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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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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来对我说:“我母亲非常病重,要死了。www.mengyuanshucheng.com”

她一点也不悲伤,她只是说明一件事实,然后她坐下来,翻阅我的杂志,吸着烟。

“什么病?”

“年纪大了总要去的。”小四说。

“你有没有请假陪她?”

“我?我怎么可以放下工作呢?”她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工作,失去工作我自己也要死的,自十五岁开始谁养过我,不要开玩笑,我现在死已经太迟了,死也死得不干不净,只好活下去。”

“你不难过?”

“不。”

“她是你的母亲。”

小四笑,“我知道,真滑稽,是不是?有时候我坐在一旁,冷冷在一边看着她,心里二万分的诧异——她,我的母亲?生我的人?我只想骇笑。”

“她的确是你的母亲。”

“对不起,我从来没这种感觉,我讨厌她,我只希望此刻我在外国,远远的,看不见她。”

我说:“她已经要死了,她是你母亲。”

小四的声音提高:“我有过选择没有?我有没有签过合同,说明永不反悔?只不过她不停的生生生,我是那堆不幸孩子的其中一个,我就得每一分钟像只羔羊似的跪在她面前,然后说:‘妈,我感激你,因为你赐我生命。’老老实实的告诉你,我从来不想跑到这个世界来,生命闷烦而且不幸。”

“小四,你非常的粗鲁,她已经要过去了。”

“她可以去地狱。”

“她是你的母亲。”

小四静下来,“妈妈只是一个字,爸爸也只是一个字,我谁也没有。假使我谁也没有,世人恐怕还会同情我一点,我到底是活在世人当中的。”

我不响。

小四说:“我头痛。多年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她将死,躺在床上,清晰的是,每个人在那里,还有陌生人,我们都非常冷静,有人甚至在嚼口香糖。她在呼吸,非常沉重,一下一下,然而她没有咽气,闹钟响了,我又得起床去上班。”她耸耸肩。

“这次是真的,不是梦。”

她疲乏的笑,“分别在哪里?做梦才好,可以醒,做人也好,可以死。尤其对毕生潦倒的人来说,死真是喜讯。”

“如果你那么讨厌这个世界,你为什么不马上去死掉?”我厌恶的说。

“我不知道,我没胆子吧。我曾经花很多时间想过这个问题,我很怕。”

“那么尽量爱这个世界,爱你身边的人。”

“我试过,但是他们不爱我。”

“你没有希望。”

“我并不恨人。我惟一厌恶的——”

“是你的母亲。”我接上去,“我知道,我承认她是一个荒谬的人,但是你可以让她去。”

“让她去?自我十岁开始,她无时不与我作对,念小学时有一天,她打开皮夹子,发觉少了一块钱,一块钱!她奔到学校来,大声叱骂,披头散发,红着脸将我自课室拉出来,当着四十个学生,当着老师,吼道:‘一块钱!一块钱!你这贼!拿出来!拿出来!’她用那大力的手打我。自那一日开始,我心中答应她,我一定不会辜负她,我一定要做一个贼来报答她。”

“你果然偷了那一块钱?”

小四笑,“我没偷,是别人偷的。真滑稽是不是?但是以后在小学我没有过过人的日子,每个老师每个同学都窃窃私议‘贼,贼’。一块钱,而她可以自家奔到学校去打我一顿,伟大的母亲。”

“多年前的事了,她现在要死了。”

“我真讨厌她。”

“小四,看看你,你现在不是很好吗?”

“是的,只要她不败我的事,我还好十倍呢。”

“你父亲呢?”

“我父亲?”

“小四,为什么你不离开他们远一点?假如你那么恨他们。”

“离开他们?你开玩笑?他们是我父母,我们要互相等对方先死。”

“小四,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机会。君不见我那些能干的亲戚们,哪个不是走得远远的,就差没改名换姓呢,我是最没用的,不得不回来出丑。”

“这是不对的。”

“我的心中充满了恨,不是夜半风竹敲秋韵的恨,而是那种美莱村大屠杀的恨。”

“你的母亲要死了,你心中忧闷,我们出去喝一杯酒如何?”我问。

“谢谢你。”

我们穿好大衣,走出去,街外寒冷。

我们搭车到一个酒馆,叫了威士忌加冰。小四喝酒犹如喝开水一般。

她看上去很不错,没有一点血色的脸,黑色头发。这种酒馆常常有酒女,此刻小四看上去像一个缺乏睡眠的那种女人,美丽而苍白。

一个外国男人前来搭讪,小四说:“三千一夜。”那外国男人摇摇头走了。她的母亲要死了,她还有这种兴致。她有好几天没睡了吧?她必定要恨她,恨了她,小四才不会悲伤。恨一个将死的人是困难的。

她喝了又喝,眼圈赤红,嘴唇煞白。

她仿佛舒服得多了。

小四是个不幸运的女子。这个世界上不幸运的女子很多,只是小四是个红颜,她的不幸因此更加不幸,因此更加不得人的同情。红颜是活该薄命的,活该,谁叫她比别人长得好,长得聪明,长得能干。

活该。

“我想结婚。”小四说。

“那么结婚好了。”

“我想结婚,体贴的丈夫,温暖的家,听话的孩子。我其实很喜欢孩子,只是我没有精力带大他们。看我,我就是一个没勇气哪吒。我的偶像是哪吒,真不骗你,我多么希望可以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真不骗你,迫真的,这哪吒真有一手。我没有勇气把生命带到世界上来,我是一个失败的生命。”

“小四,此刻有很多人在羡慕着你呢。”

“叫他们去地狱好了。”

“地狱要挤破了。”

小四说:“听那首歌。”

酒馆里的点唱机在播一首歌——

“为什么

不见你,再来我家门……”

小四说:“人们问我,怎么会跟他闹翻的,我告诉他们,是他不要我了。他们说,你脾气太坏。那一点也不对,那并非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或是做对了什么,只不过是因为他不要我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的生命是一只长而倒霉的故事,像亏本的火车客运公司。”小四哑声的笑起来,

我向她举举杯。

她说:“我的母亲要死了。我一直在想,想过去的数十年,我与她的关系,我们从来没有沟通过,她尽了力来压逼我——这些日子压逼我是她惟一的娱乐,她还能干什么?只有我一次又一次的回来,只有用掌打我,用嘴骂我的时候,她才是存在的,活生生的,并且是个母亲,可怜的女人,活了那么久,足足六十岁,只落得我一个人给她出气,我好意思拒绝她吗?我真是恨她不争气,为什么她不给其他人几个耳光,她怕他们,因为他们不怕她,她不怕我,因为我走不远。”

“小四,你醉了。”

“我极少喝醉酒,你低估了我,我只醉过两次。第一次拼命说英文,又吐又呕。第二次是圣诞,我问人家:‘这么久了,他为什么还不叫我回去?’然后哭了。真是的,都是为一个人,可是他并不爱我,你说我寂寞到什么地步?”

“谁在医院陪你母亲?”

“没有人。她是穷老太婆,生日也没有人记得,一年是闰八月,她有两个生日,没有人记得,没有任何亲友寄一张卡片来,送一笔礼,我买了两次蛋糕,所以她名正言顺的可以骂我。我敬佩我的母亲,伟大的母亲,难怪我一日比一日渺小,生活在那么伟大的母亲前,我焉得不渺小?”

“或者你是应该结婚的。”

“是的,我在等一个了解我的人。”

“那太难了。”

“不不,不难。我真的要结婚了,他很年轻,而且漂亮,他不大识字,不看中文,不看英文,但他是好人,我觉得寂寞,我一定得结婚。我的屋子暖气一定要充足,我喜欢暖气足的屋子。我并没有下降自己,我们家里大部分亲戚都是不识中文不识英文的,我只不过是跟着模子走而已。”

“你会快乐?”

“我现在也不快乐,我不认识快乐,快乐也不认识我,我有什么损失?”小四说,“我是无产阶级,一无所有,我怕什么?”

“你再要一杯?”

“谢谢你。”

她真的颇醉了,但是她的母亲要死了。生她的人要死了,她束手无策,她应该喝醉的。

“我兴这种念头,因为我要证实仍然是活着的,只有那样我才能唤醒自己。我喜欢年纪轻一点的男人,漂亮的男人,野性不驯,那么他们不会认真。我喜欢拥抱他们,那种感觉像拥抱自己,两个人都变成活生生的。”

她哭了,她抹去眼泪。

“他们一点也不难过,”小四说,“正如他们忘记她的生日,他们也忘记人死了就不能复活,他们并不悲伤。他们是那么罪恶,但是他们活得那么风调雨顺。我也罪恶,但是我活得何其不幸。各人的命运不一样。”

“如果你恨你的母亲,何必替她不值。”

“我一点也不恨她,我只是恨我自己。”小四说。

“我不明白。”

“恨我自己,我一生潦倒,跌跌撞撞的又回到她面前,因为我爱自己,家是火坑,我不能随意离开一个火坑跳人另外一个火坑去,熟的火坑比生的火坑好。”她尖声狂笑起来。

但是她还是美丽的,酒馆在座的几个人都向她看。

几个“威士威”之后,她不会恨任何人。我明白小四,她爱所有的人,因为她爱得太强烈,没有人回报她,她就开始恨,其实她谁也不恨。

“我老了,”她抓住我的手,“我老了,你看不看得见我的皱纹?我不能与我母亲说话,我们从来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我老了,她要死了,但是我们始终没有说过话。”

“你没有老。假如你吹一下口哨,男人还是随时会来的,你懂得吹口哨?”我温言安慰她。

她笑了,笑得那么漂亮。

我记得那整齐雪白的牙齿,当她十七岁的时候,我在一个沙滩看见他,她穿一套白色纱边的游泳衣,那么蔷薇色的皮肤,那么长的腿,那么圆的眼睛,那么乌黑的直发,多年多年前的事了。

“噢,小四。”我握住她的手。

“人们总是骗我,”她说。

“没有关系,他们会得到报应的。”

“他们得到报应也没有用,我已经被骗了。”

她呆呆的,有五分醉了。

“你要到我那里去睡一觉吗?”我问。

“当我年轻的时候,我喜欢的人都喜欢我,现在我老了,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我不喜欢的人反而喜欢我,可是那些人,即使我再不如意,也不能与他们交往的。”

“你需要休息。”我说。

“我母亲要死了。”小四说。

“我知道,你什么也不能做,人总是要死的,你我也要死的,你想开一点。”

“我当然想得开,我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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