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我约了永佳吃日本菜,你也一起来吧。”
三个妙龄女子坐在一起边喝米酒边谈天。
玫生一时没听清楚,“他在什么地方?”
“先到路易士安那,后来到里奥热内卢,下一站,我们推算,也许是马达嘉斯加。”求真报告。
玫生吃一惊,“我的地理一向不大好,这一大堆地名我搞不清楚。”
求真化繁为简:“换句话说他已经去到地球南半球最南部。”
永佳问:“那不是南极吗?”
求真抬起头,向往地说:“也许他此刻就在那里。”
玫生大惑不解,“他在该处干什么?”
求真看着玫生,她似乎已经不大了解她曾经一度认识的史允信了。
但求真明白,求真说:“他在生活。”
“过去十年他都不住流浪?”玫生问。
求真答:“看样子是。”
玫生诧异问:“他在寻求什么?”
永佳忽然笑了,“求真?]
求真无故涨红了脸。
玫生惆怅地说:“算了,找不到也就算了。”
求真说:“不,找得到,肯定找得到,谁说找不到。”
周永佳看着朱玫生,“找到也没用,他已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个人。”
玫生有点苦涩,“我的要求很简单。”
永佳笑笑给她接上去:“是,司机、佣人、白色的洋房、私家游艇、南欧的别墅……”
这下子连玫生本人都笑了。
永佳说下去:“这位史允信先生连下一次热水浴都不知在何处,看情形不适合你。”
玫生无奈,“我只不过想对他诉诉苦。”
“找心理医生吧,玫生,医生会更了解你。”
玫生看着远处,“也许你说得对。”
医生会很简单地解释她的梦,她留恋少年时代的无拘无束,她觉得现实世界艰难,她生活太过枯燥.…
玫生抬起头,“求真,不用再找下去了。”
“什么?”求真瞪大眼。
“他不是我梦中人。”玫生说。
求真不出声。
大家都略喝多了一点,因此都有点怔怔的。
正在此时,邻座忽然过来一位男生,“玫生,你是朱玫生?记得我吗,我是根德郡工学院的王培基!”
玫生笑着看住他。
那王培基说:“玫生,你仍然嗜酒,来,让我送你回去。”
玫生认得他,“塔基,别来无恙乎。”
“你住哪里?”
玫生讲出地址。
“呜,就在我家隔壁,我们好像有点缘份。”
他俩结伴而去。
永佳对求真说:“那家伙把帐单留了给我们。”
求真笑。
也许朱玫生今晚仍然做梦,不过醒来会很快忘记那个梦,然后下一次,再惯性地做那个梦。
不管真相如何,在她心目中,史允信仍是最了解她的人。
过了月余,琦琦问:“你仍在追踪史允信?”
求真点点头。
“他在何处?”
“八六年,他在巴布新畿内亚。”
“呵,又回到亚洲来了。”
“是,他在印度洋一带出没。”
琦琦忽然凝视求真,“你没有爱上他吧。”
求真腼腆地笑。
琦琦说:“少女情怀。”
求真不敢回答。
昨夜,她梦见史允信,那个梦,同朱玫生的梦可能完全相似。
在校园中,她喊:“史允信先生,史允信先生。”
一位英俊的男子转过头来,炽热的目光注视求真,他说:“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说给我听。”
就这么一句话,已使求真感动得落下泪来。
醒来之后,求真才发觉她有多么寂寞。
那夜刚刚下大雨,哗啦哗啦,一片白蒙蒙,隔壁人家的婴儿啼哭声隐约可闻,求真醒来之后,没有再睡着。
第二天,又忙看去信下一站,问:“请告知史允信先生下落,感激不尽,通讯地址……传真号码……”
她已经找遍了地球。
而史允信,已转到南太平洋去体验生活。
小郭先生摇摇头,“还在找?”
“还在找。”求真微笑。
“找到了打算怎么办?”
求真想说:占为己有。
话没出口,已经连耳朵都烧得透明。
琦琦看看求真,不出声。
求真很感激琦琦,人聪明,洞悉世情,而又能够维持缄默者,唯琦琦一人耳。
像她,卜求真,就每次都来不及卖弄乖巧,性格肤浅浮夸。
同一日傍晚回到报馆,求真看到案头压着一张电传:“。求真,我是史允信,多位朋友转告我,你在寻找我,请问寻我何事,联络号码七零四五三二二一”
求真脑海中嗡地一声。
找到了。
她的手有点颤抖,轻轻拣起那张纸,再读一遍。
现在她轻而易举可以直接同史允信联络了。
求真用手捧着头,考虑如何用字措辞。
同事们忙碌地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她茫然不觉。
终于她这样写:“史允信先生,我想与你见一次面,详情容后再谈。”
过一日求真收到第二张电传:“卜求真,可否告知见面为着何事?”
求真不得不说出真相:“你从前在圣心的学生朱玫生想与你联络。”
回覆来了:“不记得有朱玫生其人。”
不记得了。
求真再对他说:“我本人亦欲与你会晤,”求真说出意愿,“你对生活的态度使我……”本来写了着迷二字,后又改为钦佩。
史允信这样答:“我只是一个流浪汉,生活乏善足陈,我现在正欲前往复活岛,我将借用法新社通讯地址,你若有兴趣,大可前来会合。]
求真呆在那里,他邀请她前去。
求真去查过,并无航机直赴复活岛,必须兜兜转转,陆路驳海路再乘坐小型飞机前往。
琦琦轻轻说:“你迟疑了。”
求真不出声。
“追求一个梦,不是容易的事。”
求真答:“这个梦好似特别困难。”
“所有的梦都飘渺虚无。”
求真问:“我应该怎么办?”
琦琦叹息:“真可怜,这甚至不是你的梦。”
借来的梦?
琦琦忠告:“凭你的直觉行事,量力而为,切勿勉强?”
这几个字无论应用在什么事上都有益处。
求真先到玫生那里去,把传真字条给她看。
玫生默默读毕,“他不可能忘记我是谁!”
“他这个人四海为家,大江南北不知遇到多少人多少事,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
玫生颓然,“圣诞岛?谁敢到那种地方去。”
求真改正:“是复活岛。”
“问问他几时经过香港吧,我们或可吃一顿饭。”她已经放弃了。
求真不出声。
“在都会生活,不比在丛林生活更易!”玫生抗议。
“那是另外一件事,但是猜想他短期内不会经过香港,本市暂时不是他的目标。”
“等等吧。”玫生无奈。
“你不打算去找他?”
“开什么玩笑,”玫生打一个呵欠,“我是那种换了枕头套子都睡不着的人,冷气机坏掉就是世界末日,还有,每次出门、带的成药比衣服重。”
很多都会人都患这样的文明病,并不止玫生一个人。
“代我向他问好。”
求真问:“你不是有很多话要与他说吗?”
“这样艰难,我已无话,”玫生说:“最近我做梦也已很少见到他。”
话还没说完,一张英俊的面孔在门口出现,原来是王培基先生。
他把玫生接走。
现在完全看求真的了。
去,还是不去圣诞岛,不,复活岛。
她收拾了一箱小小行李。
犹疑了,要不要带睡袋?要不要带即食面?要不要带矿泉水?还有,浸隐形眼镜的药水怎么办,那边有无卫生纸、香皂、热水沐浴?
三天过去了。
琦琦讶异,“你还没有动身?史允信可能已经走了。”
求真低头。
琦琦挪揄,“心变得真快。”
求真抬头叹息,“琦琦,我们是我们自己的奴隶,是我们不肯释放我们。”
“你讲得对。”
跟着玫生,求真也放弃了复活岛之行,她同史允信解释:“工作繁忙,丢不下,不克前来,歉甚。”
过一日,法新社来电:“史允信君已离开复活岛,无下一站地址。”
终于失去了他的踪迹。
她们有过一次机会,她们没有把握住,因为她们发觉,开头寻找的,并非她们真正想要的东西。
那箱小小的行李仍丢在客厅某一角落。
求真仍在本市最旺地区穿插。
求真知道她会一直在都会生活至尘满面,鬓如霜,她是不折不扣城市的奴隶。
短篇故事说到这里也该结束了。
玫生不久与王培基订婚。
举行了一个小小庆祝会,那一夜,她喝得略多了一点,做梦,在一条幽径里散步。
月亮出来了,银盘似大,她看见前边人影一晃,不由得脱口叫道:“史允信先生。”
史允信转过头来,比从前更年轻了,笑道:“朱玫生,你好。”
玫生急急问:“史允信先生,你是记得我的吧。”
“当然我记得朱玫生,”史允信答:“可是朱玫生早已忘却我。”
就在这时,玫生惊醒。
呵,史允信代表的,是我们早已失却的理想吧。
玫生捧着头,悄悄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