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错不了。但是亲爱的哥哥,你的事业难道不能使你满足?”
我摇摇头。
“但是你的建筑公司,现在是赫赫有名的呢。”
“我并不是暴发户,我所得到的名与利,我承受得住,我有什么时候轻浮过了?”我说:“既然如此,我有什么好快乐满足的?”
“好的,我们去那个廉价会所吃午餐。”妹妹笑。
今天妹妹穿一件素色旗袍。她说:“中国女人上了二十五岁,都应该穿旗袍。”
“是。”我说。也得穿得起,也得不必上落公共交通工具才好。
我们在近窗口的桌子坐下。
妹妹说:“或者她应该注意到,有个傻子天天上来这里看她一次!视她为精神粮食。”
我笑一笑。
妹妹说:“我在计划结婚。”
“结婚?”我问:“跟谁?结婚的对象可不要弄错。”
“对象?我还没有找到对象。亲爱的哥哥,你难道没有发觉吗?当一个人真正想结婚的时候,对象并不重要。”
“我不是哲学家,我只是个生意人。”我闷闷不乐的说。
“哥哥──”
“她来了。”
她今天穿得很活泼,白衣白裤,因为t恤很贴身,所以看得出腰很细,胸脯很挺。
“哗,”妹妹说:“身裁很不错呢。”
“什么尺码?快!”
“三十四,什三,卅四。”妹妹笑,“五尺五寸,一百零六磅,浑圆,苗条,一流的体型。”
我得意的笑,我的眼光……
“她为什么一直穿白色?”妹妹问。
“或者她喜欢白色,谁知道。即使她穿紫色,也一样的美妙。”
“算了吧,你。”妹妹笑。
女郎叫了三文治来吃。
妹妹说:“没有吃的文化,天天一客三文治与一客冰淇淋。”她摇摇头。
“我不喜欢挑嘴的女人。”我说:“人们不应该把时间都花在吃的上面。”
“情之所锺,金石为开。”妹妹说。
我点点头。
“她很高贵,看上去实在不错,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只不知谈吐如何。”
“相由心生。”我说:“当然很有内容的。”
“未必呢。”
“嗳,别泼冷水好不好?”我笑。
“反正你也一辈子不想与她真正的交谈,有什么关系?”妹妹说:“反正你们俩到五十岁的时候,也还是这样的在这里吃饭。我心中有数了。”
白衣女郎吃完三文治站起来,她的手袋跌在地上,她很得体地拾起,很斯文很沉着的走了,从头到尾没看过任何人一眼。
这就是仪态。
据说英女皇自小就接受仪态训练,她五六岁的时候,用膳当儿,褓海就故意在她身边把杯子碟子摔在地下,开头的时候她会回顾,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后来就习惯“处变不惊”,镇静如恒。这便是风度,只有小家子才气急败坏、慌慌张张、探头探脑、好奇。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佩服她的气度。目中无人但不是倨傲,她是真的看不到有其他值得注意的人。
妹妹说:“我有点疲倦,整天陪你做这种无聊事,你下午真的忙?如果没事,陪我去买件礼物送张伯伯,他五十大寿。我看到登希尔有一只银烟盒,十分不错。”
“叫我陪你逛街?”我吓了一大跳。
妹妹瞄我一眼。
“好,好。”我说。
但是此刻街上的阳光并不动人,初秋,比较没那么酷热,不过到处挤满了人,我和妹妹走到登希尔去看银器。
妹妹说:“买比较正经的礼物吧,对面马路那边有一家店,我看到有一副烛台,彷佛比较摆得出来。”
“qk。”我说:“过去看看。”
我们走到对面,一推开玻璃门,就怔住了。
那个白衣女郎,她站在里面。
我的一颗心忽然之间剧烈的跳动起来,手足无措,怎么?她在这里?她在这里购物?这么巧?
妹妹推一推我,低头作看货品,悄声说:“她是售货员。”
我的心直沉下去。
不是说售货员不好,但是,但是……
她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她与另外一个女孩子说着话:“……快去看看,也许还可以拾得一两双便宜鞋子,要不然就太不划算了!”
这个话出自她嘴巴?我听到我的心跌到海底的声音。
我瞪着她。
她轻浮地嚼口香糖,有一下没一下地,眼睛都不瞄我们。
我头上“轰”的一声,我的精神寄托原来归根究底竟是这个样子的?我惨痛地转头看妹妹,我相信我的面色惨白。
妹妹面不改容,女人碰到棘手的大场面、永远比男人镇静,这便是个好例子。
只听得她又说道:“……是呀,到记者俱乐部吃饭也不错,人比较不挤。哼!那个阿陈想在我身上找便宜?哈哈哈,他先替我付上半年的饭帐才说!”
忽然之间她的五官都挤在一起,美丽的睑变得异常恐怖,我的心在滴血,整个人被撕裂。她优美的姿态全部消失,我的九天文女原来的真面目!我半年的盼望,历久的祈求……
她终于看到我了,很明显地是嫌顾客妨碍她闲谈的时间,没好气的问:“买什么?”
我顿时后退一步,妹妹马上抢前来保护我。妹妹说:“我们想看那对烛台。”
“三千八百元。”白衣女郎傲然说。
妹妹笑,“我们决定购下。”
另外一个售货员发现瞄头不对,过来说:“请问付现款吗?”
妹妹笑,“呵,我一向付现款,我最喜欢现钞。”这句话倒不是开玩笑,妹妹什么陋习都有,就是从来不带任何信用卡,她连私人支票户都没有,永远成叠的现钞塞在皮包里,她数大钞的姿势真是训练有素,美妙非凡。
当下她数出三千八百元──如果礼物店内也可以付小贩,她一定会说:“不用找了!”
白衣女郎收过钞票,眼睛先亮一亮,然后艳羡地看妹妹一眼,她把银烛台拿下来包扎,她的同事去打发票。
我仍然像傻子一般地看着这个女郎,终于妹妹拿起烛台,拉我一把。“走吧。”她说。
我跟着妹妹走到街上,有点神魂颠倒,心身俱焚。
妹妹说:“算啦,别这么念念不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看开点。”
我点点头。心中非常闷塞。
妹妹叹口气,“生活从来就不是我们想像中的那回事,生活从来没应允过我们什么幸福。”
我沉默。
“对不起。”妹妹说。
“对不起什么?”我问:“关你什么事?!”
“因为是我要到银器店去的。”妹妹说。
我叹口气,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妹妹说:“再找另外一个偶像,换个地方吃饭。”
我笑笑,我不认为我会那样做了。
我觉得很疲倦很疲倦,我需要一个假期。不是那种每年放两个星期,到菲律宾去兜一兜的假期,我想放下一切。
光是这么想已经令我心头清朗,我决定把一切都交给我的合作人。
他瞪着我,“你打算到哪里去?”
我轻松地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生很短,我不能到五十五岁退休的时候才离开这张写字台,我会后悔的。”
“你在这张写字台后面有什么不满意?”他问:“很多人想坐还坐不来呢。”
“人各有志,想坐的人永远坐不到,但是坐得到的人又不稀罕。真奇怪,是不是?”
“你到底要失踪到什么地方去?”他大惑不解。
我说:“大溪地、摩洛哥、百哈马斯,甚至是育箕湾。追求心灵上的平安。”
他耸耸肩。
妹妹来看我,我正把我的平底巴利皮鞋努力地摔到墙角去,换上一双橡皮球鞋。
妹妹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干了。”
“好!”妹妹翘起大姆指。
我笑,“不能这样称赞我,你总不能叫每个人都做稀僻土。”
“我知道为什么你忽然之间舍得放弃这里的一切。”
“为什么?”
“一切都是虚妄的,”妹妹说:“白衣女郎不过是象徵你逼切想得的名利,接近一看,都是幻像。”
我点点头。
妹妹温暖地笑,“或者我们可以去做和尚,是不是?我们两个人的性格是和尚性格。”
“你只可以做尼姑,妹妹。”
“嗳,哥哥,我们有一队朋友,想乘机帆船过太平洋,你参加吗?”
“生命会有危险吗?”我担心。
“哥哥,”妹妹温婉地说:“生命是什么呢?五百年后什么分别也没有,何必担心挂念。”
我伏在写字楼的窗上。
我点点头,说:“你知道吗?这里的窗门是打不开的,人造空气,人造灯光。”
“好得很,”妹妹说:“那么我们准备动身吧。”
“我们吃饭去。”
我与妹妹坐在皇后广场吃鸡腿,喝可乐。
忽然之间有一个女郎走过来坐在我们身边。她身披红裙,朝气万丈,手中程一个冰淇淋筒吃。
妹妹向我眨眨眼。
我斜眼瞄瞄那个女孩子:高鼻子,鹅蛋睑,皮肤好得不像话,大眼睛,翘嘴唇。
我的心猛跳起来。
妹妹叹口气,站起来,“俗缘难了,红尘缠身。”她说着走开:“痴儿,痴儿。”
我大胆向红衣女郎塔讪。“你好。”
她把冰淇淋吃完,说:“好,你好?”
“你在附近办公?”我问。
“不,我到花园遗礼拜堂陪家母办点事,你呢?”
“我?”我说:“我的公司开在附近。”
“哦,”她很有兴趣。“是吗?”眼睛闪亮。
再见,机帆船。再见,白衣女郎。活在尘世中二个希望幻灭,马上又升起另外一个希望。而我们的日子,慢慢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