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担心约瑟,因为我什么都不欠他,但是对于季光,我真一辈子也还不清他的债,不要说受他的恩难以偿还,就是历年来欠他的钱债,也是心头上的大石,我储蓄一辈子也筹不到那数十万现款还给他。
我静默无言。天天在家中踱来踱去。
我觉得第一步是要摆脱约瑟,我的确爱他,但他对我缺乏谅解与同情,也许单纯一点的女孩子会比较适合他。与约瑟在一起,他忘不了我的过去,以后数十年间,他会不停的提醒我,我曾经花过季光的钱——我不是一个好女孩。约瑟狭窄的器量会使我受折磨与侮辱,我不能与他再继续下去。
我写了一封信把这个情形告诉他,很决绝的表示我们之间到此为止,因为我已决定嫁于季光为妻,季光的经济情形,季光的温情,都可以令我比较幸福。
信寄出去了,我的心很沉重。到邮局去的时候我的脚步浮动,双手颤抖。
无论在哪方面,我与约瑟都很投契,我们俩人都喜爱阅读、看话剧、听音乐、说笑话……我与约瑟也非一朝一夕的事……可是恋爱不代表结婚,我无法嫁他,因为他太自私。
信寄出去之后,我等足一个星期,可是连电话都没有收到一个。他反了脸,也好,就那样,我惆怅地想:一年来的交情,我为他也受尽煎熬,为他笑过哭过,如今总算由我主动,把这一段感情结束。
可是女孩子的心理不一样,总希望男方比较缠绵,有点表示,至少问问绝交的情由——女人都是幼稚的,我苦笑,绝交的道理不是在信中说的一清二楚了吗?现在我要嫁人,新郎不是他。
大家心肠硬些反而有好处,否则抱头痛哭眼泪之后又再从头开始吵吵闹闹,才是毫无必要的事。
我又等了一个星期,心中十分矛盾,一方面又希望约瑟会得上门来歪缠,捧着玫瑰花与糖,就像小说中那些痴心的男主角。
但是他并没有那样做。
黯然之余,我几乎想真的嫁给季光。我问自己的心:季光有什么不好?他尊重我,他爱护我,他经济情形又好,跟着他真正吃用都不愁。何必苦苦的上班,风吹雨打,两头奔扑,看着许多奇奇怪怪的面色,无端受着陌生人的气。女人的青春一过,也就是那个样子,现在错过这个机会,将来是要后悔的。
我不至于天真到以为季光会跟我一辈子,他迟早要结婚的,他的妻子会允许他在别的女人身上浪费金钱与精神?我想没有可能。
嫁给他吧,我耳朵边有个细细的声音在说:嫁给他也好,省下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我们的性情合不来,我好动,喜欢朋友,在人群中我往往有种安全感,但是季光最爱两人世界,他最希望两个人面对面过一辈子。
我做得到吗?
不,我不认为我做得到。
我约了季光见面,在他家里。
我们坐下,我还没开口,他就说:“你怎么与你那位朋友断绝来往了?”
“你又晓得了。”我还是很意外,“又是哪个多嘴的人告诉你的?消息传得真快。”
“这种消息的确传的特别快,”季光微笑,“人们喜欢凑热闹,谁家离了婚,谁跟谁不对劲,谁又新发财,生活寂寞,也不能怪他们。”
“是的,”我吁出一口气,“我的确跟约瑟没来往了,以他的性格,怕早已另觅新欢。”
“不会吧。”季光说,他的语气是关注的。
“他不能耽在家里一分钟,即使在外边更无聊,他也喜欢约了一班人在外头疯。”我说。
“跟我的性格刚相反,”季光低下头,“你应该喜欢他。”
我不出声。
“被爱是幸福的,”季光说,“爱人是痛苦的。”
“我觉得被爱与爱人都很痛苦。”我说老实话。
“结了婚也许好点。”季光说:“一切安定下来,刻板的过日子,忙着三餐,忙着带孩子,日子很快过去。”
“现在也很难有一辈子的事了,季光,你瞧瞧这年头人们离婚离得多么热闹,一点保证都没有,遇见更好的,马上忘了旧欢,季光,老实说,我看了顶心寒,不过嫁你是很安全的,季光,天下的男人,我恐怕只相信你一个。”
季光说:“可是薇薇,我也要离开你了。”
“什么?”我抬起头来,仿佛听到一个晴天的霹雳。
“薇薇,我们这样拖下去,你痛苦,我也痛苦,并且你永远不会好好的去寻找新的朋友,我不想再耽搁你,薇薇,我报了名到美国去念博士,过一两个月便动身去史丹福。”
我怔在那里,身子象浸在冰水里。
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我自己不嫁他,可是并不想他离开我,多年来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精神与经济上的付出不计其数,虽然我不爱他,但我享受惯了他对我的爱——,没有想到他会先提出要离开我。
我心酸,冲口而出:“季光,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哥哥?”
“薇薇,”他笑,“哥哥也会娶嫂子,怎么能跟你过一辈子?”
“那么我们结婚吧,季光!”
“不,薇薇,你冷静下来,别冲动,”他按住我,“嫁给我,你不会幸福,以前……我认为我可以结合,那时候你很小,十多岁,性格尚未成形,也没有什么主意,现在你长大了,我在很多方面不能满足你——相信你也明白我们之间只是兄妹般的感情,你不必勉强自己——去寻找你真正的爱人。”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哽咽问。
“我对你好?”季光说:“你对我何尝不好,感情是双方面的,我不见得是个傻子,多年来你的笑话娇俏,为我解却多少愁闷。我也长大了,也许我们分开也好。你去把那位朋友找出来,向他解释明白,我不会碍你们事。”
我抹干眼泪。
去找回约瑟?我不会。比起季光,约瑟太自私太浅薄,他只懂得占有,他并不知道什么是爱。我不会去找他,他也不会来找我。
‘别担心,薇薇,你会习惯的,’季光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不愁寂寞。不过你得当心身体,你无父无母,又没有兄弟,少人照顾——‘
我强笑,‘我现在什么年纪了,难道连照顾自己都不懂得?不过你得写信给我。’
‘那自然。’他微笑。
他的感情永远那么平稳,我再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我问:“伯母那边呢,她一直叫我们结婚……‘
“那边由我应付,你放心。”他说。
“我欠你太多——”我说:“不知如何偿还。”
“来生做牛做马报答我吧。”他大笑,“人们的口头禅都那样说。”
我嚷,“我真的愿意!”
“可惜我要牛要马干什么?”他取笑说:“你不如变一部林宝基尼跑车来报答我。”
我笑的心酸。宋季光也懂得说笑话了,都是为了我,否则他早已成家立室,儿女满堂,何苦要去修什么劳什子的博士学位,他们宋家早已分了家,不愁吃喝玩乐——
不过季光爱念书,那时候他说过,“有学无类”,为念书而念书。
“让我为你做件事。”我要求。
“什么事?”季光温和的说。
“让我为你准备行李。以前都是你帮我,这回轮到我帮你。”
“好。”他点点头。
我为他买外套、买小型电锅、买录音机……我们曾经在“一起生活”多年,他的习性我都知道,这些事让我来办,再妥当没有。
有一日我在百货公司里替季光选择电毡,碰到了约瑟。
香港的地方这么小,我也知道有这种机会,因此很镇定,他却有点失措。
我马上知道是为什么,因为他身边有个女孩子,我的身边没有人。
我淡淡的一笑。
世界上是有这种男孩子的,一忽儿对着甲女要生要死,非卿不娶,转眼又追求乙女去了,说的话一模一样,像播放录音带似的。
约瑟是其中的一个。
他身边那个女孩子倒也面目清秀。女人年轻的时候长相都差不多——十八无丑女,也不过凭一身衣饰猜测她的品味性格。约瑟的新女友是比较俗的那种。
她身上是碎花的尼龙绸吊带裙子,大热天还穿着丝袜,一双白色露趾高跟鞋,一看便知道是本地货色,我势利地想:小家碧玉。
人家说:曾经沧海难为水。这话对男人来说,不起作用,找到比以前女友更差的伴侣,他们似乎更甘心更快乐。
我摇摇头,像转身走开,免得约瑟上前来介绍什么的,可是他已走向前来,我又不欲小家子气,只好挂上一个笑。
约瑟问:“好把?”声音里似乎还带着感情。
‘还好。’我说:“这位是你女朋友?”
约瑟说“这是何小姐——”
我抢着说:“何小姐你好。我是约瑟的旧同学,你们慢慢逛,我约了朋友,先走一步。”我匆匆挽起我买的东西,便走了。
约瑟并没有消瘦,我想。
随即我笑出来!我又何尝为他损失一根毫毛?那么当时的激情到底是什么?
那个女孩子也许会更适合他。我在未遇见宋季光之前,又何尝不是穿尼龙吊带裙子,是宋季光把我自那种环境里拉出来,教我吃穿喝,把我往欧洲美洲带,教我见识知识,这辈子季光对我的影响,超乎我自己的想象,相信也是季光始料未及的。
如今我们有缘无分,终于要分手了。
我把他的行李整好以后,送他往飞机场。
“顺风。”我说。
“你要多保重。”他说。
“你放心。”我说。
第一,我不会为结婚而结婚。第二,我不会为寂寞而结婚。第三,我不会为生活而结婚。
事实上,我想我很难会结婚了。
还有谁会对我比季光更好?还有谁会更关心我?
我朝他的飞机招着手,直到飞机消失在天边。
我一个人缓缓踱往停车场,懒洋洋百般无聊,现在要等另一端新的爱情来到。
有人拉住我的衣角,“嗨。”
我转过头,是约瑟。
我向他点点头。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薇薇,你并没有嫁宋季光。”
“是的。”我说。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他问。
我摇摇头,“过去的已属过去。我们大家都可以找到更好的对象,你说是不是?”
“你尚对他念念不忘?”约瑟问。
“可以这么说,”我说:“我需要一段‘重生’的时间,先一阵子为你们两人搅昏了头,”我苦笑“现在宋季光自己离开了——”
“你决定自动离开我?”他问。
我点点头。
“一年多的时间——”他说:“你真能够忘掉我?”
我说:“季光我都忘得掉,何况是你?”
“你现在没有必要忘记我,季光已经走了。”
我用锁匙开车门,坐上车。
“比起季光,我们都显得渺小。”我关上车门。
“薇薇——”
我看着他。太阳很大,晒的我一头、脑热辣辣地,浑身是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一个爱人已经走了,另一个爱人我打算放弃。
我说:“谢谢你,约瑟。”
“谢我什么?”他怨愤地。
“谢你陪我这些日子,”我说:“谢你的笑,谢你的泪,谢你一切。”
约瑟的脸渐渐平静下来,他攀着我的车窗说:“我不明白,薇薇。”
“互相了解根本是最困难的事。”不知几时,我学了季光的平静温和,“再见。”
“再见,薇薇。”
我发动车子。
我并没有把车子驶回家,却开到郊外去。
野外风景幽美,我的心却沉在地底。我会认得新朋友,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地点,会有适当的人出现。我会把过去一切都忘记,重新开始。
或者我会把季光与约瑟的故事都告诉他。
或者不会。
这是我的选择。
曾经一度,我同时拥有过两个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