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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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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一行叫广告,妈妈,我已是创作部总经理。”

“广告即是吹牛吧,这一行有什么好做?”

“妈,你思想恁地古老,真是无可救药。”

“辛苦不辛苦?”

沛华感动了,母亲也从未问过她工作是否辛苦,反正那是女儿自讨苦吃,谁叫她不去教书。

“不会比教书改簿子更辛苦。”沛华笑笑。

“那是辛苦还是不辛苦?”

“很辛苦,不过我已得到一切应得报酬。”

“可是丢去了时间。”

“一切成绩都得用时间精力去换。”

“所以没有陪伴母亲。”

“母亲,你一直抗拒我,你从来不接受我。”

母亲端着碗出来,“你爱吃的云吞。”

呵,这是最后一次吃母亲手做的菜式了,沛华喝一口汤,照例太咸,但是这次沛华不作声。

母亲絮絮开始述及陈年往事,沛华愉快地聆听,案上有两张报纸,沛华翻开一看,还是七o年代,沛华留恋地抚摸老家每一个角落,把椅子转来转去,不肯停下来。

母亲忽然抬起头来,“你在听吗?”

“我在听。”

“呵今天你不赶着出去。”

“不,我不用赶往任何地方。”

“真是难得。”

母亲微笑,沛华亦微笑。

沛华不记得她们曾经如此和洽相处过。

“你要不要看我替你织的毛衣?”

“啊不用织了,多么伤眼神。”

“我现在也已织得不像样了。”

是,母亲曾经那样抱怨过,可是当时沛华没放在心上。

“不怕,我们流行现买,现买也有手织的。”

“新毛线摸上去真舒服。”

“是,母亲,是。”

“你买来的那只洗发水,用了会流泪。”

“是,我下次改买别的牌子,庄生好不好?”

“你的房子住大了,供款不成问题吧。”

“妈妈,一次过付清,不用担心,我现在很会赚钱,你大可放心。”

“你为何一年不来看我?”

“母亲,那一年我做了两次大手术,怕你担心,没有告诉你,也没有来看你。”

“我总是担心你。”

“现在不用了,我已经学会照顾自己。”况且,有丰富稳定的收入壮胆,什么都不用怕。

母亲收过碗碟去洗涤。

沛华注视她的背影,一件深色的宽身旗袍,梳一个髻,过了四十她就作如此打扮,老派人老派思想,略鲜色就认为不正经,对女儿时新打扮百般阻挠,想尽办法打击。

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沛华认为母亲逼得她走投无路。

母亲且喜欢节省,这里一元,那里五角,省下来的,其实都是孩子童年时的欢乐,一套玩具、一本漫画、一封压岁钱、新书包、鞋子、裙子、洋娃娃……

沛华无限悲哀的凝视母亲,母亲忽然也转过身子来,紧紧看牢女儿。

“你要出去了吗,带一把伞,要下雨了。”

“淋湿身子不算什么,我的升学问题呢,”沛华听见自己问:“我想往美国升学。”

母亲恼怒了,“你为什么不去念师范学院?教官小是多么有体面的事!”

沛华笑了,接着掩脸痛哭,为着这样的小事,母亲与她生分,她与母亲疏远。

她抬头问:“母亲,我小时候可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母亲的怒意消失,“呵是,但你脾气很僵,一直不甚听话。”

沛华笑,“妈,我时常想回家,可是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天天工作、应酬,这十年来我从未放过假,出差、出国、团团转,生病、进医院、做手术、搬家、搞移民,你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要做,累,做人真疲倦。”

母亲同情地看着她。

“妈,现在你好了,你不必为世俗事烦恼了,来,我们出去走走。”

沛华站起来,偕母亲出门去,也不问有无锁匙,有无钱包。

外边是个艳阳天,沛华有点睁不开眼睛,双手紧紧抓住母亲,大毒日头晒下来,她都不敢伸手去遮一遮。

她内心清晰知道,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再给多她十年八年,也不管用,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想尽了法子,想与母亲谅解,但是母亲总有法子否定她的成绩,万般挑错。

沛华终于累了。

终于不再到母亲跟前去讨没趣。

“天气不错。”母亲说。

“是的。”沛华微笑着落下泪来。

母亲说:“其实,我们母女不算不接近吧。”

“因为我没有出息,总在你身边。”

“后来你做出成绩来,又忙得不可开交。”

沛华落泪,现在她总算都明白了。

母女在附近石凳上坐下。

“母亲,我不如跟着你去服侍你。”

母亲吃一惊,“可是你还年轻,你还有其它的事要做。”

“我很劳累,觉得生活并无太大意思。”

“有一天我们会相见,不用心急,好好的回去尽你本份,你从来没听过母亲的话,这次要听。”

沛华苦笑,母亲说的话,从来不是忠告,她出的题目,女儿做不到。

“现在什么时候了?”

“妈妈,已经中午了。”

“今天真好,你特地来陪我,我又没事。”

“妈,我听你的牢骚最多,我知你的心事最多,现在你一切都放下了吧。”

“都放下了,真不知从前为何背着那样重的担子。”

“来,妈妈,去吃点东西。”

“我想喝热柠檬茶。”

“没问题。”

附近的小小茶餐厅应有尽有。

沛华并不懂得服侍老人,在公司的创作部,她发号施令,如鱼得水,在家中,她永远是没有主见的小女儿,从不讨母亲欢心。

替母亲叫了茶,加上糖,母亲表示欣赏,“如果多来一杯就好了。”

沛华连忙说:“那还不容易。”叫侍者过来,再添一杯。

在喝第二杯的时候,母亲忽然醒悟,“这是另外要付钱的吧。”

沛华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天地万物,有什么不需要钱来换,否则,年轻人为何离家别井,到荆棘路上去追求名利。

母亲母亲,我为此而离开你的身边,沛华悄悄失神。

“你有空常陪我喝茶就好了。”

沛华黯澹地低下头。

她急急要奔她的前程,生怕迟了一步,便抓不到理想,在那条路上,她跌倒,她爬起,她堕入陷阱,满身血污,身受重创,啊,四周围都是嘲笑她的人,母亲又不予支持。

忽然之间,母亲站起来,“咦,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尚未买菜,我想打一个中觉,我要走了。”

她匆匆离开茶餐厅,沛华忙着追上去,不知怎地,街上挤满了人,沛华竟在转瞬间失去母亲。

她急得满头大汗,“妈妈,妈妈。”

她一边叫一边找。

“沛华沛华,醒醒,醒醒。”

沛华猛地醒来,发觉叫她的人是周锡驹。

“你怎么了?”

“我放下电话,不放心,赶来看你。”

他有沛华的门匙。

“按铃不见你应,我怕有意外,故启门进来,怎么样,可是梦见母亲?”

沛华点点头。

周君十分了解,默默坐在她身边。

“哎呀,我要赶去开会。”

“还早,才六点半。”

“什么,我才睡了四十分钟?”

“是,你做了很长一个梦?”

“在梦里,母亲十分年轻。”

“你们有无讲体己话?”

“没有。”

“有无获得她的谅解?”

“也没有,不过她愿意听我说话,我也讲了一些心事。”

“你觉得好过些没有?”

沛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反问,“锡驹,时间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不知道,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我自觉没有好好利用时间。”

“你还说没有?行内公认你有成绩。”

“以后我的时间分配将会均匀许多。”

“沛华,可抽得出空结婚?”

沛华看着他,渐渐绽出一个笑容,她要想一想,待悲痛过后,方能好好筹备婚礼。

她轻轻说:“明年吧,明年初或明年中。”

“我肯定伯母会喜欢我。”

“我也希望是。”

“来,我们准备同这一天打仗吧,该出门去吃早点了。”

同时间打仗谈何容易。

可是生活总得继续下去,今晨,时间大神松了松手,让她如愿以偿,见到了母亲,回到母女较年轻较美好的岁月里去,共度多出来的一天。

这一天,原本没有计算在她们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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