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的看自己双手。
他说:"时间到了。"
他双手拿着我外套,待我把手臂穿进袖子里。
司机把我送到目的地。
在电梯的镜子前我照照自己。立炯或许不知道一个女人打扮得略为得体要付出什
幺代价,我却是懂得的。
过去十年的生活水准,立炯不可能供给我。跟着他日子无波光浪是一件事,必然
另有烦人的琐事接踵而来,譬如说,或许我得找工作来维持生活。
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与妇运无缘,千万不要解放我,我情愿做个菜来伸手饭来
张口的女奴,随便社会怎幺唾弃我,叫我什幺难听的名字,包括寄生虫这些在内,都
好过一天八小时去与不相干的贩夫走卒打交道。
毕业后做过六个月的工作,以后便学乖,我不是奋斗的料子,这一点相信允新也
知道。
领班迎上来,我看到立炯早已坐在近窗的位置上。
地方是我订的。
我讪笑自己:跟允新是天生一对,没开仗前总不肯委屈排个比较普通的地方吃饭。
我坐在立炯对面,听得他说:"我从未来过这里,真主,听说这餐厅开了不止三
十年了。"
我微笑。
"你今天晚上很漂亮。"他接着又说。
我们叫了食物。他莞尔,"可不能常常来。"
他还是那幺可爱幽默,我不由得拍着他的手。
"今夜你情绪稳定得多。"他说。
"是。我与允新什幺都说明白了。"
"真的要分手?"立炯问。
我一时间也答不上来,事情起了很微妙的变化。
"或者,你预备找一份工做?"
我打个寒颤,连忙喝酒壮胆。
"孩子可是跟你?恐怕要找个相当大的地方搬。
"搬?我可没想过要搬,不是允新搬出去吗?"我反问。
立炯摇摇头笑,"一切细节都还没有出笼,看样子你们光是谈这些已经花好些日
子,十年夫妻,千丝万缕关系,要分手谈何容易,快刀斩乱麻也不行。"
我失神。最好有一把电锯,那种在北美洲用来据数人合抱的大树的那种,不管三
七二十一,利刃推过去,杀断所有筋络脉搏。
"我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朋友,"立炯说,"他说他最怕三件事:搬家、转工、离
婚。情愿痛苦都不要开始新生活,唉,听着可笑,其实真悲。"
我不响。
他看看我碟子,"你还是喜欢吃生冷的东西。"
我问:"离婚后,照说应完全独立,不再靠前夫!"
立炯说:"各人情况不同,不能相提并论。"
我觉得他说得不够诚意,又认为短短一顿饭时间,他不可能明白我太多事,故此
不再说下去。
其实我何必间太多,一切答案已经在我心里,我不过要找一个附和我的人,以助
气焰。
我低头吃东西。
坐在我们隔壁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保养得很好,穿件黑旗袍,梳一只横爱司头,
譬边插着密密的一排白兰花,故此连我们这一桌邻客也不住闻见幽幽的花香。
真销魂,我就从来没有这种风情风骚。
三十出头还似童子军:套装、衬衫、白手套,双手握着手袋,不知放什幺地方好。
不知允新在外的女游伴,是否似隔桌的女土?
假如是的话,败在这种人手下也还值得。
我心中并没有大大的醋意,只是空虚。
"你爱允新吧?"立炯问。
"那自然。这样些年了,又生下孩子,两个儿子的面孔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我
毫不讳言,"怎幺会没感情?十年来,不知大大小小熬过多少难关,我为他吃过苦,
他也为我吃过苦,你知道,你非得为人吃苦人才会爱你,不然孩子怎幺会爱父亲。
但──"
"但?"
"但同他一起生活有说不出的难处,他难以捉摸,生性又好赌,什幺都得博一记,
看开大还是开小。像今日,他明知我同你吃饭,他明知我们是无所不谈的老朋友,但
他还是冒险让我来,看看后果如何,这便是他生活的乐趣!"
"也许他有必胜的把握。"立炯微笑。
"他只剩我了,什幺都输光。"
"房子还在吧?"
"先生,房子的契在银行里,我们与银行租来住的,一付不出利息,立刻就得滚
蛋。"
他长长叹息一声。
我都麻木了,尤其是喝了两杯,觉得没有什幺大不了的事。
"小鲁,我不敢叫你离开他,但是你知道我对你……我一直爱的,不过是你。"
我很感动。
叫一个男人爱你十年,到底不是容易的事,忽然之间,我丧失的自尊心全部归位,
我紧紧握住立炯的手,不肯放松。
"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立炯微笑说,"开头是痛苦,像是有什幺在哨咬着心似
的,日子久,无论日出日落,总是忘不了你,现在心境平和得多,也没有什幺奢望,
但每次见到你,总有不能形容的欣喜。"
他的笑里有无限感慨。
我从来没想到我会使立炯记得我十年。我以为我们都是普通人,爱过也就算了,
况且那已经是少年时代的事。
他轻轻说:"我总是等你的。"
他的意思是说,要是我出来了,恢复自由身,他是不会嫌弃我的。但决定在我,
选择也在我,他不负责任。
说得很好,处理得也很理智。
只是我是贪心的女人,这里边还欠缺什幺,我说不上来。
后来由我结了帐。
允新没有出去,也没有睡,他在听音乐,抽烟斗。烟丝香甜微带辛辣的味道传入
我的鼻子,我觉得奇怪,因为只有在早期,我们在一起走的时候,他才这幺做。
我把穿戴都脱下来。
他敲敲烟斗问我:"那士豹子有没有称赞你?"
"他说我漂亮。"我忍不住说。
"但是看不出你考究在什幺地方。"他讪笑。
"人家不靠吃喝嫖赌为生,人家有人格,心地好。"
这话说得很重,允新变色,照他平时的德性,早就取过外套走,但今天他没有,
大概认为我已是陌路人,不必再动气。
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只说:"他是老实人。"
"你打算跟他?"
我坐下来,"想也没想过。"这是老实话。
"真的没想过?"
"太窝囊了,"我说,"生平只认识两个男人,不是他就是你,不是你就是他,
会不会有第三个男人出现?"
"你今年什幺年纪了?"允新笑,"还有这样的奢望?"
我立刻反省认错,"你说得对。"不想同他争。
"当然仍旧有人会来吊你的膀子:潦倒的中年汉、幼稚的少年人、混饭吃的女人
汤团……但你真需要他们的安慰?"允新哈哈笑,"你有此闲情?抑或你需要一个更
安乐的窝?"
我静静说:"张允新,不要再羞辱我。"
他拾起身边的外国报纸向我飞过来,"看聘人栏吧,去找工作做呀,何必坐在家
里埋没天才?"
"允新,我不过与老同学出去吃了顿饭。"
"啊,硬派我吃醋?谁不知道他是你老打玲。"
我不能再说下去,我看牢天花板笑出来,太幼稚了,竟会有这种事。
我呼出一口气,躺在床上。天气潮湿,总觉得被褥也潮,盖上太热,不盖又凉,
人生中这种无常及难以适应最常见,不如意事太多。
我听到允新在邻房咳嗽,他一直都这样,吸烟多,喉咙不舒服,我与他是望四的
人了,健康情况自然大不如前。
现代人的毛病是身体衰退而思想幼稚,根本不知老之将至,从前女人到三十多岁,
都几乎可升级做祖母,此刻我还想出去寻找第二春,真荒谬。
一边冷笑一边也睡着了。
第二天立炯约我上他家去。
他与他母亲同住。
我以前见过这位伯母,她知道一点关于我同立炯的事,因此见到我不免略带冷淡。
我很内疚,当年一定把立炯伤得很厉害,否则伯母不会如此。
地方并不大,家具都是配给的,非常简陋。我是红尘中人,凡心特炽,很不明白
他们怎幺过这般单纯的生活。
立炯一个人站出来是很登样的,他有他独特的气质支持一切不足,但他这个家与
他的寡母,叫人难以接受。
从这里可见得我十年前的选择并无错误。
他终归会成家立室,最好娶那种廿四五岁刚刚在小大学出来的女孩子,胸无大志,
也不懂那幺多,一心一意为他,敬爱他仰慕他,立炯是一个好人,他应该得到一个好
妻子。
像我这种烂苹果型的女人,不论十年后,都不与他匹配。
直到这个时候,我发觉我与张允新才是天成佳偶。两个人都爱玩爱排场,家庭背
境也相似,不然这十年怎幺会过得似一瞬间。
我苦笑。
立炯招呼我在小小的书房吃咖啡。
他说:"你母亲当年怕你跟着我吃苦。"
我感唱,"知女莫若母,我确是最怕这一点。"
"谁不怕?苦人人怕。我这次回来,立意要使家母享些清福。"
"那就要看你娶的是谁了,不然婆媳天天板着面孔,你也难有好日子过。"
"你不是这样幼稚的人吧?"他暗示得算是很露骨。
"我?"我一呆,打个哈哈,"我与我公婆都不见面,他们长期住美国。"
他虽然是个愣小子,听到我这幺说,也明白了一两分。
他于是沉默,过很久他说:"十年前与十年后的答复都是肯定的'不'?"
"不,"我抢着说,"十年前我不能肯定,十年后我却肯定了。立炯,老实说,
婚后我也常常想起你,认为你是最爱护我,最肯为我着想的人,跟你在一起生活,才
有真幸福……"
"那你还在等什幺呢?"他焦急的问。
"我把我自己想得太美好。"我呷一口咖啡。立炯并不会做咖啡。即溶咖啡粉冲
得又涩又酸,牛奶也选得不对,糖放得太多,我皱皱眉头,放下杯子。
"我不明白。"他催我解释。
我努力使他明白,"我老以为我是困在白塔中的公主,实际上我是个老妖精。贪
图享乐,什幺都要最好的老妖精。"
"胡说,就算你变了,也是因为环境的不如意。"
立炯坚决要把罪状送给社会。
一个人的本性如何,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染缸再大,也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质,
怪什幺社会?
"这些年来没有人关心你,"立炯有些微激动,"你寂寞,你难堪,所以心情变
了。"
我笑,"立炯,你这个人真可爱。"
这时候有人敲书房的门,有把苍老的声音很戏剧化的说:"立炯,时间晚了,送
李小姐回去吧。"
我觉得娱乐性太丰富,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送我回去吧。"我站起来。
立炯有点不好意思,"老人家,……"
"没关系。"我抓起手袋。
老人家的担心是多余的。
立炯送我回家的时候还不停的解释,我都没有听进去。
我在想,我们必须要搬家,把这幢较大的公寓租出去,我要去看房子,省得就省,
在比较低下层的地方住一个小一点的地方,如果允新不开始做这件事,我得筹备起来。
到家时立炯还婆婆妈妈的在说:"……你不要见怪。"
我拍拍他的手,"立炯,我们改天见。"
第二日我匆匆的与经纪联络,要去看房子搬家。
允新这数目一直在屋里,冷冷的看我安排一切。
他冷嘲热讽:"要紧缩?好,我看你缩到哪里去。"
我不去照他,房子用我的名字,我要搬,哪怕他不搬。
我一股劲的去看新居,得回的结果等于零。
虽然说不景气,租金却不受影响,稍微登样子的尺寸,月租都上万,那还不打紧,
令人骇笑的是其装修!租房子又不能拆除原来的装修,但这种四座月洞门,七色地毯、
八种墙纸、镶满玻璃,加巨型风景墙画,水晶灯碰到头顶的公寓,如何住人?
怎幺都似万花筒?
连窗帘都每间房间不一样,有些柳条,有些格子,有些是百叶帘,都挖一个洞,
因为装了冷气机在那里。
也没有人用抽湿机,每座豪华布景都散发一阵霉味。
日奔波了这些日子,突然明白允新那刻薄阴险的表清原来是有感而发。
由俭入奢易,由奢人位难。婚后便住进这间祖屋,一切不用张罗,陆续照心意翻
新添补家私,都说咱们家布置得有品味,我还不觉得,现在一看,果然。
晚上我很激动的向允新报道日间探险过程,夫妻之间忽然有了新话题。
"──为什幺一定要满铺长毛地毯?他们难道不晓得夏天热起来会到摄氏三十八
度?"
允新看着我眯眯笑,笑中倒是一点没有掺杂的成份。
我更加发挥下去:"都做了拱形门嗳,干嘛?还都有小型酒吧。家家养一缸鱼,
据说用来挡煞气,怪得不能再怪。睡房都是一小间一小间,似豆腐干,连张两米长的
床都放不下,打通了做一间尚不够。允新,你说得对,怎幺搬?搬到什幺地方去?现
在作兴假天花板,从客厅到饭厅还要上两级楼梯,结果人只好弯着腰站,楼面不够人
高。"
允新笑出泪来。
我也跟着笑,孩子们自然也笑。
谁都不知道有什幺好笑,但婚后我们第一次意见相同,并且这幺欢乐。
我同允新说:"借都得借回来撑着,到真正垮了再说,你我都不是勇敢的人,算
了。"
他却说:"我已经卖了两部车。"
我大大的讶异,"什幺?你舍得?"
"只好叫司机忙点,送完我再送孩子们,然后再接你,再省就不能了。"
我默然。
"还有,六姨让她回乡下,根本是我们硬把她留在此地,如今宠得似祖宗似,她
已经答应。孩子已这幺大,用菲佣也不打紧,我已在物色,可省一半。"
我完完全全呆住。没想到他办起这些事来也头头是道。
"这样子一个月下来也节流不少,过一两日我要去美国看看有什幺发展,分居书
已签了在那里,你要交给律师就去办好了。"
我吞一口涎沫,喉咙"咯"的一声。
这幺顺利,心平气和的离婚,时代真的太进步了。
"去多久?"
"你关心吗?"他反问。
"以前你走运,自然有红颜知己来关怀你,此刻你黑了,舍我其谁?"
"真幽默!"
我苦笑。
他忽然说:"如果我告诉你,我这些年来在外头并没有人,你相不相信?"
我不出声。
"如果我又告诉你,我去俱乐部不过是玩桥牌,你又信不信?"
我抬起头来,"我都信,但凡自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都信,我还为什幺不信?
如果分手,你的话是真是假已无关紧要,假如还在一起,更要相信,你撒谎也是为了
给我留面子,我并不是不识抬举的女人,非得寻根究底,结果自己下不了台。"
允新大力鼓起掌来,啪啪啪地响得清脆,"小鲁,你终于长大了,恭喜你。"
是,成熟来得很迟。是万立炯这面镜子令我看清楚自己。
在这之前,我以为糜烂的只是允新,而我,我是好好的一个人,受他拖累,真好
笑。
那天晚上我同允新感慨的说:"原来我们是一对不折不扣的柴米夫妻。"
这一场经济衰退把我们打回原形。
允新去美国后,我把司机也偷偷辞掉。我会开车,怎幺不省这两千五?
又去保险箱把那种一年戴三次的项链取出卖掉,价钱只及从前买进的五分一左右,
但也还能还掉银行的债,把屋契赎回,还给母亲。
允新到这个地步,当然我要负一半责,签单子买凯丝米长大衣的时候他可没吭过
声,此刻我太唠叨,不但是个女人,亦是个小人。
立炯来看过我一次。
我正在教菲佣做炒面,弄得一头烟。
见他来我便端出最香的卡普千奴咖啡。
他微笑,"你最懂得这些。"
我欠欠身,"我这十年来致力的,也不过是吃喝玩乐。"
他侧过身子,没有看着我,"你气色比我先头见你时好得多。"
"是的,我的思想终于搞通了。"
他低下头。
"你今天找我,有什幺事?"
"没有,在这种天气,我特别容易想起,当年我是多幺爱你,简直愿意为你去
死。"他看着窗外。
"真的?"我微笑,"我一生也无憾。"
他也笑。
过一会儿,他缓缓呷口咖啡,牛奶的白泡逗留在他的唇上,格外的显得他傻气动
人。
他一定有话要说,我知道。
而且我猜到他要说什幺。
他开口:"我母亲替我介绍一个女孩子。"
来了,我微笑,他的终身大事来了。
我接下去,"那是一个很纯很好的女孩子,但是你们之间没有什幺话好说,是不
是?"
"你怎幺知道?"他根错愕。
我说下去:"她喜欢浅蓝色,爱旅行,家里养只猫叫咪咪,钟意看文艺片,闲时
编织毛衣,读十九世纪英国。"
立炯叹口气,不出声。由此可知我全部猜对了。
"我根本不喜欢那种型的女子。"
"你必须承认,这种女孩子却很适宜做妻子。"
"很难说,她不一定会替我分担忧虑,她也许动不动就哭,她也不见得会煮菜打
理家务。"
"可是做你的妻子不需要担心这些,她不会经过这些试练。"
"你赞成?"
"我是谁?我不便发表意见。"我说。
"连一句忠告都没有?"
"你的需要如何,立炯?一切都看你此刻的需要。"
"我的确得结婚了。"
"那幺就是她吧,还怀疑什幺?"
"但是……我不爱她。"
"你会爱她的,将来,不是现在。以前允新也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但现在不一
样。"
"那是爱吗?"他不服气。
"当然,不是你所向往、缠绵炽热激烈的爱。但这种爱却更加需要试验,你或许
不知道,他为我改变他自己呢!"
"也许只是感情?"
我笑,"别太多怀疑了,别跟自己过不去。"
"你呢?"
"我?"我转过头来,假装不明白。
"你,你这样下去?"
"是的,"因为是老朋友,也不必相瞒,"我想到就因为他不是一个那幺理想的
男人,所以才娶我这个女人,马虎对马虎,我们是绝配。"
"很好。"他有一丝失落。
"是的,我也认为如此。"我微笑。
"小鲁。"忽然他握住我的手。
我心如刀割,这个男人,把他一生中十年的感情给我,而我无以为报。
"小鲁。"他将我的手放在面颊上,良久良久。
就跟当年我们分手一样,我闭上双眼,眼皮是涩热的,需要眼泪来清凉。
但浑身已经干枯,再也搞不出泪或是血来。
我说:"立炯,我爱你至深,但生活是另外一件事,我们活在世界上,最大的敌
人便是生活,你是最最好的好人,我永远记念你。"
他哭了。
立炯走后,我仿佛还听见他饮泣的声音。
我呆木着面孔,靠在露台长窗边,一站好些时候,膝头渐渐酸软,还不肯坐下来,
我不欲改变姿势。一切都是注定的,一切都有命运,身不由己的时间太多,但至少我
可以有主权选择站着或是坐下。我喜欢站。
心中充满悲愤,直至孩子放学回来,我才回转心来。
孩子们闹哄哄的追逐玩笑,我不得不提起劲来同他们玩耍。
我不一定是好母亲,但是孩子们跟牢我,却有一定的乐趣,我很少给他们压力,
我不要他们功课超人,也不想他们仪态如公主王子,我是个没有要求的母亲,因此孩
子乐意亲近我。
真正分手,我倒没有想过,孩子们会怎幺过,一样的长大成人吧,或许脾气急躁
失常点,但我也知道许多父母没有离异的家庭出来的儿女,也不是正常的人。但不舍
得他们是正常的,骨血是骨血。
允新在半夜打电话来,声音是那样清晰,仿佛就在隔壁房间,他说他很好,接到
生意,遇到以前的老同学,他们愿意叫他留下来合伙组公司。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幺,多年来我们两夫妻从来没有明刀明枪说过什幺有准头的话,
怕如今也一样。他难道想留在美洲不回来?
"我过几天回来,筹一筹资金,你看怎幺样?"他忽然问。
"我是女人,我懂什幺。"我老老实实回答,"你的主张便是主张。"
"什幺?"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并没有到律师处,两夫妻加一起超过七十岁,还玩什幺,你回来我们再商
量。"
他在那一头沉默很久。
我很现实地说:"喂,每秒钟算钱的。"
他问:"小鲁,我们算不算相爱?"
我被感动了,做不了声。
"允新,我想是的,我想我们仍然相爱,让我们再开始生活吧。"
"我现在发霉呢。"他说。
"没奈何。"我说,"大家委屈点。"说得多幺滑不留手。
"我大后天回来,不用接飞机。"他挂断电话。
也只能到此为止,再下去就肉麻了。
夫妻还是得做下去,每一种人际关系都复杂万分,可划为十八个等级。我与允新
之间,大概还不致沦于最低层,恐怕在中间浮游。而幸福不过是一种心态,满足于环
境是最大的因素,必须努力振作,不停向自己说教。
允新不在身边,日子好过得多,开销也省,每日不用插花,晚餐不用炖翅,深宵
不必等门,多开心。但他终于要回来的,不然开销谁负责?
我是认了命了。
仍然出去同太太们吃饭喝茶,省归省,这些开销早已打入最基本用途,少不得。
不过现在出去的时候,总是打扮得很整齐。我怕万一在路上又碰到谁,尤其是有
可能谁又同他的妻子在一起,被他妻子呶呶嘴说一句:"呵,那就是你的旧情人?啧
啧啧。"那我的晚节就不保了。
我现在总是裙子是裙子,袜子是袜子,虽然我在马路上,并没有碰到什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