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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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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约我到他现时暂住之所去瞧瞧。

不去还好,一到他表哥的小地头,我顿时抽口冷气。

他们住的地段极腌脏冷落,搭公路车搭半晌才到,楼下是所街市,通路又脏又湿,电梯有股味道,住六楼,一进屋子,就有三个孩了扑上来,他表嫂正在晾衣服。

我坐在污旧的沙发上,没有说什么,主妇很热诚好客,但是我却浑身不舒服。

我问我自己:宁采玲,恐怕你没有真人尝过穷困的滋味吧。

我一向住看间一百立方尺的柚木地板“小”房间,最近爸爸才替我换了一套白松的新家具,冷暖气齐备。

我可没见过没有窗帘,小砖地的唐楼。

一但接触到现实,什么都浪漫不起来。

即使身边有约瑟又如何?我木着一张脸,这样长年累月的吃苦:我实实在任的怀疑起来,怎么会想到结婚的?我才十七岁。

我爱约瑟,爱能不能等?

我面孔一定非常苍白,因为约瑟问我是否不舒服。

他表嫂留我们吃晚饭,我乘机说要走。

约瑟送我下楼,我截一部街车,也不要他陪,就走了。

约瑟本人的家境与我相仿,只不过他有哥哥,父母把他兄长送了出去念书,轮到他的时候,就困难得多。

没想到他表哥的环境这么差。

也许有比这个更差的,譬如说:木屋区。

我战栗。

约瑟说得对,我其心不坚。

本来以为双方父母会再提供一定的帮助:反正我们不念书,就把学费给我们成家,现在看清形这条路是断了,没有希望。

我俩孤零零的如何成家?

本来以为至少可以回家享受一顿免费晚餐,现在也已化为泡影。

我们把事情想得太天真太美好了。以为父母会爱我们一辈子,无论我们做些什么,都会获得支持──即使不赞成我们,也会支持我们。

可是爸妈也有他们的想法,既然孩子大得已经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又何必心存怜惜,待孩子们如珠如宝?

如果我要与约瑟结婚,我们会孤立。

双方的家长会离弃我们,我俩又没有朋友,前途陷入困境,忽然之合,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几个字便映入我的脑袋。

约瑟得知我的想法,气得青筋都显露了。

“还没遇到挫折,你就退缩了?”

“遇到挫折才退步,再回头已是百年身。”我说。

“那么当初你怎么会答应结婚?”

“我以为双方家长总会回心转意,替我们安排居所,以及三顿饭。”

“他们并没有爱我们到底。”

“是的,所以我想这件事还是押后好了。”

“不能押后!”约瑟发狂似的跳起来,“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我怔怔的发问。

不错,这倒是个好主意,前路这么困难,我左右为人难,父亲的病,自己的婚事,父母爱我,但要求我做一个永远服从的小娃娃,约瑟也爱我,但我必需为他牺牲,我心苦涩透顶,在那一刹那,我忽然觉悟到在世为人,没有谁可以帮我渡过难关,一切都得由我自己身受,一阵寂寞袭胸而来,我凉彻骨。

我说:“好吧,约瑟,我们同归于尽,一了百了,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不是藉词后悔了吧?你挑个日子,选好地点,服毒跳楼,随便你。”

他呆住。

“真的,我随时奉陪,只怕你不舍得这花花世界。”

“明天!”他非常冲动的说:“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

独自踯躅回家的时候,一颗心出乎意外的宁静,我心无旁骛。

一切爱原来都具附带条件,患难之下的真情不外如此。

一片失望带来千头万绪。

但这一句到明天便与我无关了,心头一轻。一切喜怒哀乐都会离我而去。

我才十七岁,太可惜,有很多女人,活到三十七岁还是很美的,这廿年的风光就与我无缘了。但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吧,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荣华富贵也是要熬回来的,我们看不到那么多阴黯中发生的事。

即使要与父母亲说再见,我也不觉有什么歉意,他们对我这次的决定也有促逼,也许不应怪谁,我糊涂的上床睡觉。

妈妈为着照顾住院的父亲,忙得根本无暇注意我。

第二天一早,约瑟来电。

他说:“我买到安眠药。”

“吃一瓶足够没有?”我问。

“如果与酒混在一起吃,恐怕够了。”

“什么酒?”

“拔兰地威士忌之类的烈酒。”

“哦。”

“你怕不怕?”

“我不知道该怕不怕。”

“有我陪你。”

“没有其他的方式?”

“我不敢跳楼。”

我一阵寒意,“我也不敢。”

“没折,”约瑟说:“我们还是服药吧。”

“药性发作得那么慢,到什么地方去吃药?”

“公寓、酒店。”

“我不去!”

“为什么?”

“丑得很,我怕羞。”

“死都不怕……”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说着忽然伤心起来,淌下眼泪,哭泣。

“我们在公园服药,然后各自回家。”

“什么,不能死在一块儿?”我问。

“我没有更好的主意了。”

“我不要到公园去,你把药与酒拿到我家来再说。”

“在你家?”

“我父母都在医院里。”

“这……”

“别再犹豫了,”我急躁的说:“不然根本死不了。”

“我现在就来?”

“当然是。”我挂上电话。

我进房,梳好头,换上新人服,再薄薄化点妆。

约瑟不到廿分钟就来了。

我开门让他进来,他也刻意打扮过,穿着整齐。

我们俩没说话,只是对坐着。

我斟出两杯水。

他把药与酒都取出来,放在我面前。

“一百粒,”我说:“每人五十粒够吗?又在家里吃,一救就救回来了,像做戏也似,一些诚意都没有。”

“你想怎么样?”约瑟恼怒:“叫我往什么地方找山埃去?”

“你先吃吧。”我硬起心肠说。

约瑟低下头。

我说:“本来你可以念到大学,做医生或是做律师,生儿育女,现在完蛋了。”

他不响。

“本来你可以光宗耀祖,报答你父母,现在也都化为灰烬了。”

他渐渐发抖。

“你害怕?”

他问:“你呢?”

“我反正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我倒真是豁出去了。”

“那么你先吃。”

我也不与他多说,打开瓶子,倾倒出白色的药丸,就往嘴里一塞,用开水服下。

我想到以后的事,但觉渺茫,凉气上心头,有点害怕,又有点痛快。

我怔怔的看看约瑟,眼泪流下来。

“采玲,我对你不起。”他抓着我的手臂。

我倒出半杯酒,灌下喉咙,呛咳起来。

“别喝了,别喝了。”

我辣得不住咳嗽。

“采玲,都是骗你的,骗你的。”他急道。

“骗我?骗我死了,你好脱身?”我迷迷糊糊。

“不,采玲,这些不是安眠药!”

“是什么?”

“是婴儿消化片。”

“什么?”我似乎又清醒一点,啼笑皆非。

“我只怕你对我不是真心,采玲,现在我知道了,采玲,我们可以等,就听从爸妈的意见,多等三两年,等一切条件比较优越的时候,才谈婚事吧。”

“呵。”我呆木的答,酒精是真的酒精,渐渐上头。

我身子摇两摇。

约瑟说:“采玲,现在你不必两边做人难了。”

我“咚”的一声倒在地下,不醒人事。

我是醉倒的,乘机熟睡不醒,据说母亲把父亲自医院接出来回到家中,吓一大跳,后来才明白是醉酒,当然对约瑟很不满意,但是也没说什么。

醒来的时候红日当头,我只觉一阵恶心,头疼若裂。

母亲问:“肚子饿了没有?起来喝些粥水,反正你爹这两天也吃粥。”

我也不觉得饿,只觉脚软。

想到服药的情况,简直似隔世为人。

如果是真药,就回不转来了。

“你爸只需要休养,他很快就会康复。”

我点点头。

母亲叹口气,“你跟裘约瑟两个,到底打算怎么样呢?”

“啊我们?”我低下头,“一切推后,过几年再说。”

“可是你又喝醉又哭闹的……”

“以后不会了,我们已经有了解。”

“真的?”母亲的脸容也非常憔悴。

如今养育孩子也不简单,她的心理负担我明白。

我喃喃的说:“过一两年吧。”

妈妈露出安慰的神色。大概认为过两年我们便会淡下来。谁说不足呢,年轻人的爱一向不为人重视,如暴风雨般,一刹那来临,一刹时雨过天青。

爸妈也曾经年轻过,他们也一定经历过那么一两段,然而他们也都早已忘却,也许若干年后,当我想起今日,我会觉得荒谬。

但在此刻,约瑟还是最重要的角色,我爱他,他爱我,我们打算结婚。

“采玲,”妈妈说:“一时冲动铸成错误,这种事我们见得多,如今你的决定是明智之举,将来你就明白。”

我明不明白毫不足惜,如今我已学了最重要的一课:我们活在这世界上,不是想什么便可以得到什么,以前我们实在太天真。

约瑟与我在暑假过后,仍然升学,我们有空便在一起,虽然不能结婚,但双方家长并没有反对我们见面,所以也仍然生活愉快。

我们自幼稚末至成熟,还需要一大段日子。

一大段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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