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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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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摇头,“家里没有人。”

“你要知道,咪咪,我们必须要学习精神与肉体上的独立,不可能每天都有一大群人围着你直到永远。他们终久要离开你的。”

她沮丧的说:“但是,他说好今天会得来的。结果二十四小时连电话也没有一个。”

“如果他不在乎你,你也不必在乎他。”我说。

咪咪抓住我的手,“是不是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漂亮了?是不是我已经不能够再使一个男人动心?”

我微笑,“咪咪,你还是很美丽,男人们毫无疑问会得为你动心,受你的诱惑。”

她有点满意,但随即又问:“为什么他们不再将我放在第一位?”咪咪带点酒意了。

我按住她的酒杯,“做一个倾国倾城的女人,终究又有什么快乐呢?只要有一个男人在芸芸众生中把你当主角,你已经应当满足。”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她打个呵欠。

“我送你回去吧。”我重复。

她摇摇头,在我的沙发中躺下,也不说什么,仿佛睡着了,我取出一条毯子替她盖上,自己回到房中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第一件事我马上想起咪咪正睡在我客厅里,连忙去张望。只看到一条毯子,我失望:她走了。

电话里的声音,“喂?喂?”

“喂?”我问,“谁?”

“尊尼。”那边说,“咪咪有没有在你那里?”气急败坏地。

“走了。”我问,“什么事?”

“她把我家拆得五花三飞,可以打破的东西全部打破,然后拿着我抽屉的钞票跑掉了,你说我是不是要找她!真是神经病!”尊尼喃喃咒骂着。

我忽然明白咪咪约的那个人是尊尼。为尊尼喝醉?值得吗?尊尼这个人跟一般扯皮条有什么两样?我看不出来。当时我便沉默下来。

“如果她下午到你处,告诉她,我尊尼不会放过她,叫她当心。”他说,“打扰。”然后挂上电话。

我放下听筒。打个呵欠。但尊尼是个漂亮的男人,跟咪咪一样,长得这么好,却这么伦俗,这么欠缺内在。咪咪看上尊尼我惋惜了,其实,是不必的,因为咪咪跟尊尼根本是同类型的人。

该天下午,我根本没有打算咪咪会得来,结果意外地,她居然出现了。我开门时很惊异。她有只眼睛下一大块青肿。很明显地,尊尼已经找到她了。

我说:“你来了更好,我怕我交不出货。”其实我已经捕捉到她的神韵。

没道德的画者早已可以辞模特儿,省回一大笔费用,但我不会这么做。我相信我的雇主看得出分别。

咪咪说:“我需要钱,不来,哪儿有钱?”

“进来。”我问,“眼睛上要不要用热水敷一敷?”

“不用。”她随手摸一摸。

我微笑,“画一个特写,来,坐好,反正小说中的女主角也挨过揍。”

她并不介意我的取笑,坐在椅子上,用手撑着头。

我用笔先勾个轮廓。心中实在很不是味道,不管怎么样,打女人的男人不是好汉,尊尼这么做真是过分。但是人家周瑜打黄盖,与我啥关系,我开不了口。

“痛吗?”我问。

“不痛。”她说,“别担心,死不了。”

“你的爱人是尊尼?”我问。

她的面孔红一红,不否认也不承认。

我说:“面孔仰起一点,略向左,眼睛愤怒一点,是,这样很好。”

她很疲倦,工作进度进展得极慢,她久久不能保持一个姿势,但这种神情对我却有无限帮助,书中女主角临自杀之前也有类此的厌世表情。

可遇不可求,我决定将她目无焦点,黯然神伤的肖像作为封面。

那天咪咪走的时候,我给她双倍的酬劳。

咪咪问:“为什么?”

“因为你需要钱。”我说。

她苦笑,扬扬钞票,“好人还是到处有的。”

我说:“好好的。”拍拍她肩膀。

她忽然伏在我肩膀上一会儿。“谢谢你。”她说。

我轻轻地用手碰碰她头发,我对她有异样的好感,是因为她本性很纯?抑或因为她的美貌?

她很快的转身离去,给我留下一点惆怅。

我把封面拿去给小说作者鉴定。他说:“画得好极了。一本书的封面很要紧。有些人说写作维持不了上等生活,我不相信,那些人本身欠缺生意头脑。在这年头,小说也是一种商业产品。”

他的话有他的道理,我把封面留在他那里。

“其余的插图下星期就可以好了。”我说。

咪咪准时地又来了三天,使我工作顺利完成。我把所有的作品摊在地下,我让她看,我说:“你可以挑一张,留作纪念。”

“真的?”她大喜,掩住胸口,像个孩子般。

我点点头,“真的。”

“你真是个好人。”她的眼睛四处溜,终于挑了一幅全身肖像,“我要这一张!”

“随便你。”我笑说。

“我回家马上唤人把它镶在架子里。”她说。

“不用这么紧张。”我说,“随便搁在哪儿都可以。”

她问我:“你不是说过,你没有习惯送画给模特儿?”

“你可不同,”我笑笑,“你是朋友。”

她笑了,“下次再找我。”

“好的。”我说,“我己记下了你的电话。”

咪咪向我眨眨眼睛,走掉了。

我会想念她的。这个女孩子有她自己的好处,尽管她没学好,尽管连她的恋人都说她手脚不干净,她似乎有无穷无尽化险为夷的生命力。

我摇摇头,心中有丝甜蜜,我们真是朋友吗?我把电话簿于拿出来查查,她的电话清清楚楚写在上面。

不过我始终没有把她约出来。也许我没有胆子,也许我太清楚尊尼。虽然我与三教九流的人都混得烂熟,但是我始终把自己当知识分子,熟是可以的,但做知己就不必了。知识分子的特点是那一份孤芳自赏。我再喜欢咪咪,还是能够控制着自己。

把这一批画交上去之后,我为一间广告公司设计日历海报。

书出版以后,我拿在手中,非常高兴,因为原作者非常重视我的画,把插图当作显著的吸引力,一本小说以画册的姿态出版,精美异常。我把书取到手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想送一本给咪咪。我请原作者签了名,我自己也签了名字,考虑半晌,终于决定先打电话给尊尼,经过他找咪咪,免得他引起误会。

是尊尼来接的电话,我简单的说明来意。

他冷冷的说:“我与这个妞,早完了!”

完了?就这样?我怔怔的,一时会不过意来。

“你自己设法去找她吧。喂,你还要不要模特儿?我现在有一个英葡血统的女孩子,好美的……”

“哦哦。”我唯唯诺诺,“我再跟你联络。”

尊尼见我没兴趣,便挂了电话。

我打到咪咪留给我的号码去,他们说:“早就搬了。”

“搬到哪里?”我不识趣地问。

“谁知道!”那边不耐烦起来,“这种露露咪咪,莉莉娜娜,这里是公寓,人来人往的。”摔了电话。

搬了。大概也是很平常的事,像咪咪的女孩子,香港不知道有多少,一半都搬过数十次家。我叹口气,人海茫茫,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我把那本小说放进抽屉里。拉开抽屉,我发觉一直放在那里的一对金笔失了踪。是咪咪顺手牵的羊?真不可思议,她要这种笔来干什么?出去买也不过是数百元的事。尊尼倒是说得对,她果然是那样的人,其实只要她开口问我要,我岂有不给她的,何必要偷?

况且……这时想起来很可笑,况且我们是朋友呀。

广告公司叫我找十二个模特儿,画一套日历,半裸的,美丽的,而且都得吸同一牌子的香烟,或躺或卧。我并没有尝试过这样的“香烟牌美女”作品,很高兴的答应下来。第一个念头仍是想到咪咪,但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如果找到她,我一定把她放在正月。

尊尼介绍给我好几个模特儿,他把我当大主顾,语气都不同。虽然我知道所有的模特儿都是一样的,但忍不住还是觉得咪咪是最好的一个。咪咪不但样子秀气,具感性,就连皮肤、手与脚,都比其他的女孩子细腻一点。

我一个个的问她们,自一月问到六月:“知不知道咪咪?”

“咪咪?哪个咪咪?咪咪什么?”

“咪咪,哦,早一年见过,不知道现到了什么地方。”

“咪咪吗?找她干什么?好像不干这一行了。”

“咪咪?上次偷了我一只白金手表,哼!我还找她呢。”

我不得要领。

广告公司对于这一串的水彩美女画雀跃万分,我又故意把背景做得古色古香,冶艳万分。

当然,我的画不是艺术,但谁的是?香港有艺术家吗?我不认为。只要我在作画时觉得享受,我的愿望已经达到,我一向不是奢求的人。

画到八月的时候,咪咪终于出现了。

那天大雨,她撑着伞来找我。我开门的时候无限惊喜,“咪咪!”她却有点嗫嚅,有点不自在,神情很憔悴。

我问她:“怎么了?我找你好久。”我接过她手中的伞,“进来。”

“有工作吗?”她大概觉得冷,拉拉衣襟。

“有。”我过一会儿问,“你等钱用?”

“是。”她说,“我身子有点不舒服。”

“要多少?”我摸口袋,我只得七百元,塞在她手里,“如果不够的话,再来,别客气。”

她接过钞票,“我一有便还给你。”

“不急。”我说,“如果有空,明后天就可以开始工作。”

咪咪点点头。“谢谢你,你是好人。”她转身。

“你走了?”我问,“你不留下来吃顿饭。”

“我有急事,我想去看医生。”咪咪说。

数百元看医生怎么够,我脱下腕表,“这你也拿去。”

“不,我不可以一一”

“别客气,看完了医生马上来。”我说。

她走了。我心安理得的睡熟,心中充满希望,等她第二天来,我仍然会把她放在一月。

但是她没有来,一直没有。而我忘了把那本小说给她。

直到我几乎把整本月历完成,她仍然没有出现。我并不十分在意,也许她不想把钱还我,也许没有心情来工作。

我画到第十二幅的时候,有人替我带来了消息:

咪咪死了。

死了?我放下画笔,不肯相信,那么活生生的一个女孩子:虽然历尽沧桑,然而还是细皮白肉,活色生香的女孩子。死了?这么快?什么起因?

尊尼说:“你找她,是因为她偷了你的东西吧?人已经死了,不要再追究,我们为她预备了一个简单的葬礼,如果你愿意,可以来参加。”

那天仍然下雨,我买了一大束黄玫瑰,去到墓地。尊尼红着眼睛。我并不知道咪咪喜欢什么花,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没有机会。

除了尊尼,那里尚有几个女孩子,都是妖冶的蝴蝶,今日不知明日的事。

我轻轻的放下花束,自口袋里取出那本小说,一并放在棺本上,尊尼撒下第一把泥土的时候,我离开了。

那日我回家听了一夜的巴哈,心思如潮水一般,起伏高低,我其实并不认识这个女孩子,她只不过做过我的模特儿,如此而已。

天亮的时候,我尽我的记忆,替咪咪用水彩画了一张画。在画中她睁大了充满疑惑的眼睛,天真地向我看来,身子向后仰,细细的腰肢,纤弱的手臂。

等画完成的时候,已是黄昏,我一日一夜不睡,而且也没吃过东西。

我后来把十三张画一起拿到广告公司去,奇怪得很,他们都一致喜欢咪咪的那张。

他们笑说:“你忘了加一支香烟。索性把这张拿来做封面吧。”

我忽然想哭,为一个年轻的生命流泪,此刻除了我,还有谁会记得她?但是我连她的姓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叫咪咪。而这里,上千上万的女孩子都叫作“咪咪”。

我把我应得的酬劳小心地放进皮夹子内,向广告公司告辞。

从此很难叫我再用模特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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