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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死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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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将死的人,」我道:「你说得对,一切徵象都已露了出来,照诊断她活不到一个月。」

她放下书,「梁君,我告诉你,爱情是狭义的,我容不得许多这样的一个月,请你原谅。」

来了。

「兰心,实不相瞒,明天我恐怕还要向你请假。」

她脸都黄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说好这十天假期全属我的。」来了。

「兰心,这是我额外的请求……」

「我把你以后所有的假期全还给你好不好?」她瞪起眼,撑着腰,「你安乐了?开心了?」

「兰心,你何苦如此。」

「好人难与病人斗,活人难与死人斗,我让她!」兰心跳起束,「我避她风头。」

「兰心,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了?你好比一个泼妇。」我睁大眼睛。

「我要走了。」

「我送你。」

「不必。」

「兰心,你生气管生气,我们是什么关系?总不能因这种小事否定我。」

她放下手袋。

「你吃醋了是不是?心中不开心?让我送你回家,你冷静一下,想清楚我的处境,你便会原谅我。」

她低下头,仿佛有点回心转意。

我拍拍她肩膀,开车送她回家。我对兰心并没有太多的歉意。我心中预算着第二天带心仪到郊外走走。

心仪像只快乐的小鸟,看见我不住雀跃,我把她载到海滨,在沙滩上向海洋扔石子。还没有到中午,她已显得疲倦,呼吸急促,红血球载氧,她体内白血球过多,体内几乎永恒性地缺氧,很快就支持不住。

我陪她在角落的帆布椅坐下,打开太阳伞。

她说:「世界这么美丽,我真不舍得呢。」说话的时候眼睛远远看着碧蓝的天空,拳头握得很紧,神情是痛苦的,不过尽量地控制着。

我的手臂搭在她肩膀上。

「以前觉得早死也无大碍,或许能见到妈妈,但最近发觉活着这么好,亲人的笑容,朋友的关怀……甚至是花束、鸟鸣,都带来许多欢悦,梁医生,我是一个将死的人,我何必隐瞒自己,我想我的观点改变,是因为我爱上了你。」

我一震。

她的声音最自然平静不过,真真实实,我把脸埋在她双手当中。

「梁医生,我以前并没有恋爱过,我并没有时间与机会,我一见你,便对你有特别的好感,我猜想,女病人爱上温柔的男医生,并不稀奇吧?在你来说,也许是平常事呢。」她语气中有点羞涩,「你来陪伴我,那自然是因为怜悯我的缘故……」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心仪。」我不想她再说下去。

一个少女向我献出她纯洁的感情,不管我是否能够接受她的感情,都算得是全世界最美丽动人的事,但在今日这样的情况下,一切成了最大的悲剧。

「风大了,」我说:「我们回去。」

到了家,她又杷感情压抑得好好,她跟我说及身后事,清清楚楚,显然计划更久:洋娃娃赠孤儿院,书籍送到小学图书馆,杂物分配给各位朋友等等。

我听得心如刀割,但什么都不能做,大自然的定律谁能违反呢?

我陪她在屋内看图书到晚饭时间,帮她煮了一锅粥,我的手艺是不错的,心仪边吃边赞,又开心起来,啊,这个勇敢的小女子。

与心仪在一起,没有世事的烦恼,不必为发财升职担忧,没有排挤倾轧这样卑鄙的事:……因为她活不长了,我陪着她,连带也不必为将来作打算。

而其实,其实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可以预知自己的将来,我们上午不知下午的事,偏偏却还要兢兢业业,因为明天也许我们还要活下去。

人生的真谛到底在哪里?以前与友人辩驳,我也可以振振有辞地说上一大篇,但真的接触到这个问题,她就在我身边,我反而哑口无辞了。

吃完晚饭,我向心仪告辞。

「明天——」我说:「明天我再来。」

从她那里出来,我走到兰心处,我需要有个人听我细诉我心中的抑郁。

兰心为了我,也告假在家,正在看小说。见到我,只淡淡说:「是你?」

「我明天——」

「还是要告假是不是?」她早已知道,不愧近十年的感情了。

不知恁地,因此我有一种凄然的安慰与开心。

「是。」

她凝视我,「你没有爱上她吧?」

「我们健康的人,」我说:「恋爱要讲究很多条件,伴侣的职业是否高贵,容貌是否秀丽,出身是否正常,过去历史要洁净……许多许多千丝万缕的事绕在一起,于是我们说:「我们恋爱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至目前,兰心,我尚是一个正常健康的人,我活在世俗的社会中,不不,兰心,我没有爱上她,但我不否认我喜欢她。」

兰心凝视我,「但是她爱上了你?」

「她懂得什么叫爱?爱情是要经过无数考验,以时间来证明的一种长期抗战,她对我有好感,但因生命已走到极限,所以为恋爱而恋爱了,我是最近的对象,她选了我,你明白吗,兰心,你说她可怜不可怜,是否要同情她?」

兰心叹口气。

「我爱的是你。我们都市人需要健康的爱情,能够白头偕老,子孙满堂的,实实惠惠的爱情,你不以为我会为心仪舍弃你吧?」

「你在骗她?」

「我没在骗她。」我抬起头,「况且在这世界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切都是幻觉,只有粉红色温暖的婴儿,拥在怀中,是真真实实的。」

兰心与我紧紧相拥。

我说:「譬如说买一只洋娃娃给孩子,讨她欢心,这也是骗吗?」

「你去陪她吧。」兰心哽咽的说。

我买了鲜花礼物上门去,自觉有点像两头蛇。

心仪脸色很坏,她说她想呕吐,胸口作闷。

我建议她入院作检查,看样子她已经不行了。

她不肯。

「乖一点。」

「今夜,今夜我入院,」她说:「白天你答应陪我的。」

「你支持得住?」

她微笑:「我还有什么损失呢?」

她说得很对。

我与她决定再玩一天。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问:「都依你。」

「我想在公园中静坐,然后晚上去吃烛光晚餐。」她说。

「你必需应允我,中午回来睡一觉。」

「梁医生,别太残忍,我就快要永久长眠,何苦逼我睡午觉?」

「是。」我说。

我们宁静的走到公园,我陪她缓缓散步,香港的公园并不宽广,但是在非假日的下午,也显得青葱美丽,阳光很好,我与她坐着闲谈。

她问我:「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长眠。」

「还会醒来吗?」她问。

我答不出来。

「如果象睡公主那样,」她停了一停,「当然,那是没有可能的。」她的大眼睛变得空洞。

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额角沁出汗珠。

我不出声,我知道她非常吃力。

「肚子饿了没有?」我问。

「不吃就饿,吃下去又像要吐出来。」

「肠胃不好。」我说。

「会不会将来要在喉咙开一个洞通管子?」她微笑问。

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的指甲已经发篮,我默然心痛。

我们去买了三文治,我拿着盛牛奶的纸杯,喂她喝。

她说:「我记得我母亲,她临死时抱着我哭,说她不舍得我。」

我点点头。

「她本来可以再生了两个孩子,但自从她知道得了这个病,便不肯再生养,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遗传的。」

我想改变题材。「我小时候向往成为一个消防员,你知道孩子们的幻想——在火焰中救出尖叫救命的妇孺,甚至是小狗小猫。」

「嗯。」她闭上眼睛。

「心仪?」

「嗯。」她说。

「我们回去吧。」

「好的。」她摇摇晃晃站起来。

我扶紧着她。我并没有开车把她送回家,我把她送到医院去。

看样子我们的烛光晚餐要被逼取消了。

心仪在医院病房躺下,没有抗议,她已经习惯了,我一直陪伴她。

护士小姐问我:「如何?」

「完了。」我低下头。

「她会怎么样?」护士小姐问。

「昏迷,靠各种仪器维持生命直到最后那一刻。」我简单的说。

「她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

「上帝是公平的,所有人的结局都一样。」我说。

我看见兰心向我走来。

我意外的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我找你呢,家人说你在医院——她怎么了?」

我的眼睛红了,「不行了,本来答应与她吃晚饭的。」

「有没有痛苦?」

「医药倡明,痛苦是不会过份……」我别转了头。

「我都说过,那么多医生,数你心肠最软。」兰心拍着我的肩膊。

心仪于十天后去世。

她父亲把一只洋娃娃交在我手中。

是那只小丑人形,黑缎的帽子,苍白的面孔,脸上一颗眼泪。

我把洋娃娃紧紧握手中。

「她说谢谢你。」张老先生说。

我说我知道。

他含着泪走了。

兰心陪看我,我们把那只洋娃娃放在书屋当眼的地方。

我的假期已经完毕,我们并没有做些什么,但我却认为这是我最有意义的假期。

兰心对我说:「我始终不知道她长得如何,想必是十分美丽。」

「你会有机会见到她。」我说。

「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应当住在天堂里,直到永远永远。」兰心说。

我宽慰,「我知道你不会见怪她。」

兰心不太好意思地笑。

不久我们便结婚了,婚礼很热闹,亲友都到齐了,是一个秋天的上午,阳光普照,天略有凉意,兰心在白色纱旗袍外被一件白狐狸披肩,美得不可形容,我们是幸福的,不饥、不寒,身体健康,又有真诚相爱的伴侣。

我们的烦恼不足道,我们应当庆幸上帝对我们的恩宠。

但在我们心中,有一个女孩子长存,她的不幸与美丽,更使我们懂得珍惜我们现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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