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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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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表,下班的时间到了,就走到停车场,开车往落阳道。落阳道一共只十个号码,全是著名漂亮的老房子,有前后花园的。三号很容易找,是一座浅灰色的屋子,我掏出锁匙一条条的试着,开了铁闸、大门,进了屋子,我是呆了呆,再猜想得好,也想不到屋里布置如此豪华美丽。冷气没关掉,阴凉如秋,水晶瓶里大蓬玫瑰早枯萎了,是一种血干了以后的黑涩色。

家具全是中式的花梨木,一时间也看不真切,我只找她的睡房,她睡房在楼上,推门进去,一片零乱,床头锁着,我打开以后,第一眼见便是一叠五百大钞。

我叹口气,数了四张,塞在口袋里。

她说有钱,倒不是吹牛。我又把抽屉锁上了。她倒是相信我,叫我做这事,我把被褥稍微拉拉好,从枕间掉下了一只白金表,幸亏落在地毯上,我连忙拾起来,也不暇细看,就往她枕头底一塞,连忙出了房。

我仍把门一道道锁好了,开车赶回医院,一身大汗,差点没中暑。又得替她办转房手续、付钞票。

猛一抬头,看见兰兰狠狠的瞪着我,她凶霸霸的问:“你哪里去了?说好在休息室等,等了一个钟头……”

我说:“紧张事,呆会子下来让你骂,现在再等我十分钟。”

我随她撑着腰站在那里,往三楼奔上去。

兰兰就这样,有时候尽管是我不对,她也一点面子也不给,她喜欢在人多的地方给我来下马威,向众人证明,她虽然是区区一个护士,可是主任医生是她男朋友,她可以随时骂他。

我笑了一笑,推门进三○六。

特别护士见到我,连忙站起来。

唉,这世界啊,自古到今,世路难行钱做马,有钱能使鬼推磨。

病人仿佛被喂了一点食物,侧着头,呆呆的看着盐水针。

我趋向前去,说:“一切做妥了。”把锁匙塞在她手里,“切勿失去。”

“医生贵姓?”她的声音微弱得不能再微弱。却也并不断断续续了。

“姓王。三划王。”

她点点头。

“你也把姓名说一说。”

“姓,君子的君。”

我登记下了。

“君情。”她说:“情义的情。”

“啊。”我也记下了,横看竖看,总是个特别而奇怪的名字。

她问:“我那女佣人逃走了?”

“大概是,你别说太多了,剩余的钱存在医院里,我拿了两千块。暂时该够了,你有什么事,跟护士说,她照应你。”

“我明天……见你,医生?”她问。

“这里不合我管,你若叫我,我可以来,好好休息,好好活下去。”我语气相当硬,“你活下去的条件比谁都足!”

我拉开门走了。

兰兰在休息室,见到我,差点没向我摔花瓶过来。

我把她按下来,向她说了详情。

她张大了嘴,不相信的样子,然后说:“应该报警。”

“报警?若是报了警,屋子还那么整齐?恐怕连砖头都给搬清了。”

“她真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总该有一个两个吧?亲戚没有,知己也该有。她见你才几分钟,又神志不清,就求你为她做这么要紧的事?你以为写小说?”

“好啦,就算这是个小说,也不差劲,我最怕小说里出现双生女、盲女、失忆症、脑癌肺癌、白血球过多,除了这些,什么都好,她不过交一串锁匙给我,叫我替她取两千块钱而已。”我笑。

“如果每个病人都叫你这么做,你岂非忙死了?”兰兰还是气着。

“那我就收车马费,专干跑腿,我还看病呢?”我笑,“来,算我不是,咱们吃饭去。”

她不响了。

我们在外玩了一晚,吃饭看电影听歌,到了十一点,我送她回家,她家人的麻将还没收桌,吵得起劲。兰兰是广东人,那家庭也就是很广东式的,环境之下,所以始终没有能力完全洋化,那也是兰兰所遗憾的。每次到她家中坐,我就抱着瞧广东大戏的心情,还不是那种细巧的“三笑姻缘”,而真正是大锣大鼓的武打戏,娱乐之极。电视无论上什么,都开得哗啦哗啦,搓麻将的人时不时歪过头去瞥一眼,如果正在上演话剧,哭哭啼啼的话,他们就抓着一个牌叹气说:“唉,阴功啊!慢——碰!哈,赢了!”孩子们就在一边吃着零嘴,功课摊在面前,永远做不完做不好的。大伙儿都穿着睡衣,胶拖鞋。平时不觉得什么,今天见了这个面,我就想起落阳道那个地方来。那种静阴阴,凉幽幽,仿佛就与世界脱了节,女主人是谪仙,落了地狱几天,然而使了点钱,将来还是要回天堂去的。

我没看清楚这个女人的面目,只觉得她不难看,一种白,灰白,不像活人的肤色,很传奇性的举止。

然后兰兰对我说:“……你好走了,夜了,明天一早还是要上班的。”

我恢复到现实世界来,发觉身上发腻,那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此刻干了,都黏在身上。

我点点头,起身道别,就开车回家,洗了澡,累极倒头而睡。一夜做梦,梦见自己跌跌撞撞的困在一间屋子里,都是红木的家具。

闹钟响了,我挣扎起床,上班,照例做工,等到想起三○六号房里的病人,跑去看她的时候,房间是空的,打听之下,知道她出院了。

我奇道:“这是公众医院,不准随意出入的,得医生批准,谁准她走的?”

“她的私人医生来把她接走的。她自己又签了字。”

我真啼笑皆非,一个昨天才被形容为将死的病人,今天就离院了。什么幽默的事都有。

小李还教训我:“咱们这里还愁没病人来往?真是!”

她在会计部留下一个信封给我,我打开了,里面都是现钞,那里的小姐说是她送给王医生的。

我忽然觉得生气。这女人住这种房子,这种摆式,分明不是个俗人,如今这么厚待我,我怎么吃得消?分明不是她的习惯,而是她瞧不起我。她也不想想,我若要钱,昨日不会自己取?那抽屉里多少现款!恐怕她就是以为我全拿了,所以连这些也送我。

下了班开车到落阳道去,这次不同场面了,按了铃以后,出来两个白衣女佣,奔出来两只狼狗,一个花王,都争着要我通报姓名,又说“小姐”不舒服,不见客。

我生气的说:“告诉君小姐!姓王的医生来找她。”

他们纷纷争争的走了,我呆立在铁门的太阳下。这是做戏还是变戏法,昨天我来这屋子,影子也没一个,今日变出这么多牛鬼蛇神出来。可是太阳明晃晃的照着。

没隔多久,我得到一叠声的“请”,于是我走进去,屋内另有一个女护士,见了我就说:“王医生,君小姐请你上楼去,原本她应该下来,可是她身体未曾复元。”

我转头,看见茶几上已插上了鲜美的玫瑰,含苞的、半放的,屋内的灰尘早拭尽了,水晶灯危危的垂得特别低,墙上挂着名人的字画,若是真的,都是价值连城的。

我刚要走,一个女佣人倒了茶出来,说:“小姐说无论如何请王医生上楼一次,不然她自己下来了。”

她这么说,我想了一想,才抬头,见梯间女护士扶着一个女人走出来,我挥手,“进去进去!”我只好上楼去。

楼上的几间房间我都到过。

她的寝室收拾过了,显得十分雅致、空洞的,什么也没有,甚至不贴墙纸,只在床边铺着一条老大的、色彩自来旧的天津地毯,既龙又风,与房间不配,可是好看。昨日她的手表便是在这张地毯上。

她倒在一张安乐椅上,满额是汗。

那张脸始终带着灰白色,但是此刻我看明白了她的脸,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女,便脱元到这种地步,美女始终是美女。

她皱着眉头,两手交叉在胸前,鼻尖不断的沁着汗,但是说不出话来。

“行了,行了。’我说,“我知道了。”

她忽然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她是一个病人,有什么力气,我一挣便可挣脱的,可是我只是把她的手好好的放回椅子把手上,安慰地拍了两下。

她左手无名指中套着一只泪眼型钻戒,闪闪生光,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钻石,也觉得没必要买那么大的钻石,戴在她手上,益发觉得手指仿佛只是一把骨头包着皮。

我叹了一口气,用手托着头,“你现在看的医生,还好嘛?”

“是董名议。”

“啊。”我说,最有名的。

“这么些人,是怎么变出来的?”我不客气的问。

“钱变出来的。”她答。

才说了两句话,已支持不住。

我摇摇头,站起来预备走。她又拉住我,我总不忍拂开她,于是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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