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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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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说:“我再试试就是了。”

“看,妹妹,”我说:“除了巴黎,最美丽的城市便是香港了,你要以任香港为荣呀,买东西与吃东西都那么便宜。”

“我还是去洗澡吧,耽会儿没有水了。”她走了。

我看着丈夫,“我是不会放她一个人回英国的,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可不希望她嫁洋人,生一堆杂种,我还是希望她看好红楼梦……这次回来,大部份是为了她。”

丈夫耸耸肩,“我倒是高兴的,”他开了罐冰啤酒,“又回来了,明明是华人,却拿洋人的薪水,三两年下来就有储蓄了,一样教书,洋小子野性难驯,我又是有色人种,怎么跟他们吵?现在这些学生真听话也真可怕,叫他们长便长,叫他们扁便扁,一个教授便是一个神,我再不习惯,那种飘飘若仙的感觉也还是好的。”

“你别回家来飘就好。”我说。

“我饿了。”他说。

“我陪你吃。”

他自己做香肠热狗,妹妹洗完澡也出来吃一个。我注一意到她胖了,没有运动便会胖。

我到她房里,她又躺在床上。

我摇摇头。我拨开她的头发。“头发该修了吧?”

“他们剪得不好,又贵,我还是喜欢菲立的手势。”

“妹妹,你不能把香港变成伦敦的雪莱区呀。”

“我不管。”她呻吟一下,“米高看到他们把我的头发剪成这样,不知有何感想。”

“你真的这么想米高?”

“我想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她跳起来,“还有我们的狗,阿飞。”

“你知道吗?妹妹,”我说了老实话:“昨晚我梦见詹普森太太来借一点黑胡椒。”

妹妹“哦”的一声,“这便叫‘病成方寸’,我不喜欢香港。”

“方寸是什么?”我马上问。

她指指胸口。

我微笑,其实妹妹怎好算外国人,她虽然在那里乱用成语,但是她的中文比起一般香港同年龄的孩子,那是好多了。有一段时间我母亲来与我们同住着。母亲与我的感情时好时坏,但是那一段日子却是和谐的。她把她能教的全教了妹妹。仿佛历史重演,我学过的“汴水流,泗水流”,我学过的木兰词,全部到了妹妹的口中,母亲得到了满足。

后来妹妹便一直学中文,放了学到一个老亲家去,打打闹闹,也看完了西游记,哪吒的“吒”老记不住。她很喜欢中国东西,那怕是一把扇子也是好的,大概是洋人眼里的中国,浮面的,靠不住的。

就像香港,也怎么能够代表中国?浮面的,靠不住的,是不是为同样的原因妹妹失望了。恐怕到了台北她更受不了,她到底是个孩子。

那天就这样混过去了,谁也没太好的心情。

第二天一大早就倾盆大雨,我们对雨是习惯了的,但是水龙头却没水,这不习惯。

晚上一齐去吃馆子,我特地叮嘱妹妹,“穿胸罩。”

上次她没有穿胸罩,一件雪白的小t恤,引得整个饭店的人的眼睛像苍蝇见了血似的。妹妹的胸部发育得好得出奇,再也没料到的。

“妈妈,很热。”她说:“我在英国从来不穿的。”

“那是因为你还小,而且在英国谁都不穿。快,听话,防止胸部下垂。”结果她穿是穿了,穿个纱的比不穿又更引诱了一层。妹妹迟早是个问题人物。她穿了新买的金色鞋子。我注一意到她的足踝上有条细细的链子。我问:“那是什么?”她答:“足踝链子,看到没有,两个心型的坠子,性感。

刚刚才买的。”

我说:“我只觉得俗。”

“妈妈,这是香港,你不能清教徒似的。”

看谁在教训谁。

我问:“你认为米高会喜欢吗?”

“我不大认为那很重要,”妹妹说:“米高在八千里路外,万一地看见了而不喜欢,我可以拿掉。”

“你们母女俩少争吵好不好?”丈夫高声的说。

我们总算到了天香楼,妹妹坐在那里渴望着她的叫化鸡。吃这种专门喂游客的东西,我深觉不好意思,然而到了天香楼,香港也就比较可爱得多了。

丈夫忽然说:“宋教授也来了,我过去打个招呼。”

他过去了。妹妹的眼光跟过去。那边也是一桌三个人。不过朱教授带的是他的儿子,十八九岁模样,非常的不耐烦,坐在那边用筷子敲桌子,被宋太太喃喃的教训及安抚着。我忍不住笑,年轻的一代真难管。

没多久丈夫过来了,宋太太说他们家的女佣人跑了,没奈何,现在天天夜里在此吃饭,儿子刚从美国回来,闹得人仰马翻。

“回来过暑假?”

“不,”丈夫说:“宋太太不肯放他回去了,年轻人大学刚拿到学位,怎么肯听话,天天吵。”

“年纪这么轻便拿到学位了?了不起,”我说:“看上去才十八九岁,还是个大孩子嘛。”

丈夫说:“是呀,我也奇怪着,他入学早,今年廿岁多一点点。”

“是独生子吧?”我问。

“不就是。”丈夫说:“所以宋太太疼成那个样子。”

妹妹也朝那边看一看,但是没说什么。

我算看:“妹妹的预科还剩一年,明年进大学,廿一岁也好毕业了。”

妹妹不做声,吃她的八宝饭。

宋家他们先吃完,到我们这一桌来打招呼。宋太大非常的客气,口口声声的称赞妹妹:“真标致,听说功课也非常的好,是不是?女儿有女儿的好处,真是小鸟依人的。”

妹妹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连忙站起来说:“宋伯母过奖了。”妹妹就是这一点叫人没法子不疼她,走在外头,她是非常得体的,绝不会丢了大人们的面子。

宋太太拉着妹妹的手,一定叫她到宋家去玩,没奈何,妹妹与他们约好了礼拜天,我也得去。看来宋家也是蛮寂寞的。他们那个儿子不大说话,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他很漂亮,这么漂亮而功课又好,那太难得了。

他们说了好一阵话才走的,我们才继续吃完甜品。这在外国也是不可能的吧,外国人讲礼节,我们讲舒服。

妹妹说:“宋哥哥念的是mit。”

“呵!”我大表敬意,“什么科系?”

“高能物理。”妹妹说。

“是吗?”我一点也不懂,“你几时问他的?”

“当你们说:‘——天气好热哈哈哈——’的时候。”

“他有没有问你念什么?”我问。

“有,我说了,英国。”妹妹忽然笑了一笑,“比起他那个;好像非常渺小的样子。”

“才不会,人们记得爱恩斯坦,也一样记得拜伦与济慈。”

“他很骄傲。”妹妹说。

“是有一点。”我说:“你也很骄傲,年轻人看上去都像一只只的小孔雀,都那么骄傲。”

丈夫说:“这一代又比我们强了多少!一个个说出来都有名堂的,我们那个时候挣扎多久,才考到一个奖学金。”他很感慨。

我说:“你也不要太天真,尽往好的地方想,那日我经过一间汽车修理行,要面几个学徒,汗流浃背地在做工,人家也不是大好青年?”

妹妹说:“不要紧的,我看报纸,好像最近最红的一个功夫片明星,便是汽车行里出身的,这是香港,只要有机会,不怕难做人上人。”

我笑说:“你少跟我做那副小大人的样子。”

礼拜天约好宋家的,但是临时教会中的牧师要我到医院中做探访工作,我想一想,便叫妹妹独自去,叫她买一盒蛋糕。她大力呻吟,表示被我陷害,她不肯去陪老太太消磨一个下午,情愿在家里闷着,后来被我教训一顿,才呼天抢地的去了。

非常意外,在医院我碰见了宋太太,原来我们是同一个教会的。宋太太问:“那么妹妹是在我们家了?”我说:“是呀,我叫她来陪陪你谈天。”宋太太笑了,“你说这巧不巧?刚好小雷要去打球,我把他留住了——现在倒好,两个年轻人可以说说话。”我谦道:“只怕妹妹年幼无知,倒把宋哥哥得罪了。”

我与她结伴同行,她一边告诉我她那小雷如何嫌香港繁华空洞,要赶回去修硕土博士。她死不放行,现在这孩子天天在家闹个没完没了。我跟她说我们那妹妹也一样,连香港的水都嫌是酸的。

我们俩苦笑。

结果我们自医院出来,小雷与妹妹俱不见了,宋太太认为他们可能结伴看电影,我想想,小雷是比那个家明可靠得多了,不会出问题的,顶多两个人路不熟,走走也走回来了,我很放心。

妹妹这些日子这么寂寞,求伴是人性的表现,她一个人窝在家中,我多怕她会窝出病来,说也奇怪,自从她认得小雷以后,仿佛不那么埋怨香港了。

隔没多久,她与小雷两个人踏脚踏车到郊外,还买了两只装蚱蜢的竹篮子回来,两个人非常有交通的样子,我们家里像是有点恢复在英国那样模样了。

又隔没多久,妹妹开始称赞香港的好处,她说:“虽然没有水,可是买得到菲奥路昔的牛仔裤,我与宋哥哥一人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又说:“山顶那条小路项美丽,走一圈要两小时。可是真的看山下美得……”

我与丈夫面面相觑。是不是小雪带她发现了香港的美。在她眼中香港变了个样子,也不吵看回英国了。我叹口气,女大不中留。

宋太太跟我说:“奇怪,小雷最近安静不少。前天借他爸爸的照相机,替朋友拍照去了,大概水土渐渐服了。本来嘛,是中国人,怎么反而不习惯中国的地方呢?”

我一个字不敢说。

果然,隔没多久,妹妹捧着一大音照片回来说:“我觉得香港太上照了,非得寄去给同学们看看不可。”照片自然是小雷拍的。

小雷现在也常常来接妹妹,现在他不骄傲了,现在他神气有点羞涩,妹妹也只会躲在他身边偷偷的笑。

时间过得快,又开学了。

我有意无意的说:“香港真不方便!那日我去看医生,才是个伤风,又要等,诊金又贵。”

妹妹安慰我,“妈妈,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听了这样的话,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

“怎么,开了学,有什么节目,功课先要放第一。”

“那自然,”妹妹说:“宋哥哥最看不起功课不好的人。”

“是嘛,他有什么打算?”

“他打算找工作,但实在太年轻了,此地又没有这一科可以让他升学,我正打算跟他联合起来,请求朱伯伯与伯母让他再去深造呢。”

我心中何尝不是这样想,小雷看上去实在太嫩了。

但是不久宋教授力荐他儿子进某中学作客座讲师,校方居然非常满意。大家又惊又笑,老师廿岁,学生十八岁,这算什么?但是在宋教授苦心经营之下,小雷他那独生子总算被留下来了。

一日我听他对妹妹说:“等你大学出来,我再去念硕土。”

我马上觉得他们已是两小无猜了。妹妹真是幸运,从父母的手里还没出来,已经快交在一个可靠的人手中了,少见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社会现象——这种不正常,丑恶的现象,不见也罢。

当然妹妹现在有了伴,红楼梦也大可不必看了。香港?她现在顶喜欢香港,开头还在说明年暑假“回”英国去看看,现在也不提了。

像她那种年纪的人,说了话不算数叫天真。只要她看得顺眼香港,香港也一定看得顺眼她。明天下午,她不是要与小雷游泳去了吗?

妹妹怎么会住在香港而不觉快乐,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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