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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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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他说。

我看着窗外。一颗心仍似在水中央荡漾。

“你要两个月的假干么?你要当心自己,像你这种水蜜桃似的女郎,一不小心就被不良男人吞吃。”

我并不肯就范。

钟点女佣都有权告假歇暑,大不了不干。

工作是什么?在没有其他更好的事可做的时候,用来消磨时间的一回事,能够做出成绩来自然更好,不然也不用勉强。

做人要旨不在名利,在快乐。

我可以老老实实的告诉你,尤其作为一个女人,快乐与金钱及权势无太大关系。

“桃乐妃,我要考虑过才回答你。你要好好在本公司做,一样会有好结果,你看蒋小姐,公司不但给她一千平方米的住宅,还有汽车司机,”我微笑退出。

是的,公司是好公司,大公司,许多人在这里修成正果,福慧双收。

不过我的兴趣不在这里。

电话铃响,我自己接听,那边很久很久没有人出声,我知道这是雷传湛。

双方都着了魔,不能自己,一切言语都是多余的。

他终于说:“下班在你楼下。”

我们挂上电话。

下班我到楼下,在停车湾已经看到他坐在车子里等。

天气闷热,使人呼吸都有困难,天空都是瘀青的云,一团团怪物似聚集在天边,像要压下头顶。

他的额头靠在驾驶盘上,一见我,便下车来替我开门。

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可爱,叫人心折,而且一丝漏洞都没有。许多男人都想在异性面前摆绅土款,然而不到三两个回合,狐狸尾巴便露出来:或是记得送但忘了接,或是没得手嘴巴已经唱出来,或是急急有所索取,或是探测对方过去历史……弄得小家败气,十分扫兴。

最怕与小男人打交道。

男人的正与反,很不幸,与学识及财富并没有太大干系,许多没念过书的男人大方,强壮。智慧。但许多念完管理科硕士的年轻人却出乎意外地贪小,猥琐,怯弱。

对我来说,小男人是妒忌女人的男人,不喜进一步追求学识的男人,欺压人的男人,贪便宜的男人,多嘴的男人,斤斤计较的男人。

雷传湛是我所见过最最优秀的男人。

能够在人生路途上遇见他,即使是两个月,也是幸运。

与他一辈子相处的女人,前生要做过许多好事才可修得如此福份,做好事是很吃力的,我相信上世我不会努力,而今生也不打算苦干。

我只要两个月。

这一代的女性十分十分狡猾。

我上了他的车,他把我载往山上一层小小的洋房,一打开门便看见大露台,而刚在我们进门的时候,天降大雨,雷声轰隆,闪电叉朝般划过灰紫天空。世界末日一般,落地长窗敞开着,雷雨风夹着雨珠吹进来,扑湿我们的单衣。

他并没有去把窗关上,亦没有亮灯。

我们坐在面对大露台的沙发上观雨。

露台原本对牢海港,此刻灰蒙蒙急雨中只见山的轮廓。

宇宙洪荒,只剩我们两个,以及这雨。这风。

我永远是孤单的我,而他,要抽时间出来,很不容易吧。

我没有问这是什么地方,谁的地方,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地方,或是其他的问题。

我只知道这是个雅致的好地方。

露台上有两只皮蛋缸,种着两株白兰,大块叶子被雨淋得绿油油在风中颤动,一头一脑的爪形兰花,香得密密麻麻,满室迷幻。

余生只要闻到口兰,便会想到今夕,是否七夕,有否月亮,无从辨认。

他取出鹅肝浆鱼子及吐司,我正好有点饿,吃得颇多。

都安排好了,大家都没打算天长地久,故此每次见面,都可安排得尽善尽美。

不禁可惜相逢不在严冬。

否则口冒白气相互依偎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他有很好的皮肤,身上亦无多余的脂肪,浓密的头发,打理得非常整洁,都是爱美的人,不住修饰,等这一刻的知音人。

我把头枕他手臂上,两人挤在一张长沙发中,如动物般倦恋安全感,不想走动。

雨还是没有停,这种雨,往往要下得墙塌落来,山玻冲垮,真是可怕,完全不懂得适可而止,一定要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我深深吐口气,趁着年轻,要有自拔精神,冰淇淋在吃的时候享受,吃光了也就是吃光了,要站起来走,切莫赖在空碟子前哭闹惹人憎。

不过都说理论永远在那里,实践起来非常困难。

昏昏沉沉间我熟睡。

他替我盖上一张薄被,而长窗也被关上。

鼻端里还尽是花香,如躺在云端做梦,但愿长眠不醒。

醒时他用耳机听音乐,待我梳洗完毕,他载我吃晚饭。

临走时看看天空,霓虹光管都升上来了。

他拉我的头发,待我转过头去,拥抱我。

恋爱中的人永远有种水汪汪的感觉,大约是睡眠不足,精神恍惚,好像用力一按皮肤,那处便会微凹下去,要过一会儿才会平复,很容易受伤。

要当心自己。

老板进来同我说:“你的黑眼圈快碰到颧骨。”

我看他一眼,冷若冰霜。

他说:“四个星期,九月一日回来上班,否则你可以辞职。”

他推开门走了。

九月一日,届时夏天已经过去,我的假期也已经过去,真不能想像在这一切过后人还能活下去,真讨厌。

很多寡妇也这样活着,在英俊突出不可多得的配偶化为飞灰之后,仍然生活着,不然又怎么办呢,世上有什么事不会结束,有什么事到头来不是一场春梦。

我把脸埋在双手中。

他是有一个有妻室的人,与他结合太复杂太劳累,完全不合经济原则,不值得。

不要去想它,不要。

每次出去都努力打扮自己,发型师被我整得要跳楼。

不不不,这边太直,熨松曲一点,左角略长,请修短,流海要似风吹过似的,剪狗牙最好,……往往消磨一整天。

终于弄好了,不过像不经意的狮子狗。

不晓得他有没有同样地为我化心血。一定有,有什么是偶然的呢,也许为一条领带,也对镜端详良久,他妻有没有疑心?

老板再三说:“九月一号,不见你就当自动辞职。”

他很生气,因为我没有对他倾心,他甚至心痛,因为除了他,别的男人都不配。

我与雷传湛坐船出海,住在船上三日。

趁还能晒太阳时真要尽量吸收金光。

女人上了三十还曝晒当心皮肤变树皮。

我亦快要收蓬。

雷说:“如果我同你有半年光景,可以往巴贝多斯,世上最美的珊瑚礁,你又那么爱水,我们可以连日连夜在水中玩耍,化为水母。”

但我们没有六个月。

他又说:“如果我同你有三年时间,我们可生育一婴儿,一个通灵美丽的女孩,叫罗拉,把她带到每一个地方去,把最好的教她。”

但是我们更加没有三年。

我有我自己生活的小世界,要放弃廿四年来建树的一切,非常踌踏。

蔡澜叔叔说,这是爱得不够的缘故。

什么叫不够?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三粒糖也是足够,一杯咖啡不能没有糖,但放下八粒糖还怎么喝?不够是够。

蔡叔叔摇头说太蛊惑了,不好玩。

我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笑到一半,觉得凄凉。

都廿四岁了,才头一次恋爱,完全不同滋味,不能盲头盲脑撞过去,因为早已成年,因为有生活经验,因为有学历有工作。

故此在应该最忘形的时候,也摆一个美丽的姿势,怕落下话柄。

我不担心没有机会结婚,结婚也是管理科学中的一个步骤,什么样的条件做什么样的工作,什么样的条件嫁什么样的配偶,灰姑娘奇遇在高度商业社会中很难重演,缘份是机会率的美称,条件高机会自然好得多,而且别忘记灰姑娘长得非常非常美。

在舱上,没有旁骛,放眼是蔚蓝的天空,像小学生书的颜色画,单纯活泼,协助思想人生大道理。

人体的构造真是奇妙,这样投近,雷他仍然不知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一个人唯一的良伴知己,其实只有他自己。

甲板上风光旖旎,水手们假装看不见什么,我们假装看不见水手。

在小小船上,我没有身份,他没有身份,男是男,女是女,一切武装卸下。

非要是个棋鼓相当的人物呵,否则一转头就同人谈起这三天所发生的细节……要找个对手原来是困难的。

他带了许多多水果上船,腰子西瓜中灌了酒,一闻就觉得要醉。

成日我们耽在五十公尺的艇上,傍晚到附近乡镇探访。

深色皮肤使我们看上去似游客,谁又不是时光隧道中的游子?逗留一会儿便堕向黑暗,是以更要偷得浮生数日闲,好好的疯一下。

贝壳割了足也不理,不但身体染上蔷激色,头发也透出棕意,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大自然,用光食水,我们索性跳进海中沐浴。

不过时间总是要过的,一天只有廿四小时,无论多哀伤或多快乐,一天也只有廿四小时。

打道回府时,他很沉默。

这三天也很难向妻子解释吧,婚姻是对另一个人负责,噫,多么麻烦。

我仍是自由的,只需对自己交待。

在码头上我们道别,他有三天没刮胡子,非常野性,我朝他飞吻再见,状若潇洒,黯然销魂。

坐他司机开的车子回家,又从头做文明人。

不是没有遗憾的,坐在地板中央很久,十分难过,已习惯有他在身边,渴望他再安排类似的约会,虽然心中十分了解已无此可能。

心已受伤。

浸以温柔的泡泡浴也无补于事。

到理发店去修理被海水阳光蛀蚀的头发,收拾旧山河。

突然觉得寂寞,并且不想见一般性朋友,看书看不完,看戏不耐烦,音乐也不好听,什么都不起劲。

有时看着电话,想打给他。

当然没有,一打就完了,把一切苦苦经营的气氛宣判死刑,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必须记得,这不过是一个假期。

电话一直没有再响,很受伤害,很无奈。

秋天快要来了,要去选下一季的上班衣裳,要办的正经事在排队呢。

我们曾有过好时光,想起来,混身酥软。

没有必要再去打听雷传湛其人,任由他消失,总要消失,午夜梦回,略为清醒的时刻,总是想起他,相信他也会想起我。

呵是,他一定会。

生命中不多这样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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