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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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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换了姊姊的旗袍与鞋子,都稍微大一点。我存心不回家,不听尊的电话,他有耐心,应该可以找到姊姊家来。我也存心出去跳舞玩玩。

到了夜总会,人不多。

姊夫挑了张好桌子坐下。

我还笑道:“姊姊,你看姊夫这么熟练,一定是常来的。”

姊姊也笑,“让他来好了。”那种信任,根本是叫人妒忌的。

其实姊夫一下班便回家,怎么会到这种地方留连?

我叫了酒,叫了甜点心。才看了一场表演,听了几首歌,我便看见尊与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我呆住了。然后心里开始冷。

那女人的一张脸很熟,不晓得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凭良心说,好看是很好看,脸上自然有一股妖冶之气。我不出声。

不需要解释了,我明白了。

这还用说什么呢?

两年来的精力时间就这么泡了汤。

我暗暗叹一口气,现在不是他怎么下台,而是我怎么下台。到底今天是个怎么样的日子,我也不大敢说,什么都凑在一起发生。

我转过了脸不响,没多久姊姊也发觉了。姊姊跟姊夫说:“我们换个地方坐吧。”

姊夫又不是瞎子,也说:“是的,别的地方也有表演,我们换个地方。”

康嘉无所谓,我们便走,一桌人站起来,尊也看见我们,他吃一惊,但并不慌张,只是笑着点点头,也不打算解释分辩,我们快快的离开,也没有给他这种机会。

在车子里姊姊拉住我的手,低声说:“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如今亲眼看见,更好。像我们这种人家,难道还上门去跟他争不成?只当算了,你如果听姊姊的话,就忘了这件事。”

我早就心灰意冷,那里还听得见什么。

可是又要装个大方样,又兜了一个听歌的地方,才回家。

我这个人只会发脾气,不大会哭,因此到了家,跟爸妈说了几句话,便上床睡觉。反正爸妈也不喜欢尊。夜间我仿佛听见电话不停的响。可是我自己的电话就在床头,不会听不见。

到底两年了。

第二天醒来,我独自呆坐了一会儿,只有姊姊来过电话问我。我一生气,就换了陈年牛仔裤与衬衫,坐在床上看武侠小说。我不是伤心,只是气,伤心是慢慢来的。

女佣人没多久就进来说有位先生在客厅等我。

我第一个感觉是尊。可是女佣人认得尊。他不会在客厅等我,他多数是直出直入的。

我跑到客厅一看,是康嘉,他还是那种一身是太阳,一身是劲的样子。我默默的坐在他对面,看了他一眼。

“咦,你怎么了?还生气?”他问我。

“不不,不生气。”我说:“应该是你生我的气才是。”

“那里会。”他说。

他身边放着一盒糖,我笑了,他粗中有细,居然还做这种事。不不,他不是粗,他只是豪放。

“你来看我?”

“是呀,我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到郊外去。”他说。

“这里郊外没有深海生物。”我笑说。

他也微笑。

他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我想去看看蚝。”他说。

“蚝?”我睁大了眼睛。

“是呀,这里郊外有个流浮山,出蚝,是不是?”他说:“你姊夫姊姊没空,他们说你知道路,所以我来请你陪我去。”

“真是好主意,太远了。”我说。

“你们香港小姐呀,都是这样子,风吹一下就倒了,雨淋一下就坏了,走路累,坐车闷——”

我既好气又好笑,听他说下去。

“——最好天天穿件巴黎新装,模特儿似的站着供人欣赏。”他说完了。

我越听越不对劲,这不是变了讽刺我?我反问:“你要我们怎么样?也脱得光光的,到海洋去打捞见壳?”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才想起说错了话,收回已经来不及了,因此只好干瞪着眼。坦白的说,跟尊在一起,根本是像做一场戏,他穿白,我也穿白,他穿黑,我配红,两个人进进出出,叫人家看,他就满足了,他是一个顶顶虚荣的绣花枕头。而康嘉,他是个活生生的男人。

康嘉问:“你到底去不去?”

“你那个车子!”我皱眉。

“车子,是用来代步的,凡是三十分钟内可以走得到的路程,我从来不开车。我那个车有什么不好?”

我看看他,默默的。他每一句话都理直气壮。

我说:“我换套衣服,很快的。”

“不用,”他笑,“这套就很好。”

我也笑了,只好依他,回房里换平底布鞋,女佣人说:“小姐,这位先生好。”她言下之意,就是说尊不好。每个人都说尊不好,尊偏偏又给他们说中了,我低头穿鞋子,心中默默叹口气。

走到客厅,我说:“就这样可以走了。”

康嘉忽然说:“把脚搁在茶几上。”

我觉得奇怪,只好照做,他替我把鞋带缚好。

原来鞋带散了。

我真觉得感动。也说不出话来,跟他出门,上了他的车,我知道康嘉这个人了,他给女人一种大树那样感觉,可靠,可以信任,有干劲。跟着他这种男人,到了天涯海角,也不怕会没饭吃,他的笑容就是他的保障。在车里我除了指点路程,不大说话。

他说:“我原以为你话很多。谁知一离开姊姊,也不怎么凶。”他看了我一眼。

我说:“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有事。”

“什么事?”他笑,“因为你那个小阿飞男朋友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我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看得出来?还是姊姊姊夫他们告诉你的?”

“当然是我眼观四方。”他说:“这还用解释?”

我不作声。

他说:“女孩子喜欢为恋爱而恋爱。”

我反问:“你恋爱过?”

“还没有。”

“你凭什么说我?”我又问。

“你自己想想看。”他说:“我觉得恋爱不是这样表面化的。爱是一种默契。”

“人人都得像梁山伯祝英台?”我又问。、

“你又凶了,又要跟我吵架了。”他笑说,

“你不该说我的男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是小阿飞。”

“对不起,我太主观了。”他马上道歉。

“他根本是小阿飞。”我说:“好吃懒做,倚赖父荫,见异思迁,胸无大志,目中无人,标新立异,惨绿少年。两年来我竟没有看清楚!”

康嘉笑了。“将来你怎么说我?”

我诧异的问:“我为什么要说你?”

“因为我想做你的男朋友,见你这么批评你以前的男朋友,我不免有点心惊肉跳,以后得罪你,你不晓得怎么骂我呢。”他还是笑。

我失色说,“你这个人,好厚的皮!”

“我皮厚?”他收敛了笑容,“不不,我坦白而已。你不愿意我们做朋友?”

“朋友是朋友,男朋友是男朋友,怎么一样?况且挑朋友,也不必桃我,我只会穿个巴黎新装,站在那里被人欣赏,有什么用?”我讽刺他。

他静了一会儿,然后说:“穿巴黎新装,也不是个个穿得那么漂亮…那一日……你很美丽。我从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帽子,那层网,是一种奇怪的恍惚,我很喜欢……”

他不会说赞美的话,因此说得很稚气很真实,我听呆了,我几乎相信自己是美丽的,几乎飘飘然起来。

我停停神说:“你要配眼镜了,你没看清楚。”

他说:“是呀,我的医生是叫我去验眼。”他又活泼起来。

我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

车子终于到了流浮山,我与他一路走下蚝田去。他这个人,真是太潇洒了,鞋子也不脱,便往水里走,我也跟着他,他身边有简单的测量器,我根本不懂他在做什么,坦白的说,我开始有点崇拜他。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他全神贯注的在做他的工作,卷着衣袖,脚踏在水中。我很久没有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了,太阳很烈,但是海风很舒服,我掠掠头发,呼出一口气。我在享受。

与尊在一起,永远是从一个冷气间到另外一个冷气间,永远不会有这种开怀,一直只是做作。

我是怎么跟他在一起两年的?因为没有比较?康嘉的坦白…他在车上说的那番话,我渐渐脸红。

早已过了午饭时分,我居然觉得肚子饿,但是我没有催他,我耐心的等,终于他过来了,他看见我的脸,我也笑着回看他。

他说:“脸都晒得红红的了,”语气很怜惜,“来,肚子饿了,吃饭去。”

我只好又跟他走,我们走到一个饭店,他叫了吃的,也不管卫生不卫生,便据案大嚼,我想:舍命陪君子,生黄疽病也只好生,也吃得十二分香。

吃完之后他建议回家,怕我累。我说我不怕,又陪他到海另外一边去。

这一次他留得更久,把衬衫交给我,同时叫我帮他捡一种带红色的石子。我索性脱了鞋子,一块块的挑,真是弄得腰酸背疼,晒得两眼发直,可是完全忘了我的烦恼,康嘉说他慢慢才解释给我听,这红色的石子有什么用途。

唉,这是怎么搅的,开头见到他,我是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呵。

直到太阳一半落在海里,我们才开车回家。

一路上我们讨论著刚才的收获。到了姊夫家,我们两个人又脏又臭的出现。

姊姊问:“这是秀秀?”她几乎是惊叫的。

我解释:“洗完澡就不怕了。”

“秀秀,尊打过电话来。”她说。

我一犹疑,到底两年了。然后我下一个决心,“不要紧,让他打好了。”

姊夫说:“这倒不错,秀秀如今脸上有血色了。”

姊姊笑说:“也许你们不知道,秀秀在大学念的是生物。”

康嘉如雷殛,“不是!”他嚷。

我说:“怎么不是?有什么稀奇?”

“我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他懊恼的说。

我笑了。

姊姊轻说:“放心,爸爸还没见到你,你自然不识泰山。”

我老大的白眼给姊姊,太离谱了!

我说:“生物是生物,海洋里的,我可不大懂。”

“嗳,我们的组织要请女秘书呢。”康嘉直嚷。

姊夫说:“秀秀怎么吃得了那种苦。”

我说:“言之过早,我可没胆子跳到船上去看他们七人个男人裸体工作,对不起。”

康嘉说:“你会考虑,秀秀,会不会?”他双目有神的看牢我,看牢我。

考虑?

唉,我开头看见他的时候,是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啊。

我对着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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