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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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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太想吃日本菜,承祖即时送她去市中心。

她很少开口,正好承祖也不爱说话,车里一片沉默。

饭后回程中孩子们打盹睡着,车厢内更静。

承祖仿佛听见宋太太轻轻叹息。

住那么大的房子却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之处,真难以想象。

再过一日,宋宅已全部打点好了。

一踏进屋里,只觉装潢如建筑文摘中的插图,美不胜收。

宋太太叫他弟弟。

“我今日去考驾驶执照,祝我成功。”

不知怎地,承祖不十分热衷。

他喜欢她,也与褓姆孩子合得来,悠长暑假没事做,这已成为他的精神寄托。

“泳池水已放满,你喜欢游泳吗?”

承祖点点头。

片刻她自外返来,告诉承祖,“我已考到执照。”

承祖惆怅,这下子用不着地了。

“可是为安全起见,我打算接载孩子,先把路练熟再说,这个暑假,还是靠你了。”

承祖立刻展开笑容。

她有点讶异,这个大孩子喜欢他们一家,这真是难得的缘份。

承祖教孩子们游泳,忽尔听到长窗内有争吵声。

褓姆一声不响,只是低着头。

承祖不是没考虑过,他也知道这不关他事,可是在街上见到途人跌倒受伤也不管他事,理论上却应该见义勇为。

他自泳池起来披上毛巾衣进屋子去看个究竟。

刚好看到一个男人伸手把女主人推跌在地。

他还想走过去欺侮她,承祖已经挡在二人之间。

那男子猛地见到一个高大壮健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不禁一呆,被吓退了。

承祖扶起她。

她惨淡地说:“谢谢你。”

这时褓姆拖着两个孩子进屋。

承祖忽然做起感情顾问来,“可以解决的话,不如尽早解决。”

她哭泣起来。

他过去握住她的手。

那天,他陪他们到下午才走。

不到一个星期,惠祖说:“宋氏夫妇终于离婚了。”

承祖问:“为什么拖那么久?”

“赡养费问题。”

承祖一怔,“她不像是贪钱的人。”

“不是她,是他。”

那样说,她的运气也就很差了。

“孩子们归女方。”

“她的确很爱他们。”

“可是,还得仆心仆命出钱出力替那个无良的人养孩子,真倒楣。”

“那也是她的孩子。”

“你这个司机倒是忠心耿耿。”

“是吗。”

“有人看见你们在罗卜臣街露天咖啡座坐在一起。”

“是吗。”

“还有,你陪她在唐人街买菜。”

“是吗。”

“承祖,你未满廿一岁。”

“是吗。”

惠租叹口气,“危险人物。”不知是否说承祖。

“是吗。”

都是真的。

有时承祖在宋家听音乐听到深夜。

她寂寞,他也是,虽然当中差了十多岁。

他觉得她温柔伤感,非常动人,同他那些小女朋友感觉完全不同。

小女孩子只懂得吊高声线说话作娇俏状,可是她一举手一投足自然散发女性魅力,她的眼神对人对事有深切的了解及感情,承祖愿意与她相处。

这种消息最易传开。

在香港的父母听见,打电话来质问。

承祖反问:“是惠祖说的吗?”

“你别怪姐,我们适才方问她为什么不定期报导弟弟行踪。”

承祖相信姐姐不会出卖他。

“承祖,找朋友还是同年龄的好。”

承祖否认说,“我不过是打暑期工。”

“美国那边已经有消息了。”

“我不想南下。”

“承祖,父母从来不会逼你做任何事,可是学业重要,希望你到仙打巴巴拉去。”

承祖黯然。

“惠祖会替你付注册费及学费。”

届时他将住在宿舍里。

承祖吁出一口气。

“父母一直很少干涉你的自由,这你是知道的。”

“是,我十分感激。”

谈话中止。

承祖为此纳闷许久。

他当然不舍得,年轻的他想过违抗父母命令,离家出走,跟着她走到天涯海角。

可是,她的孩子呢?

孩子总需要上学以及过正常生活.

他与她的开销呢,都叫她付不成?

日子久了,他会成为她的小玩意,当他不再年轻活泼可爱,她会唾弃他。

不不不,不可以在生活上倚赖任何人,尤其是一名女子。

他会去继续学业,三年之后毕了业找到工作,他会再来找她。

三年不是太长的一段时间。

承祖胡思乱想,思潮扯到老远。

她同他说:“我们一家三口带褓姆一同坐船去游览阿拉斯加,可否邀请你一起?”

承祖微笑,“如果我自己缴付费用的话。”

她也笑,“可以呀,没问题。”

惠祖知道这件事后,只是轻轻说:“也好,当你中年之际,想起这次旅行,想必温馨。”

承祖也明白,这其实是他的初恋,他自己也为之恻然。

在游轮甲板上,他与地观看鲸鱼群飞跃喷水。

雪白壮观的冰川叫他们心旷神怡。

一日下午,他替她到酒吧去取饮料。一位同船的银发老人家和蔼地同他说:“那是你妈妈吗,你真孝顺。”

承祖怔住,立刻说,“不,那是我姐姐。”

老妇不大相信,“年纪差好多。”

真多事。

承祖很不开心,他一点也不觉得她老。

他只觉得她秀丽、温柔、体贴。

被同船老妇一提醒,他蓦然醒觉,他看她,同世人看她,也许有个距离。

不管他愿意与否,旅游很快结束,他们都得回家。

父母在家等他。

一字不提,只说来替他准备行李,并且送他入学。

一边教训惠祖,其实是说给承祖听:“人是有名誉的,世俗许多想法,仍须尊重。”

惠祖奇说:“妈,我没有什么呀。”

“你且听着,总不会错。”

承祖只是笑。

周末,他们到仙打巴巴拉去了一次。

那地方有沙漠风味,原野与公路是红褐色的,处处见高大仙人掌,可是城内设施齐备。

承祖一直很沉默。

惠祖说:“女同学多漂亮。”

他们探访过大学宿舍,母亲说:“如觉得闷,放假可以随时回家。”

父母对他的慷慨,也真的难得,作为人子,无以为报。

承祖忽然轻轻吟道:“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母亲很感动,“承祖,你真的那么想?”

母子拥抱。

该刹那,承祖的理智战胜了私欲。

回家他抽时间出来陪母亲访友购物。

他做母亲司机。

母亲最爱感慨,“承祖小时最怕寂寞,四五岁时坐在门口流泪,抱怨没人陪他玩,说:‘医院里那么多婴儿,为什么不抱几个回家陪我’。”

大家听到往事,都笑了。

惠祖说:“我已经时时陪着他。”

可是她比弟弟大五岁,那时只当他是婴儿。

暑假已几乎过去。

承祖送走父母,看到园子第一片落叶。

他曾经透露将往美国升学,她只是说:“大家都会想念你。”依依不舍。

如今真的要走了。

一早,他带着一束小小紫色的毋忘我,去探访她。

她有孩子,起得特别早,他替她买了中文报纸。

那个早上,承祖记得很清楚,天下微雨,濡湿忧郁。

姐姐老说这种天气像煞英国。

承祖拉一拉衣襟,一雨就成秋了,无限秋思,下星期他就要起程南下,要待长周末才可返来看她。

这次特地前来话别。

到了宋宅,他把车停好。

忽然看到大门打开。

她一定是听到他汽车引擎声故而开门。

他抬起头。

不,不是为他。

承祖看到女主人送客人出来。

他年轻高大英俊,穿着西装,像是去上班,她披着丝绒浴袍,头发蓬松,可是神情不失愉快。

他们都没有看见他。

两人在门前窃窃私语,然后他走下石级,她轻轻掩上门。

这一切都落在承祖眼中,他怔住了。

奇是奇在没有人看见那么大一辆车子停在门口。

承祖要隔很久很久,才能稍微压抑震荡惊讶之情,接着,他有被伤害的感觉。

这么快便找到另外一个人了。

可是,他能怪她吗,当然不能够,是他先告诉她,他要到美国读书。

而且,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二人没可能长远在一起。

这时雨下得十分急。

他开动水拨,它们空洞而寂寥地摆动了几下。

承祖轻轻驾车离去。

回到家,他取出那束毋忘我,放在一只小小水晶瓶子里。

空气清冽而带寒意。

暑假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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