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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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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人站在灯下与客人说话。

陈先生穿着礼服,再好的裁缝也不能使他的腰挺直一默,但是她看上去很快活,她站在他旁边。

她穿白色的旗袍,胸前一个翡翠胸针,颜色很好,镶成一个蝴蝶样子,有小孩的手掌心那么大,除此之外,她一身素净,什么也没有。

她今天变了个样子,与那天在灯下打桌球的模样,完全不同。那天她是浓艳的,今天她高贵。

我牢牢的看着她。

她也看见了我,她走过来,轻轻问看我:“你来了?”

她是在等我吗?我的心跳了起来。

她很大方的说:“过来喝杯酒,祝陈先生生日快乐。”

“陈先生今年──”我问。

“五十九了。”她笞:“身体还很好,是不是?”她看他一眼,我奇怪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今天你真的很美丽。”我由哀的说。

她扬扬眉毛,“谢谢你。”她看上去很高兴。

她接受了我的赞美,这使我更兴奋。

“大概是因为这只玉蝴蝶吧,这是很名贵的东西呢!”她说:“是陈先生的生日礼物。”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居然落落大方,这样得体,但是没有应酬的时候,她是很寂寞的,这个我知道。

我肯定她并不喜欢这种敷衍式的豪华场面,但是她没有办法,她必定要适应这种生活,太难为她了。

长旗袍是这样的适合她,衣服的叉开得不高,但是她走动起来,却丝毫不见吃力,她动人纤细的足踝,在白缎的鞋子里,是这样的美丽。

我怀疑陈先生是不会看到这些,凭他的老花眼,我真的怀疑。我心里不舒服。多日来的积聚使我的难受到了极点,今天我一定要向她表露我的心意,不管怎样,如果我再问下去,我想我会窒息而死。

晚赛是在九点钟开始的,所有的餐具是银器,他们用一张马蹄型的长餐桌。豪华,但是她脸上的笑容,这些东西又不懂,物质是很虚无的。

饭后有一些客人走了,有一些客人留下来。

一部分在二楼书房里聚赌,我去参观了一下,陈家的确是有钱,毫无疑问,一切的装饰都是无假可击的,我顺着走廊走过去,心里很闷。

我知道爸在陪陈先生。

但是陈先生的妻子呢?

她又在什么地方?我的眼睛转了一转,但是没有看到她。我又走下来。

今天陈家是到处开放的,我可以乱走一下。我想到那间桌球室去,于是我推开了那扇门,又轻轻的掩上。

那张桌子被一块布遮看,我注意到这间房里只有一张桌球台,两边都是空置的,地板上擦腊,又亮又滑,我慢慢的走过去,我的皮鞋发出声响。

“你喜欢这里,是不是?”

谁?我一转过头,看见陈太太坐在一张长椅上。

我太惊喜了,我点点头。

她拿着一杯冰水在喝,“太累了,我喝了点酒,有点醉,跑到这里来憩一下。”

那的确是很累的,这里是她渡过不少寂寞时刻的地方。

我想我的机会来了,现在只有我与她两个人。我有什么话,还不能说呢?

但是我的喉咙像发不出声音来,我只能呆呆站在她前面。

“坐下来,家明。”她说。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以往她只当我是一个晚辈,而且又很客气,看见我只是点点头,今天她叫我,就显得不同了。

我缓缓的坐下来,靠得她很近。

她脸上的皮肤,没有一丝缺憾,五官美得令我不敢正视,也许因为她累了,脸上稍微有一点点的油光,她向我笑笑。我低下了头。

“你好像有心事呢。”她说。

“是的。”

“像你这样的年纪,正应该快乐,怎么会有心事呢?”

她彷佛说她不开心,因为她已经不小了。

我冲口而出,“你也可以开心的,你也不必有心事。”

她微微的惊讶,“什么?我?”

“是的,”我说:“你不必瞒我了,我知道你的痛苦,我想陈先生一点也不了解你,一点也不懂得爱护你,你问在这间大屋子里,虽然锦衣美食,虽然佩珍珠王石,但是你不开心,你还年轻,你还可以挣脱这些伽锁!”

我实在太激动了,我一口气把话都说了出来。

她放下了杯子,“什么?”她吃惊的问:“你说什么?”她忽然之间笑了。

“你不用瞒我,我认识你也有好些日子了,我看得出来你的苦闷。”

她仰头笑了起来,“我苦闷?我有什么苦闷?你这个傻孩子,你的小说,实在看得太多了,你以为所有的阔太太,只要不是鸡皮鹤发,就一定苦闷?你完全错了!难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以为我苦闷?”她睁了睁眼睛,“但是我完全没有。”

我呆若木难,过了一会儿,我说:“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陈先生待我这样好,我们之间,不只是物质生活这样简单,我尊敬他,我爱慕他,所以我嫁给他,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呢?”

“但是你与他的年龄,相差了这么多!”

“是的,他五十九岁,我卅五岁──”

“甚么?你卅五岁?不可能!”我叫出来,“你最多只有廿七!”

她又笑了,“难道我不想自己廿七岁,但是我确实已经三十五岁了,孩子,我比他少了廿多岁,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你认为丈夫比妻子稍大一点,就毫无幸福可言了吗?”

我盯着她的睑,她一点也没有伪装,难道她距离我的猜测,真有这么远?我不明白!我太不明白了!

我说:“他很少陪你──”

“是的,陈先生常常忙他的生意。但是有几个男人会有空天天在家陪妻子呢?除非是吃软饭的丈夫吧?做妻子的,应该了解到这一点,体谅他,是不是?”

她样样说得这样合理,使我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给人的印象,是很不开心吗?恐怕不见得吧?”她问我。

“这──”我也回答不出来,但是印象是先入为主的,我一直觉得她不开心,要我解释,我却无从说起。

她用很低柔的声音说:“你错了,家明。我嫁陈先生,并非为了钱,我们的生活,也并没有不快活。这样的日子很好。我愿意就此过一辈子,我今年卅五岁,差不多可以做你的母亲。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样的人,你知道吗?”

我还是呆着。

但是我刚要告诉她我爱慕她。

我满以为当我说出心中的话,她会痛哭起来,把平时的矜持一扫而空,然后我会使她得到了解,使她的烦恼一扫而空,她可以有机会重新做人。

但是她的反应是完全出乎我一愿料之外的,我真的完完全全失望了。

“你是这样的年轻,当你年纪大一点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比爱情更可贵的。我们中国人,讲的是恩爱,情义,爱上有恩,情下有义。我与陈先生的事,相当复杂,未必是你所能了解的,但是我绝不苦闷,决不悲伤,也没有不满,你明白吗?”

她还要说得怎么清楚呢?如果我再不明白,也不好算是人了,我低下了头,缓缓的站起来。

我完全会错了意,表错了情,找错了对象。此刻我看她的脸,找不到一点点的忧郁。

这个时候,门被打开了,一小群客人涌了进来,陈先生带来的。他笑得很自然。

他对他的妻子说:“我正在找你呢。”

陈太太立刻迎了上去,与他们打着招呼,说着道歉的话。

我悄悄离开了陈宅。

站在大门口,我呼吸了几下。我是一个这样的笨人,我是这样的单纯,我居然天真到这种地步。我已经二十岁了。二十岁不算太小吧。我怎么可以冒昧到这种地步。

我慢慢的踱下那条路,慢慢的走着.

这时候的天气,已经没有开头那么冷了。但是还是有点寒意。我一个人走到市区;叫了部车子.

我把陈太太当作被困在堡垒的公主,陈先生是那个老巫师,魔法无比。我想充勇士,去把她救下来。我的确是很无知的。

她没有取笑讽刺我,是我的幸运,但是我以后决无颜面再上陈宅去了。那辆街车,一直朝家中驶去。一切都像一个小小的梦一样。

我依然是爱慕她的,毫无疑问。我甚至会更加敬重她,虽然她的本性,与我想像的完全不同。

我还是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去送文件,音到她那种又冷又艳又怨的样子,今天她完全不同。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骗我,但是她的脸色看上去很诚恳。

现在我只有祝福她与陈先生快乐,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会在我心里,存在很久。

车了停了下来。

司机说:“到了。”

我付了车资,下车。看看家里,看看静静的街上。爸爸一定会问我为什么早退,我会说胃里不舒服。而陈太太,她无异是个好人,她会替我打圆场。

一切不过是个小小的梦,在年纪很轻的时候,一个人总会做点荒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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