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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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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响起声音。“喝杯酒?”

我转身,是女主人。

“白小姐。”我点头,接过她给我的拔兰地。

她好像一直在喝酒,每次见到她总是有酒杯。

“这间漂亮的屋子是你的?”我问。

“是。”

“你父亲给你的吧。”我问。

“是。”她说:“我比很多人幸运。我父亲有钱。这是我分到的遗产,另外还有几件珠宝。”

“这间屋子可能是全香港最美丽的。”我说。

她笑一笑。“不会是。你见识并不很广。”

到底不是暴发户,她没有那种了不起的口气。

“老黄说主人避暑去了,去了哪里?”我问。

“瑞士。”她简单的答。

我点点头。

她喝了一口酒,“你的女朋友今夜很漂亮。”

“是,她刻意打扮过。”我看看在那边的莉莉,“她喜欢打扮。”

客人已开始吃自助餮,根本不需要主人招呼。热闹的音乐,喧哗的人群,有人在池边跳探戈哈骚。

“这样漂亮而没有头脑的女孩子,最难服侍。”她说。

我有点想维护莉莉。“她也并不是真的没脑袋,她只是……”

“你很爱她?”她忽然温柔的问。

“相处这么久……”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想是爱的。”

“那很好。那好极了。”她说。

“她就是比较重视物质这一点不好。”我说:“她喜欢你的房子你的车子,好的东西她都不想错过。”

“女人都如此。”她说:“重要的是,她有你。”

我的脸胀红了,我没想到她如此客套地恭维我。

莉莉迎上来,她兴奋的说:“我从来没有到过这么精彩的舞会,蜗牛好吃极了。”

女主人微笑一下,不知为什么,在她的笑容之后,我老像看到一张断墙败垣的图画,空洞得很。

后来莉莉一整个星期,都说有关那舞会的话。她不住的问:“白玉琴有没有打电话来?有没有?”

当然没有。

我想疏远莉莉,我自问没有条件满足她,反正是要痛苦的,迟不如早。因此晚上我独自到酒吧喝啤酒,不再自动的要求莉莉出来。

我比较喜欢在办公室附近的一间酒吧,通常下班之后,我便去坐一个小时。

我遇到白玉琴。

真没有想到她会到这种平民阶级的地方来,这地方连莉莉都会拒绝出现。

我上前向她打招呼,她看上去很疲倦,穿件松身t恤,一条白裤子。我认得这条裤子,售价八百多,莉莉曾经想我送一条。

我叫侍者买一个饮料给她,她例牌在喝拔兰地。

“女朋友呢?”她问。只有她的眼睛还像黑玉一般,面色更坏了。

“我没有约她。”我说:“我们……在疏远期间。”

她说:“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很自然。她呢?她喜欢你什么?”

我扬扬眉,“我自然?是不是人人都害怕千金小姐,而我待你如常人,买一个拔兰地给你?”

她笑,“或许是。”

“你常来这里?”我问:“气氛很好。”

“是。来享受人生。”她把酒喝尽。

“出去兜兜风吧。”我温和的说,她心中一定有不高兴的事,“我开了车子来。”

“坐我的车好吗?”她问。

“我不介意,我没有自卑,”我笑,“我没有钱,这不是我的错,不过是社会的错。”

她也仰起头笑。她还是很年轻的,不会比莉莉更大,但是她却这么闷不开怀。我非常介怀她的不开朗,却不注意她有钱与否。

她有钱,那是她家的事。

我们到门口,她的“黑豹”已被交通警察关照过了,告票夹在水拨下。

她让我上车,把引擎发动,车子往郊外驶去。

她把车加速到一百公里,我不出声。她开车开得很好,并非一般泛泛的飞车手。她驶进浅水湾道。

“我喜欢这条路。”她说。

我在听。

“曲折离奇,你以为前头不知道有多少好东西在等你,其实不过是一个海滩。”停了一刻,她补一句:“像人生。”

“你有钱,”我说:“再无聊还可以旅行到桂林去拍照印一本特集,好办。”

“我不至于如此无聊,我有伦大圣玛丽学院的药剂文凭。”

“为什么不工作?”

她把车子停在路边。

“我辞了职。”

“为什么?”我问:“薪水比起你的财产太微不足道?”

她摇头。“健康问题。”她说。

“什么病?”

“血癌。”她很平淡的说。

“什么?”

她看我一眼,“是有这种病的,并不是为小说中主角才发明的。”

“恶性?”

“十分。”她说:“苏黎世最大医院的最后诊断。”

“可以医治?”

“把我的余生任医生统治?谢谢。我见过我父亲,躺在手术床上切开缝好,缝好又切开,谢谢。”她笑一笑。

我不想再问下去。

“我很害怕。”她抬起头来,“真的。”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拍了两拍。尽在不言中。

这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忽然明白她脸上是什么,是死气。

“进去坐坐吗?”她问。

我点点头。

游泳池还如旧。水平稳地漾着,偶尔落下树叶。

她倒了两杯酒出来,遮”杯给我。

我说:“至少你应该见见家人。”

“我没有家人。”她说。

“朋友?”

“朋友只是开派对的客人。”

“你几岁?”

“廿六。”

我坐在白藤椅上把酒喝光。

她好像事不关己,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缓缓地喝着酒。我想在她的脸上寻蛛丝马迹,但是基么也看不出来,她脸上有种雕刻过的平静。

她说:“人可以做的不过是好好的爱几场。”她微笑,“但是太多人不知道身边有些什么。人的心理: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当今天变成明天,昨天又是值得怀念的一天。”

我温柔的问:“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我已做妥一切,”她微微笑,“我静静地在等待。”

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我忽然觉得自己幸运,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日子。无知永远是最幸运的。

她笑,“人类对于无知最恐惧,你知道。也许到了那一边,我会很庆幸我可以早日离开这一边。”

我低下头。

“爱你的女朋友。”她说。

“我会尽力。”我说:“也许你应该知道,她一直觉得与我在一起是一种委曲。”

“事非成败转成空。”她推推我,笑。“什么叫委曲什么不?”

“疲倦吗?”我问。

“还好。”

我轻轻把她拥在怀里,“只一分钟,就放开你。”

她轻笑,“你可怜我?”

我叹口气,“我可怜我自己,如果你没有白血病,我是否还敢拥抱你。”

“谢谢你,杰。”她说:“杰,听着,有空常来这里,泳池永远是你们的。”

“谢谢。”我说:“你也听着,你还有时间,真的”

“杰。”她把手指放在我嘴上,“够了。”

“我明天下班来看你。”

“明天。”她点点“头。

“你休息吧,看你,面色真是坏。”我说:“明天来看你。”

我由她的司机把我送到市区。

决定第二天去陪她。

近中午的时候,刚打算去吃饭,接到一个电话,女秘书接进来,说是有要事。

“哪一位?”我问。

“老黄。”那边气急败坏。

“老黄?”我问:“哪一位老黄?”

“唉,你与莉莉来过我这里游泳的老黄呀。”

“呵,老黄。”他找我有什么事?

“你知道咱们家小姐?”

“知道。”我有点紧张。她找我?

“昨夜小姐吩咐我打电话给你。”他说:“小姐说你如果要与朋友去游泳,随时欢迎。但是──”

“什么事?”

“今早佣人叫她用早餐,她已经没言语了,救伤车来到,她已经死了。”

我出乎意料的平静,“在房中?”

“是的,这里乱了很久,直到现在才想起给你电话。”老黄说:“你可知道小姐为什么要服毒?”

“她有亲人吗?”

“有自然是有的。”她说:“前天她提早发我们薪水……管家已经通知律师了。”

我放下电话。

第二天报纸登出来,莉莉拿着新闻,目瞪口呆,她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是相信的。

我甚至相信她早在瑞士已死了。灵魂仆仆的万里归来,出现她长大的城中,来探望故居。

我与莉莉终于分手,我并没有听白的话,尽我的力量,努力地恋爱几次,莉莉不是恋爱的对象,她只是享乐的好对象。她终于到东华企业去做事,半年之后,人家说她身上被银狐长大衣招摇过市。

假日我还开车进浅水湾道。

老黄并没有把泳池开放。整间屋子空置着,只余几个女佣看管。老黄开铁闸门让我把车子开进去,我常常看到车夫在为那辆开蓬“黑豹”打腊。

车夫对我说:“全城只有一辆,时价十五万。”惋惜的口气。

老黄眼睛红红的,他说:“小姐不喜欢我拿泳池开放,小姐不喜欢,我就不做。”

他是一个不坏的人。

而我知道什么呢?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白玉琴,她富有而美丽,而我在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病入膏肓。

像这样的故事是有的吧。那一刹那的记忆长存。莉莉会淡出,她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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