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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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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路,”她说,“难走。”

“每个人的路都不好走。”

“我的路——”她摇着头,一派无助,只是抓着我手。

忽然我为她难过起来,这样一个女人,做错了什么呢?遭遇这么不好。我扶她起来,慢慢走向房间。我一手扶她,一手推开房门,只见佣人正在收拾,我拉开被褥,把她放进去,盖好被子。只见枕头角有血。地上跌着一本书:张爱玲《怨女》。

我为她拾起书:“你看这个?”

“唔。”她说。

她很平静。她一直很平静,两手在胸前,微微的扼着一个微笑。

“我有一个请求,王医生。”

“什么?”

“如果我睡一觉,你可否呆到我醒来?”君情说。

我笑了,“你一觉睡到天亮,我岂非累死了?你要人陪,我明白,临时找不到人,我替你安排个护士可好?”

她说:“那么,可否等我睡着了,你才走?”

“好,那么快快睡,不准胡思乱想。”

她说:“当我小的时候,很小的时候,父母搬到一层新房子去住。我当时认为真是一间好屋子,有客厅,有睡房,朋友进来,不必看到挂着的睡衣了。在厨房,母亲挂了一个镜子,常被油腻所蒙,是一面极旧的镜子,可是我最最喜欢那一面镜子。一个夏天,我的头发也剪得这么短,穿件t恤。短裤,照镜子。人人都说:她真漂亮,皮肤太好了,一颗雀斑都没有。”她停了一停,“那是我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

我在听。

多么奇怪的一个女人,多么奇怪的记忆。谁还会记得多年之前的一面镜子?

“我只十七岁。”她微笑,“今年我二十九了。”

“你还是很漂亮。”我说,“不用愁,快睡觉吧。”

兰兰从来不想过去,她只有将来,而且兰兰相信将来是掌握在她自己手中的。当时她主动约我,多少人讥笑她既不貌美,又无大学问,可是终于她是与我订了婚,我也喜欢兰兰这一点强烈争取与生存的欲望。

我说:“想一想将来。”我说得是这么老套。

“多谢你来,王医生。”她根本不答我。

“我明天再来瞧你的伤口。”

“谢谢你。”

我翻着她那本张爱玲的小说。

“你可以走了,医生,不好意思,浪费你的时间。”

“不要紧。”我说,“好好睡,再见。”

我离开了她的房间。女佣人领我出去,我想向女佣人吩咐几句,想想也是多余的,她三日两头换佣人,谁真关心她?才没有用,反正我明日来罢了,她那些疼肿,怕要三两个星期才退,那条肋骨,靠上帝。

第二日我又去了。

她仍然很镇静,两位中医也来了。说她没有大碍。没有大碍,大概就是不会死人,我觉得无端端被人弄得遍体鳞伤,很是大碍。

她坐在泳池旁晒太阳,我坐在她旁边。

她忽然问:“王医生,你可信上帝?”

“自然。”我说。

“我也信,”她忽然很天真而起劲,“除了钱,我就信上帝,其余什么都不信。”

我啼笑皆非。“你这人,《圣经》上写得明明白白,‘你们信了我,就不可再信马门’,马门就是钱财。”

她也笑了。居然是真的笑,似一抹阳光。

“我的眼睛,没有问题。”

“再也不能摔交了,眼睛很柔嫩,血管一破,麻烦得很。还是小心点好,你又不是打勿杀李逵。开什么玩笑。”

“王医生说话,真是一句是一句,很有力量。”她说。

“我什么都知道。”我说,“我明日再来。你手臂上那伤口有问题。”

她点点头。

“进屋子去休息。”我命令。

我看她服了镇静剂,让她睡。

回了家。我决定不让兰兰知道这件事,不是故意瞒她,而是怕她那性子,不知人间险恶,拼命查根问底,可能会惹起麻烦。她问我哪处去了,我只说去游泳,她也不追究。反正这是我的假期。

与这位君小姐相处久了,不难觉得她本性很好。大概可以怪环境,怪社会,怪命运,她从来不感叹她自己,很少提到私事,绝不谈到她的秘密,故此我一点也不晓得她的来龙去脉,只知道她是外室,物质生活丰富,如此而已。若身体养息好了,毫无疑问,是个美女。

我每日只去诊治她一两小时,余的伤都没事,就是左眼角与手臂的疤因为缝针,长得不很好。她算是破相了。然而她并不在意,两个中医她以大笔的诊金遣走了,她没有给我钱,我倒很安慰。

一日下午我陪她在泳池边坐。

我说:“阳光真好。”

阳光真是好,她的屋子四周都有墙,静得很,只有树叶的影子射在地下。隔壁人家大概有孩子,稚气的嬉笑声传过来,很远的样子,仿佛是在骑三轮车,有铃声,叫人叫声。

她侧着头听,神情是贪婪的,然后她说:“阳光这么好,然而我的一生已经完了。”

我正想出言反驳,仔细想了一想,何尝不是。我的一生又何尝不是已经完了。我今年什么岁数了?以后还有什么作为?不过是养育子女,在这家里终老,说不定就死在这家医院里。已经活了一半有多了,只是目前的光景还很好就是了。

她微笑,那个微笑,说不出的凉意。

我说:“……你仍很年轻。”

“我最好的岁月,是与一个男人共渡的,该男人对于我的存在很是厌恶。”

“那么他何以与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她微笑,那笑凝在脸上。

“那么你为何还与他在一起?”我又问。

“我爱他。也许不过是因为我爱他。”她说,“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很稀罕一种东西,叫爱情。我曾经迷信过爱情以及其它更多的东西。现在我也想再爱,可是那种劲道没有了,我失去了爱人的力量。”

“爱人何必要力量。”我笑。

“呀,你是不会明白的,王医生,你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只好笑了。

“你认为我可以走动否?”她忽然问。

“自然。”

“我想走到浅水湾去看影树,不过是二十分钟的路,你走得动吗?”她恳切的问。

我点点头。

放着三辆车子,她动了走路的念头。她根本不适宜做小老婆,她连做大老婆也不适合,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苦处。

她披了一件毛巾衣,与我一直走过去浅水湾那一边。她没有说实话,往浅水湾走,要半小时有余,然而我想,如果走不动,可以叫车子回来。

难得她有这样的兴致,不陪她也说不过去,她的要求,是这么低。

我们一路走着,她低着头,不说话,戴着一顶草帽,那顶草帽是纯色的,什么也没有,不是兰兰戴的那种。

我说:“人总要好好的活下去,要求不要太高。世界不过是这么样的一个世界,太苛求是不行的。”

她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牢我。草帽的影子一格格的射在她的脸上,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掏出手帕来擦一擦汗,太阳是这么的炽热。

在很远便看到了火红的影树上,一片红霞似的,她停住了脚步,她说:“到了。”我诧异的看看她说:“还没到呢。”她说:“到了,这样看最好。”

我一时间才弄明白,她这人,说话是这般弯弯曲曲,要动很久的脑筋才能懂得,往往弄清楚以后,就有一种茫然。

我问:“你要回去了吗?”

“回去了。”她说。

“走得动吗?”我又问。

她点点头。

“你的肋骨尚未十分痊愈,还缚着纱布,要当心才好。”

她又点点头。

我不自觉的扶着她走回去。一身大汗,不过远远的看了看影树。她坐下来跟我说:“那花,不过两三天就落了,一地都是。”她又补充说:“所有的花都是这样的。”

一直这样子说话说下去,真要发疯的,我跟她道别,她向我谢了又谢,看她的样子,仿佛极之满足,一树年年开的花——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一直开车回家,我不明白。

到了家,我洗了澡,后天就得上班去了。本来是一个假期,被她占据住了,我是医生,她是病人,可惜我只医得了她的外伤,医不了她的内伤。

才在床上看报纸,门铃就响了,我心想,这个时候,什么人来呢?

去开了门,是兰兰气愤愤的站在门口,虎着

“什么事?”我问,“你怎么了?”

她怔怔的看看我,一声不响,脸上渐渐转色,呆呆的流下泪来。

“家里出了事?”我大吃一惊,“你有什么话说呀,别这样!快进来!站在门口干什么?

她还是不出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直在流泪。

她身上还穿着制服,我真是摸不着头脑。

“什么事吗?你说呀,说呀!”我催她。

她忽然勇敢起来,她说:“家明,我与你说了吧,凭我的姿色才貌,原是配不上你,我与你订婚前后,不知多少人嫉妒羡慕我,我也想,如此一帆风顺,真是福气。家明,你是欺我老实吧?你另外有人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要争的,你一气,乘机就解除了婚约,我若爱你,应该假装不知才是。可是如今有人亲眼见了,传得沸沸腾腾,你在家不知道,我是一点面子也没有了。”

我听得好不胡涂,好容易才弄出一点眉目来。

我愕愕的问:“我?另外有人?谁?”

“事到如今,家明——”

“事到如今,瞒也没用,是谁呀?”我光火了,“你说给我听听!我并不知道自己除了你还有旁的女人,无端端来一场哭闹,弄得这么惊人,你要我怎么样,为了谣言在医院公开向你道歉?兰兰,你花样太多了,这些年来样样面子要争足,非要在人前把我踩在你脚下,对我大呼小喝,不知是什么意思,你别这么幼稚好不好?我若有别人,我不去跟那个人订婚,倒跟你订婚,我多大年纪了。还玩这种游戏?真受不了你!”

她不怒反喜,然而还是问:“没有……?那么人家看错了?在浅水湾道附近散步的不是你?”

这次真让我愣住了。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现在怎么办?刚才一味死劲否认,再也想不到“另外一个”女的竟会是我的女病人。现在承认,岂非更糟?她怎么还会相信,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只好否认下去。

“浅水湾人头挤挤,”我淡然说,“难为这人了,这么关心我,我也见到她妈的奶妈的娘娘的姨母的儿子的表弟的堂姐跟洋鬼子泡呢!”

兰兰转哭为笑。“你这个人,一点正经都没有。”

“你少听人说好不好,这干人安着什么好心?我最恨是这种人,偏偏你又非要受人摆布,让他们开心,你若不相信我,何必嫁我?以后值得疑心疑惑的事还多着呢!以后看病,也不看女人,光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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