承认的,统统是谣言。”

“你答得很好。”

“志厚,有过去的女人很难应付。”

志厚不以为然,“你为什么要应付每一件事呢?对你来说,凡事必须分胜负,我讨厌这种态度。”

“你要疏远她。”

“为什么?”

“除非你排除万难与她结婚,同时领养她的女儿,志厚,人家已经受过重创,感情十分脆弱,你可能再次令她伤心。”

“你对她了解如此深切,你是她好友?抑或你访问过她?”

“唉,忠言逆耳!”

志厚也生气,“你的狗口,还长得出什么象牙来。”

承坚离开他的办公室,重重拍上门。

志厚静下来。

这张狗嘴不知怎地,今日开了窍,说的句句是真言。

志厚那天晚上在公司留到深夜。

他把周炯给他的照片用计算机绘画方式还原。

做到一半,才发觉是名妙龄女性。

志厚感慨万千。

这个女子,生前若是被人熨坏了头发,或是略受友侪批评,是会气炸了肺,大发雷霆的吧。

如今,是一副不知名骸骨,需劳驾鉴证科核明身份。

这件事里,有一个重要讯息。

活着的时候,真应当豁达一点,凡事不要太过计较,顺其自然。

名利看淡些,快乐最重要,抽些时间出来,捧起大束玫瑰花,闻那甜香,自我陶醉。

志厚致电周炯,“请你过来一下。”

“做好了?这么快?”

周炯看到照片,“噫。”她也发呆。

“很漂亮是不是?我不知她肤色,假想是中等,三年前流行直长染棕红色发式,我给她

套上。”

“栩栩如生。”

“分外叫人难过,是谁下的毒手。”

“警方正在追查。”

“生前一定也忙节食、勤用护肤品、追赶潮流时装……”

“那当然。”

志厚吁出一口气,“交还给你了。”

“志厚,不要想太多,我们天天见这种个案,反而见怪不怪。”

志厚点点头。

“可想吃宵夜?”

“周炯,我累了。”

是罗承坚刚才那番忠言似一吨砖头般击在他头上。

他开车送周炯回家。

第二天一早,他仍然不顾一切去敲任家大门。

他说:“我们去游早泳可好,我知道国际会所的室内暖水池用臭氧消毒,没有氯气难闻味道,去试一试。”

难得她们母女不假思索说好。

志厚甚觉安慰。

游泳这件事,真是玉帛相见,她们母女深蓝色泳衣式样十分保守得体。

志厚遇上同志,他一向穿体育短裤游泳。

他安排教练帮理诗做水中健身操,任南施也跟着参加,只得志厚一个人来回游了半小时。

接着他披上毛巾衫唤理诗上岸。

理诗说:“太畅快了,不愿走。”

“明天再来。”

理诗无限感恩,“不是大哥带我们,我们不会自动来。”

任南施说:“志厚,你没有空不必作陪,我们自己来好了。”

志厚老老实实说:“不是陪你们,我一个人哪里会有兴趣运动,肚脯一早像救生圈,为人为己,大家同舟共济,彼此得益。”

任南施笑说:“我在烹汪班学了几个蔬菜,你来尝尝,我约了克瑶今晚七时。”

志厚一听克瑶也是客人之一,实时应允。

“我立刻去买菜。”

就这样讲好了。

那晚,他刻意穿上整齐的便装,决定先去买些水果,才去对门吃饭。

真奇怪,克瑶与他住在同一间公寓里,却要到别人家中才能见面。

他买了做果酱的好材料:草萄、覆盆子、白葡、樱桃,加奶油吃,清香可口,整个夏季不必吃饭。

在电梯大堂,他又碰见那两个多嘴中年妇女。

两人絮絮说个不休,句句是非。

志厚认出她们,这两个人是任南施的亲戚,正是:有这样的亲人,谁还需要敌人。

那两个太太又在说南施:“剪短了头发,不知打算做什么,可能是大展鸿图吧。”

“哼,人家同她在一起,为的是什么,没有女人了吗,到京沪粤转一遭,不知多少原装货。”

“她有条件,她手上真有点钱。”

拎着水果的志厚忽然忍无可忍。

他知道装聋作哑,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是应付这种人最佳办法。

还有,他是男人,绝不能与妇孺计较,可是这两个女人实在可恶可憎。

他一本正经说:“喂,两位太太。”

两个女人转过头来。

志厚微笑说:“青天白日,嘴巴说人是非,舌头会生疗疮,还有,将来要落拔舌地狱。”

那两个人女人一听,大惊,缩成一团。

“你们到任宅去可是,我替你按电梯,进来呀。”

那两个女人匆匆逃去。

志厚觉得身心畅快,原来做小人这样爽快,怪不得通街都是小男人。

他按铃。

理诗奔出来开门。

任南施在厨房正忙,抹干双手出来,“都准备好了。”

志厚问:“你可有这样的亲戚?”

他把那两个女人形容出来。

南施大奇,“咦,你怎会认识她俩,她们是三姑与五姨,均是伍家亲戚,闲时来探访我们母女。”

原来如此,那伍家讨厌人物奇多。

“你怎样感恩图报?”

“人家老远来,总得把车钱还给人家。”

志厚说:“你们母女此刻同伍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不必敷衍这些闲杂人等。”

话一出口,又懊悔起来,关他周志厚什么事,他怎可干涉他人家事,抱不平管闲账也有个限度。

南施微微笑,“先喝个西施豆腐羹。”

这时,电话忽然响了,理诗去听,表情与语气都颇为失望,“克瑶姐,你在飞机场?工厂失火,要赶上去处理?好,我同志厚哥及妈妈说一声,下次再见。”

志厚都听见了。

“妈妈,克瑶不能来吃饭。”

南施却担心克瑶的工厂,“火灾?损失可重,有无伤人?”

放下一大盘炒草菇草头,她拨电话给克瑶。

她们已经这样熟了,志厚显得像个外人。

手提电话留言这样说:“客户正乘飞机前往上海。前三小时后可抵达虹桥飞机场,请届时再拨此号码。”

佣人端上其余菜式。

“志厚,过来吃饭。”

这时,门铃又响,南施出去应门。

理诗悄悄同志厚说:“又是三姑六婆,时时来搓麻将,赢了,拿彩金走,输了,拿车钱走,永远不败。”

半晌,南施打发了她们。

回来之后,不发一言,吃菜扒饭,笑容渐渐透出来,她放下碗筷,“你就是她们口中的疯汉?”

志厚答:“是。”

“谢谢你。”

“不客气。”

“其实我不介意,她们说些闲话,我又不觉痛痒,我是一个普通人,亦无形象可言,随她们去好了。”

“姑息养奸。”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信若然不报,时辰未到?”

“这是华人无奈自慰之言罢了。”

南施想想说:“这也许是历代华人对因果的一种统计,充满智能,对付恶人,不必动手,大抵这种人的戾气积聚到某一程度会得反扑,自食其果。”

理诗诧异,“妈妈今天说的话比平时一个星期还多。”

南施笑着对女儿说:“你又何尝不是。”

蔬菜即是蔬菜,再精心泡制,也没有肉类鲜美;偶然吃一次无妨。

正在喝茶,承坚的电话来了。

“志厚,有人抄袭我们。”

志原答:“这还算新闻吗?”

“这一家特别凶恶,先是抄,继而骂。”

“抄了还要骂?太过分。”

“来一趟公司,区律师也在这里。”

“马上到。”

志厚向母女道谢告辞,立刻赶往公司。

一坐下承坚便说:“这个招牌宣传术语是我们作品,被人抄了去用了三年,昨日那间公司在一个记者会上侮辱周罗毫无创意。”

区律师询问:“去一封信可好,那是一间小公司,与人合租一间办公室,一封信足以叫他噤声。”

志厚笑了,“他会噤声?区律师原来你对人性也了解不足,不,他会把握良机大展鸿图大作宣传。”

“那怎么办?”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志厚,你几时学得这样好涵养?”

“承坚,和为贵,你我多少事等着要做,何必同这种人搞,你我主意多,欢迎抄袭模仿,消费者眼睛雪亮,所以此人一贯半边床位走天涯。”

“哗,宰相肚内可以撑船。”

志厚忽然套用任南施的语气:“这种人的戾气积聚到某一种程度,会得反扑,自食其果。”

区律师笑问:“这么说来,可要反过来付他宣传费。”

志厚一本正经答:“敝公司又没有这样的预算。”

承坚仍在吟哦。

“就这样决定了。”

区律师又笑,“我岂非没有生意?”

志厚开他玩笑,“有人把三百名律师锁到一起沉到海底,你有什么话说?”

承坚答:“那是一个好开始。”

区律师气结,“我告辞了。”

承坚问伙伴:“真的不采取任何行动?”

志厚答:“这种人一代接一代,从来没有成功例子,你同我放心。”

“他会刎颈自杀?”

“不要黑心。”

“呵,志厚,叫你来还有一件事情。”

志厚转过头去。“什么事?”

承坚轻轻把一只信封放桌上。

志厚一看,信封淡淡雪青色,十分优雅。

中央端正地写着周志厚先生,打开,仍不知是什么,抬头,看见罗承坚一脸怜悯地注视他。

电光石火之间,志厚明白了,这是他的死期到了,他抽出小小青莲色卡片,打开,上边用银字这样写着:[姜成珊小姐与什么什么先生定于五月二十六日在宣道会教堂举行婚礼……]

志厚企图看清楚一点,但是男方名字化成一团污迹,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合上请帖,放桌上。

然后,周志厚自己也猜不到会有这样反应,他哭了。

一生所有的不如意不顺心都在刹那间涌上心头,他忽然回到十一二岁的时候,父母坚持把他送去寄宿读书,他恳求母亲:“让我住在家里”,妈妈立刻露出不悦之色:“志厚,男儿志在四方”,就这样,他吃足十年苦头。

志厚的眼泪汩汩而下,十只手指掩不住。

他叫嚷:“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承坚吃惊,“志厚,你反应过激,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一生只爱成珊,这次打击非同小可,她要嫁人了,再也无法挽回,他觉得天旋地转。

他狂叫起来,“我这一生全属多余,这样辛苦是为着什么,十载寒窗,勤劳工作,到头来得到些什么,世上人叠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说到伤心处,他坐倒地上,掩脸痛哭。

承坚斟出酒来,本想叫志厚喝下,镇定一点,但他受到好友感染,自己干杯,想到身世,不禁潸然泪下。

年幼家贫的他一直代寡母往亲友家借贷,人家一见是他,立刻说:“又来了”,任他在客一厅坐半天,不瞅不睬,到了黄昏,他没趣,累了,自动会走。

这种日子,一直捱到十五六岁,才得到机会,由教会收容教育,并送到外国读书。

回来时,母亲已经病故。

淡淡一个不幸影子,终于消失在世上,正如志厚所说,如此生命,有限温存,无限辛酸。

他抱着酒瓶哽咽。

本来这一切已全部丢在脑后,连当事人都以为一笔勾销,不复记忆,但是不,他记得很清楚。

亲戚家的考究摆设,女佣来来往往,却无人斟茶给他,厨房传出饭香,保母抱着一个小小女婴,一头乌发,十分娇纵,他向她陪笑脸…女主人眼角也不看他,只当他透明。

承坚只觉凄酸,今日事业再成功百倍,也补偿不了那种白眼。

错在什么呢,并非男盗女娼,只不过因少年穷。

他最后一次上那家人门口,他们已经搬走,公寓空荡荡,装修工人忙操作,当然,人家不会把新地址告诉他,他站在门口,无比仿徨。

承坚与志厚抱头痛哭。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什么事?”

原来是周炯来访。

看到两个大汉号陶,一怔。

她蹲下,“志厚,承坚,发生什么事?”

“人不伤心不流泪。”

周炯叹口气,也斟了一杯酒喝。

她看到桌子上淡紫色请帖,明白了,她也收到一张。

姜成珊真幸运,男伴一个比一个出色,又愿意结婚。

周炯她仍孤零零一个人,不,她不想结婚生子,倚靠他人享清福。

她只想找一个志同道合的男伴乘火车横跨西伯利亚,或是去澳洲大堡礁潜泳。

趋还走得动的时候。但眼看这样的机会已一年低于一年。

周炯鼻子发酸,双眼通红。

“来,我们三人去梅子喝个痛快。”

承坚已喝得三分醉,他用手臂搭住两个朋友:“三剑客,一个即三个,三个即一个。”

他们到梅子畅饮。

志厚说:“你们醉一场,明朝醒来,浑忘一切,又是一条好汉,我,我这一生就完了。”

周炯大笑起来,“你以为你会那样幸运?你太天真,你还得捱好几十年:结婚生子,为孩子们找学校及补习老师,恳求贤妻别天天搓牌,还有,帮小姨子介绍男友……”

志厚叹一口气,她说的都是真的。

他醉倒在地上。

肯定是承坚及周炯送他回家。

志厚像浮尸一样重,双目紧闭,动弹不得。

他只听得有人问:“怎么醉得这样厉害?”

声音轻柔而遥远。

志厚含糊说:“让我在家里住。”

周炯解释:“爱人结婚了,新郎不是他。”

那声音诧异问:“不是早已经过去了吗?”

“看情形还差远呢。”

“呵,我去做碗姜汤。”

志厚昏迷过去。

以后不必再醒来就好了。

事与愿违,强光刺目,他还是醒了过来。

刘嫂说:“喝碗稀粥。”

志厚呻吟:“头痛,喉燥,唇裂,浑身乏力。”

“还伤脾脏呢。”

“刘嫂,成珊要嫁人了。”

刘嫂铁石心肠。“那多好。”

志厚发呆。

“是她没有福气,没有人会对她更好,你看周志厚。要人有人,要才有才,何患无妻。”

“谢谢你,刘嫂。”

志厚喝下稀粥。

那一日好阳光,满室通亮。

小理诗来看他,笑嘻嘻不说话。

志厚有点羞愧,好像每个人都知道他发酒疯一事。

“你见过克瑶,她回来了?”

“她很幸运,工厂火灾,只烧毁机器房,没有伤人,货物只受水渍影响。”

“她人呢?”

“克瑶姐今早到美国去了。”

“她长着翅膀。”

理诗仍然笑意浓浓。

在阳光下,她肌肤如雪,可是,印堂隐隐透着一股黑气。

开头,志厚以为是阴影,可是那股黑气像一缕淡淡黑渍,似会游走,自额角一直婉蜒流

动到眉心,又缓缓转下颈侧。

志厚惊骇,隐觉不祥。

他不动声色问:“医生报告出来没有?”

理诗抬起头来,说也奇怪,那一缕黑气又消失了,她面孔雪白,再无异样。

定是宿酒未醒。产生幻觉。

志厚定一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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