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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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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人家说现在世界反了,女孩子们都邋遢得不得了,光出去装个门面的,男孩子反而有整有条,所以这年头的男孩子,根本不愿意结婚,女孩子非得出九牛二虎之力,像打猎似的四出寻找丈夫不可,像我这么懒的,大概只好做老姑婆。

我出门把信投进邮筒,然后忽然想起他房间里那张女孩子的彩色照片,那个大概是他女朋友了,不然照片不会这样的放着。

这一切一切原不关我事,但一个人闲下来,精神没什么地方寄托,就喜欢把不干己的事拉过来想个半死。我现在就犯了这个毛病。

星期四星期五也就这么过了。

他在这里住了五天,时间过得快,一切都是不知不觉的,我们真的还没见过面呢。但是周末是不可逃避的吧?除非他往朋友家去。

这么静的房客倒真好,不过人家是暂住两星期,当然事事迁就着,长此以往还这么小心,不等于做贼了?我想,那时候,倒贴他,他也不住呢。

星期五放学,遇见玛丽,玛丽说:“今天晚上,表妹的堂兄的表弟的女朋友生日,你来不来玩玩?”

我皱着眉头摇头。

玛丽白了我一眼,“你还念什么书,干脆进修道院做姑子去吧!”她就是喜欢侮辱我。

我并不与她理论。

“啊,你那房客打电话跟我说:‘真谢谢她了,天天把浴缸脸盆刷得亮亮的。’多谢你,听见没有?”

“那原是应该的,有什么好谢?”我说。

玛丽问:“嗳,他长得怎么样?”

“我还没见过。”我说:“你也没见过?”

“没有。”

“老天,怎么这么神秘?”我紧张起来,“不是你的亲戚吗?”我问。

“是呀,就是今天晚上这个表妹的堂兄的表弟,那还不是亲戚?生日的那个女孩子,就是你房客的女朋友!”

“啊。”我说:“到时你可以见见他了。”

“是的。如果他找不到地方住,只好回到他女朋友那里去。他女朋友我是见过的,人很漂亮。好几个堂兄弟都住在一起,人好杂,但也都是学生,有说有笑热闹非凡,真是,阿玉,想起来,谁在这边没亲戚朋友的?就是你,一个人!”她说。

我抬头看看天空,“不见得,我有上帝。”

“我的妈!嗳,今天晚上的舞会你来不来?”

“我不来了。”我说:“希望你们玩得高兴?”

“啊,还有,”玛丽说:“他说他不怕吵,你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说他住那里,简直好像一个人住一样,每天早上,他要摸你的毛巾,摸到是湿的,才知道你回来睡过了。”

我红了脸,我说:“这人真该死!我不回家睡,睡哪儿去?”

“人家不是那个意思!人家是说你静过头了,简直不相信一个人可以不发出半点声音来,当你是倩女幽魂什么的啦!”玛丽笑着,扬着手走了。

我气鼓鼓的回家,真的,静也有人说话。叫我发出什么声音来呢?我唯一的嗜好是看书看杂志。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我是不碰的,又不大出去看电影。我苦笑。我走到了家,用锁匙开了门。我一到房间就倒在床上。很累,也很闷,极之无聊又重复的日子使我疲倦,难怪人人都想找个男朋友或是女朋友调剂一下生活。

今天不用做功课,今天是我休息、别人去舞会的日子。周末,有什么功课,明天不上课,明天才做吧,还有星期天呢,简直不知道怎么打发才好。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今天是玛丽的表兄?堂弟?的女朋友的谁生日?我的房客大概要到清晨才回来。

我看了一会儿书,只好又上床睡觉。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其实我应该去玛丽什么亲戚的那种舞会。我也去过,但是来来去去是那几个人,那班人真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有几个相当有钱,也有几个没钱死充的,更加讨厌。老实说,可爱的朋友,大家出去,我请他又有什么关系,不可爱的人,我何必为了一场电影、一顿饭去牺牲时间?玛丽那边有个亲戚,五短身裁,眼睛鼻子嘴巴挤在一起,看上去像只猪头,我最恨这个人,他哪里都在,口沫横飞,高谈阔论,这倒还不打紧,一见了我,就伸手来搭肩膀摸手背的,好恐怖啊,简直受不了。我想起这种男朋友,我的天!还是留在家,看点书,长点知识吧。想起来都犹有余悸。

我满腹的牢骚。又没个说话的人,正闷着,忽然听见车子声——咦,不会是我的房客回来了吧?回来换衣服?他开门进来,一直走进房间。掩上了房门,他没有再出大门。他用过两次洗手间——我实在太无聊了,躺在床上熄了灯,又睡不着,只好静静的听着外边一举一动。

我忽然微笑起来,明天大概他又要摸我的毛巾了,湿的,证明我是人,干的,证明我是鬼——鬼大概是不洗脸的。

但是那舞会呢?他女朋友的舞会,难道他不去吗?

玛丽说那是他女朋友的生日舞会,玛丽有点胡涂,而且他们家亲戚也多,恐怕弄错了。

明天,我会很迟才起来。我翻过来,覆过去,终于睡看了。

我听见有人按门铃。我睁开了眼睛。

谁?一大早来吵?

我拿过小闹钟看;九点三刻。天很亮,有太阳。

谁?我这间屋子半个影子也不上门的,第一班邮件早就来了,第二班却仍未到,送牛奶是不按铃的,我刚想去开门,就有人比我早一步去开门。对,是我房客的朋友。我没有朋友,难道也不准别人有朋友?

门一开,我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尖声一直吵闹着骂进来,“你!你好,一这个女声说:“你说,你昨天晚上在哪里?叫我丢尽了面子!”

一个男孩子低沉的声音:“我说过我不喜欢那种场合的,我可以今天补请你——”

“嘿!可是每个人都笑我的男朋友不来我的生日舞会!我还做人不做?我到底还是不是你的女朋友?这个星期,自从你搬到这鬼地方来之后,我就没见过你!”

我连忙起床,披上了睡袍。

鬼地方?我自觉这层旧房子很美很实际,何鬼之有?我很气,人比人当然比死人,我拿积克莲奥纳昔斯比她,她恐怕还得当场暴毙呢!真奇怪,她跟男朋友吵架,怎么连带侮辱外人?我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我只听到我房客低声说:“清静一点,这裹不是我一个人住——”

“对了,作怪了,听说另外有个女的住在这里——”

“请你低声!”

“我偏不低!”

接着我听见摔东西、玻璃破碎的声音,我忍无可忍,他房间的东西都是英国大房东的,弄破了我可赔不起,也有我哥哥留下的纪念品,这女孩子好放肆啊。

于是我赤足去开了房门。

刚刚她冲过来,我吓一跳,往后退三步。

她正是照片上那个女孩子,但是披散着头发,还穿着晚礼服,看来舞会才刚散,她就来这里生事。她忽然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狐狸精!好!”她回头去,“咱们就此算数!”

然后她出了大门,把门关得震天价晌,地板都震动了起来。我呆呆的站着,天晓得我刚从梦中惊醒,便碰上这一场好戏,连透气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狐狸精?我变成了狐狸精?

老天,这倒是新鲜的称呼。

我转过头去,看牢我的房客,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哪,天大的冤枉,我是怎么变成狐狸精的?

我的房客早已穿了端正衣服,粗布裤、绒线衫,倒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孩子,既高又瘦,但是面色很好。我看看他,他也看着我。

他走过来,我退后一步。

“对不起,”他说:“真对不起,我今天就搬走,真对不起,这里是无法解释的误会,可是现在你总明白为什么我要搬出来住了。”

我问:“打破了什么东西?”

“没有,是一只照片架子,她撕了照片,走了。”

我走到他的房间去一看,那张照片不见了,那只镜框打得稀烂,一地毯的碎玻璃。

我闷声不响,连忙去找吸尘机。

他抢着过来,拿着吸尘机,“我来,我来,真对不起。”

我只好让他去打扫,我去洗了脸刷了牙换了衣服。

狐狸精。我想。

对我来说,这还真是个变相的赞美词呢。

我再走出去,他说:“对不起。”

还是那三个字,我不响,其实也不关他的事,是那个女孩子太离谱一点,目无下尘,骄傲得瞧不起人。

“我一定搬走,真不敢骚扰你,太不好意思了。”

他还是一直道着歉。

我看了他一眼,他倒真长得眉目清秀的。

他问:“我煮了粥,你吃不吃?尝尝好不好?”

他也不管我说好还是不好,就到厨房去了,我看着他背影东忙西忙的,一会儿捧出一盘东西,我一看,呀,真是粥,还是猪肝粥呢,粥上浮着葱花,香喷喷的。我还气什么呢?吃了再气。没想到他会煮吃的。

我老实不客气的拿起调羹,吃了两碗粥。

“味道很好。”我说。

“哪里。”他说:“过奖。”他看着我。

我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真对不起。”

这一次我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我仍然扳着脸。

他个子很高,两条腿长长的没地方放,样子真幽默。见我不开口,他就随手拿起书桌上的电子计算机乱按。我一看,咦,跟我那只一模一样。我俩相同的地方倒真不少。

他放下了计算机,叹了一口气,“我洗了碗就马上整理东西搬走。”

我心里面打了三分钟仗。

我跟自己说:“阿玉!机会是要抓住的。阿玉!这间房间里的七彩美女照已经没有了。阿玉!你不打算进修道院吧?阿玉!这年头,做人要眼明手快啊!”

我决定了,虽然红着脸,我还是缓缓的问:“为什么要搬走?我没有要你搬走啊!”

他转过头来,大喜过望,“真的?”

我点点头,“你付了两星期的租,才过了六天,今天第六天,才开始呢,你打算搬吗?找到新房子啦?”

他笑了,笑起来牙齿雪白,很稚气的。“谢谢你——真对不起,不过我知道怎么补偿,我请你去看场电影,然后我们去吃顿饭——奇怪,你一点也不像玛丽说的那个阿玉。”他忽然想起来,瞪住我。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但我也不是狐狸精就是了。

但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知道我这个周末不会再寂寞了,下一个周末也不会寂寞了,这才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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