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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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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明睡得像个孩子,倒在床的一旁,永远不躺在枕头中央,也不会留下一边床给淑文,整个人横在当中,淑文摇头,又替他开了闹钟。

做了这些琐碎事,淑文挂念起小明来,也许忙也有忙的好处,如果小明在,她就不会想得这么多了。她把所有的灯关了。

很久没尝到失眠的滋味了,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张床好象特别硬,街上的车声也特别闹,还有坚明的一条腿老是不客气的搁到她身上来。

淑文叹口气,站起身,拨了拨头发,又躺下来,终于她在三点半睡着了。

坚明的闹钟吵醒了她,她连推了他几下,他才怨气冲天的起床,坚明是永远睡不够的。

淑文觉得每天都这样,实在吃不消,太吃不消了。

幸亏坚明与她一向都不吃早餐,她还可以多躺一会儿。但是今天是轮到她补习,她也该起来了。

坚明先走,她收拾了床铺,也出了门。

补了一上午的课,使她有点累,回到家中,淑文要睡一个午觉,偏又有人来电话。

那是唐初正。淑文不想出去,讲明她很疲倦。

“昨夜怎么样?”唐初正问她,“有没有照我的意思做?坚明有没有感动?”

“感动!”淑文笑了起来,“感动到他昨天九点钟睡到今天九点钟!”

唐初正哈哈的也笑了起来。“真有趣!”

“我想打个午觉。”

“我不会来吵你的,你放心!”

“我没有那种意思。”淑文说:“你也真多心。”

“我妈说你这四年来,一次也没去过。即使是嫁了人,也不该如此!以前我们在学校,你起码一个礼拜来一次,现在影踪也不见。”

“唔。”淑文应了一声。

“你好像真的很累,不阻你了,”唐初正道。

“没有。”淑文道。

“算了,我们是老朋友,你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吗?”

“唉,改天再见吧。”

“别动气。”唐初正,“多快活一点。”

“唐,我真的太烦了,一会儿睡醒以后,还是得去买菜弄饭,每天都这样,你想想,有什么味道?又没人欣赏,现在还嫌烦,开了学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也不知道前四年是怎么过的。”

“猛吐苦水,可别让坚明听见。”

“我什么都不理他,也什么都不与他讲。”淑文道。

“这样不行。”唐初正道。

“不行也只好这样,否则只好离婚!”

“淑文,这种话你可不能出口。”

“为什么不能?我需要转变环境。”淑文道:“这副样子,我活不下去。”

“好多人──”

“不要告诉我好多人怎么样,我不是好多人!”淑文大发脾气,“我不想讲下去了。”

“好好,我让你休息。别再生气,坚明回来,你也不要发作,怎么样?答应我!”

“唔。”淑文挂下了电话。

她很后悔,她是马上后悔的,实在不该对唐初正发这么多牢骚,即使他是老朋友,即使他是比较了解她的。

淑文觉得这种事只关于他们两个人,不该让旁人留下话柄,况且要离婚,又说不上什么理由,这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况且他们还有小明。

总而言之,唐初正是不该每天来电话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关心她?没有道理。

淑文睡了一觉,没精打采的去买菜,刚回到家,又接了个电话,是坚明要迟点回来。

淑文有充份的时间慢慢弄菜。

坚明看见她又是心平气和的,不禁安乐了不少。

他不提唐初正,淑文也不提唐初正,这一场事好似过去了,一切恢复正常。

“淑文,我看小明在妈那儿,你舒服一点。妈很喜欢小明,你又就开学了,随他去吧。好不好?”

淑文问:“把小明长久放在你妈那儿?”

“不行吗?我觉得很好,看你也放心,不然你不会不去看小明,不去看他就是表示放心,不是吗?”坚明一连串的问下去。

“好吧,”淑文想了想,“随你好了。”

“看你好像还是不放心似的。”坚明说。

淑文想着小明在,她也实在忙得透不过气来,这样子,放不放心是一回事,也只好随坚明。

坚明说得对,又马上要开学了。

也只好暂时逃避一下责任,把孩子寄宿在婆家里。

淑文也往她自己娘家去跑跑的,只不过去得不多,她不想母亲为她的烦恼担忧,也不想家人知道她在吃苦。

但是淑文的母亲,对于她的环境,多少是知道一点。有了孩子,还得上班,又没佣人,总说不上是享福吧?不过女儿既然不提,她也不追究,免得生出事来。

要正经做起来,家里的事实在做也做不完,淑文搁下了这些,跑到家中去坐着,也一样的开心。在自己家里,她不动手就没人动手,到了娘家,母亲还是服侍得很周到的,上点心下点心的弄给她吃。

有时候到傍晚的时候,淑文根本不想回去,常常拨一个电话,把坚明也叫过来。

一连几天,坚明开始有话了。

“要不我们退了租算了,索性搬到你妈家来住着。”他说,脸上虽然有笑容,可是话才不好听。淑文也不响,反正现在无论她做什么,坚明总是有话好讲,她也随他去。

吵架她是不会再奉陪了。

奇怪的是,坚明一天比一天阴沉下来,说的话都很难听,非常难受。

淑文也惯了,反正她说的,也不见得温柔体贴。

两夫妻只能爱那么一点时候吗?也许当初嫁了唐初正,就不会冷淡这么快?

她觉得夫妻吵架,百分之九十五是为了钱。钱不用太多,可是总得够用。目前“够用”对于淑文来讲,是多五百元左右的收人,好让他们用一个佣人。

不过很可能在有了佣人之后,又会生出别的花样来,但是这个她可不理,目前是目前的事。

她在唐初正面前有一种自卑感。她希望刘坚明可以争气一点,找到更好的职位,那么她也有面子。一个女人,出了嫁便是靠丈夫。

丈夫好,她也贵了,丈夫不好,这女人便贱,面子且别去说它,辛苦是一定不用说的。

淑文又想起了唐家那座大阳台,小明就快可以骑小脚踏车了,要是她也有那么一个阳台,小明可以快乐得多。但是她家是这么的小。婆家那边更是不用说,可以说是此地的落后地带。

淑文决定再让小明住两个月,便把他去带回来。

过了没几天,淑文去看过她儿子一趟。小明脏得离谱,地上的廉价玩具撒了一地,也没人理他,他独自坐在地上,倒是笑嘻嘻的。

淑文看见小明这个模样,心中不快,想着她婆婆说带孙子,总也得像带才好,弄成这样子,还不如托儿所,她化钱也情愿化在托儿所里。

看这样子,二个月实在住不下去,但是坚明的母亲,却有留住小明的意思。淑文觉得她是为了那几百块钱。而且坚明对于儿子从那么干净忽然变得衣衫不整,也像视若无睹,这才叫淑文生气。

淑文都忍着不出声。

没几天,她不发作,刘家的人倒有意见了,打个电话来给淑文,说是怎么小明跑到祖母家去住了。

那是坚明姊姊之一,说她母亲因为照顾小明,人瘦了。淑文冷笑连连,也不去与她吵,更不与她一样见识,挂了电话算数。

人瘦了,忽然孝顺成那付腔调。淑文气愤的想:大概是妒忌得病了,现在她想把儿子要回来,老太婆才惨呢,一个人孤零零的,孙子见不到,钱又收不着。

他们倒是好想头,淑文气得一夜没好睡,也不与坚明说话。这个儿子给她带来的痛苦,胜于欢愉。把这件事告诉坚明,也是没用,姓刘的总是帮姓刘的。

趁着最后的几天假,她想去逛逛街,置几件衣服,然后再从头开始,把小明去要回来,也免得他们多说。

她在橱窗上站了一会儿,衣料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花式。

巧也真巧,她又碰见了唐初正。

这次倒是她先看见唐初正的。

“咦,你怎么这样空?”她问:“不是说己经在上班了吗?”

“淑文,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自然休息。”

“哦,坚明那家是小公司,不放假。”淑文说。

“与坚明言归于好了吧?”他问。

淑文笑笑,不响。

“买料子?有人也托我置一点丝料,找来找去,也不会挑。”他笑道。

淑文兴致来了,只有与唐初正在一起,她才会撇开一切烦恼,变成无忧无虑。

“什么丝?”她问:“也许我可以帮你忙。”

“做旗袍的。”唐初正说:

“送给女朋友?”淑文问。

“算了,改天再买吧,今天不为这个动脑筋了。”他轻轻的带过,好像不愿意回答淑文的问题。

淑文是小心眼,也有点不开心,她觉得这么老的朋友,问问也无所谓,唐初正不回答,无异是说她问得不妥当。她开始觉得唐初正有点虚伪。

随即一想,他也不过是一个朋友,虚伪不伪为,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淑文也淡淡的答:“我倒是打算进去买两块,你另有急事,不用客气。”

唐初正一怔,他是聪明人,岂会不知道淑文在想什么?于是说:“我陪你好了。”

“不用,自己走走,方便点。”淑文说。

“淑文,既然碰见了,难道打个招呼就说再见?”

“下次吧,”淑文坚决拒绝,“我根本是打算一个人逛,你不用客气。”

唐初正看了她两眼,再敷衍两句,真的走了。

淑文板着脸,觉得适才自动与唐初正打招呼,也真是笨,她懊恼的想,他大概早已看见了她,只是不出声而已。连唐初正也这样,何况是其他的朋友?

不过她是已婚妇人,儿子都那么大了,独身男人与她走在一起,也实在太不像话。淑文结果什么也没买,胡乱在公司里兜了一个圈子,便出公司门。

甫到门口,她发觉唐初正在对面的一家银行门口等人。

淑文于是停在门内看。过了没一会儿,一个穿大花裙子的女孩子走过来了,笑得很娇媚的样子。

唐初正亲亲热热的把她迎走了。

淑文看看表,是三点十五分,他们约的时间大概是三点,那个女的迟到,唐初正又早了一点,故此到这里来走走。

他为什么要虚伪成那个样子?为什么不干脆说是等女朋友?

难道怕宣扬出去?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况且淑文又一向不爱讲人闲话。她对唐初正是完全失望了。亏她还处处以为他是一个真朋友。

原来当初她对他的印象是对的。她一直觉得他浮滑,而事实却又如此。

朋友是朋友,不喜欢,距离便保持得远一点。

幸亏刚才没做笨人,如果真叫唐初正陪她置衣料,那可滑稽了。

淑文觉得一个女人结婚以后,便不受欢迎了,好像人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可避则避。为什么呢?她苦笑一下,真是难以想得通。

她一路走一路想,忽然有点妒忌那个穿花裙的女孩子。

淑文记得,她也做过那样的女孩子。

现在她能有几岁呢?隔了四年而已,这四年的变化太大了,大得她不敢相信。

看来她今生今世也不再会有那种日子了。现在只有她等坚明的份,这个老迟到,哪儿还会有人在街角等她呢?这样想着,她不禁呆了一阵子。

淑文以前,倒并没觉得男朋友多,等她的人多有什么好处,反而显得很烦,今天与这个出去,明天又与那个出去,小时候需要的是安全感,精神寄托,一大把男朋友并不能使她觉得开心,于是她结了婚。

人总是这个样子的,淑文觉得自己有点可怕,虽然今天有点不太愉快,但是至少令她看清楚了唐初正的真面目,她以为他还是真的一个朋友呢。

在外头跑了一整天,淑文有点累,她忽然沉默起来,等坚明回来的时候,她只是看了他一眼。

“怎么样?”坚明问她:“今天还好吧?你的衣服还没换呢。”他说。

淑文一看身上,果然还穿着旗袍,缩成一片,她连忙姑起来,实在太魂不守舍了。

“淑文,这是送给你的。”坚明自公事包里拿出一只小信封给她。

“什么?”淑文问。

“看看好了,”他笑着。

淑文打开一张望,发觉原来是三百块钞票。

“咦,不是还没出薪水吗?”她问:“这钱──”

“有没有发觉我这半个月每天迟了一点回来?”坚明问:“我在公司里赶了一点设计图样,这是外快。”

淑文怔怔的,竟未察觉坚明没回来,她的心飞到哪里去了?她拿着那只信封,心中有无限的悔意。她太对不起坚明了。

以前老是怪他不替她着想,其实淑文又何尝替坚明想过?他工作繁忙,有时也得看看老板的面色,假期又少,回到家中,又是一餐有一餐没的。

说淑文没在享福,是事实,但是坚明也不见得怎么舒服,淑文忖到这里,忽然醒觉了一点。

“我看你很想置几件衣料,三百块够了没有?”坚明有点担心。

淑文看着他,手忽然有点颤抖。

“不,”她忽然说:“你去缝套西装,买双皮鞋吧。”

坚明笑了,“男人要那么多新衣裳干什么?这种外快将来还是有的,你去用掉吧。”

淑丈低下了头,“那是……什么样的工作?辛不辛苦?”

“送好,用点神就是了。”

“要是体力支持不住,那还是不要赚。”淑文说。

“你放心,怎么会支持不住呢?”他拍拍淑文的肩膀,“我决定叫朋友关照一下,每个月也好多点收入。”

淑文将信封收好在抽屉里,不响。

“我也想你过好日子。”坚明说。

“现在的日子也过得去。”淑文说。

“可是你一天比一天消沉,你不常笑了,淑文。”

淑文笑了一笑,她抓起坚明的手。

“坚明,你看我,未老先衰了,唠叨得像老太婆,心又乱如麻。”

“生活繁忙,你的担子太重了。”坚明怜惜的道。

“坚明,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好像舒服了点。”淑文笑笑,“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

“如果是因为天气热,那就好了,很快就转凉了。”

“望明,今天还早,我去买菜,两人合作弄饭好不好?”淑文跳起来。

“你不要出外吃?”

“吃了那么多,真吃腻了,我去买菜。”

“我跟你一道去,你说的两人合作,什么都快点。”坚明也振奋起来,他把淑文一把拉起来。

“坚明,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三百块钱,才做饭的吧?”淑文笑问。

坚明一呆,“不,我从来没想到过,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那就没事了,我们下去吧。”她套上皮鞋。

结果两夫妻置菜,弄饭,才不到一小时。

坚明吃得很香甜,“真的,淑文,以后你不必先买菜回来了,两个人一块做,比较上快得多,是不是?”

“好,就照你这办法。”淑文说。

“还有小明,反正住托儿所也是要接,不如索性放在妈那边好了,怎么样?”

“怕你家里面的人会说话。”淑文看他一眼。

“那么至少是暂时性的,等你情锗、身体都好了一点以后才这么做,好不好?”

“好。”

“淑文,你再说几遍‘好’给我听听,”坚明笑道:“我从来没听过那么悦耳的字。”

淑文笑笑,不禁多吃了两口饭。

从唐初正的虚伪中她看出了坚明的诚恳,她开始恢复了信心,觉得当初自己的眼光还算不错。坚明的优点是沉默寡言,但这也是他的缺点。

每个人都有缺点,既然与他生活在一起,就需互相容忍一下,淑文不住的向自己劝解,精神上不禁好过了许多。起初她常拿坚明与唐初正比较,深觉唐初正胜过坚明多多,现在才知道那只是错觉、幻像。

那天晚上淑文睡得很好。

第二天清早坚明也告诉她他睡得很好。

坚明去了办公,淑文又把那三张钞票又取出来看,她决定将它存进银行里去。反正没有什么特别要用的地方,不如节蓄起来。

回了学校教三个钟头的补习,淑文觉得精神还不错,于是便换了被单枕头套子,刚在忙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她跑去接听。

“哪一位?”淑文问。

“我是唐伯母。初正回来,想请朋友们吃一顿饭,你总肯赏脸吧?”那边是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

淑文有点不乐,心里面想着这种富家太太,整天无所事事,就是爱搅这种玩意儿,儿子回来起码已经有一个月了,还请客,如果真的要去,又不能空着手,少不免得破钞买点东西。

“怎么?淑文,忘了我啦?”

“怎么会呢?”淑文敷衍着:“是哪一天?”

“你与坚明一块来吧,这个星期六。”她说:“大家都想见见你,我是代初正约你的,记得啦!早点来。”

“知道,谢谢你,唐伯母。”淑文挂了电话。

她也是说过算数,根本不想去,也不想告拆坚明。其实坚明以前也常常上他们家,不过现在身份不同,而且淑文又想到了那一天唐初正的鬼鬼祟祟,更加反感起来。

等她换妥了被单,她几乎将这件事全部忘掉了。

淑文为自己冲了一杯奶茶,喝着倒也觉得心平气和,她觉得自己的情绪又稳定下来了。

翻翻书报,看一两篇小说,她更觉得有点高兴,这样的生活,虽然说不到享受,倒也是有它的味道,这已经是不容易了。

淑文将下学期的课程表拿出来看看,她将教的是一年、三、四年,比上学期教五年级,是轻松了不少,最少簿子也少改一点。

说到簿子,淑文又想起坚明也常为她改簿子,她都不感激,也实在是过份了一点。坚明的事,她是从来不帮忙的。淑文后悔了一天,决定改过了。

但是她的心境无法平静下来,每当她洗碗的时候,她就想起那些用佣人的主妇,说不定正在打牌。她常觉得困倦,早上不想起床,晚上只想睡觉。

淑文告拆自己,这种日子,怕还得过好几十年,还是看开一点算了,虽然沉闷,总算不必愁柴愁米。

星期六,坚明意外地提早回家。

他用自己的锁匙开门,淑文闻声出来。“咦,你怎么回来了,工作完了?”

“不,唐初正打了一个电话给我,他说今天晚上在他家请吃饭,他母亲已经通知过你了,不是吗?”坚明边说边动手解领带,“你怎么提也没提?”

淑文说:“我不想去。”

“为什么?”坚明问她,“为什么不去?就算是不去也该告诉我。”

“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生气了吗?”淑文问。

“没有,这倒是不会的,不过我觉得去一趟也好,省得你弄饭。”坚明说。

“我菜都备了……你不是对唐初正没好感吗?”

“前一阵子情绪恶劣,当然对任何人都不欢迎,今天唐初正说得很客气,我想去去也无所谓,他请的都是老同学,也都好久没见了。”

“你那些同学,非富则贵,去什么?”淑文说。

“也不见得,”坚明说:“我们也不太寒酸呢,来,换件衣服吧!”他推淑文进房去。

“一定要我去?”淑文坐在床沿,很不起劲,“要不你一个人去好了,说我不舒服。”

“淑文,你怎么了?”坚明有点不开心,“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去去又有什么关系?”

“我头也没洗,又没新衣服。”

“你永远是漂亮,淑文,来,别担心什么。”

淑文再也推不却,只好听他的话。

但是她已经想到结果会怎么样的了,去参加这样的场合,徒然引起自卑而已,他们又没车子,唐家又那么远,去还容易,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可否叫得街车。

但是坚明要去,她也只好跟着去。

淑文并没有晚装,只好取出一套较为好看的旗袍套装换上了,略略化妆一下,她也没有什么首饰,索性不戴,光套住那只磨滑了的结婚戒子。

坚明过来说:“看,我说得没错,多漂亮!”

淑文并不回答,她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不一会儿,两个人都弄停当了,看看也有六七点钟,于是便时了车子驶往唐家。

一路上淑文是沉默的。

坚明说:“出去散散心也好,免得在家闷着。”

淑文想:是的,散心当然好,不过她不想沾别人的光,坚明怎么连这一点都不明白。

车子很快的到了唐家。那种老房子,还是一样的够气派,淑文有点不太自然。

唐初正站在门口欢迎他们,淑文发觉他们是第一对客人,又后悔来得太早,这可得怪坚明。

唐初正穿套平色麻的西装,坚明的服装比起他,显得相当寒酸,淑文板起了脸,恨坚明不量力,偏要来出洋相,她把嘴唇合得很紧,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

唐初正说:“欢迎欢迎。”招待他们坐下了,但是也没有过来与他们多谈,依然站在门口。

淑文如坐针毡,她觉得他们这一次来,真是多此一举。

坚明说:“记得吗?以前我们老来这里。”

淑文低头头,一声不响。坚明不以为意,他惯了。

客人陆续来了,都打扮得很光鲜,大多数是他俩不认识的,也没有对他俩多加注意,任由他们坐在一个角落里,坚明到这时也显得有点尴尬。

但是是他要来的,故此也不能说什么。

淑文发觉女宾都是花枝招展的,有几个手指上的钻成闪闪发光。

唐初正忙着打招呼,始终没过来与坚明说话,淑文真想转头便走,费事受这种侮辱,至少她觉得这是侮辱。

“嗨,”坚明忽然说:“那是老张,淑文,记得吗?打篮球的老张。”他站起来叫:“老张!”

淑文觉得他的举止像傻瓜,但是想把他叫住,也已经来不及了,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有不少人向他们看过来。

幸亏那老张走过来,身旁跟着一个女人。

“是刘坚明吗?”那老张笑道,“果然是!许久不见了。”

“老张,这是我太太,淑文,你们以前也见过的。”

那老张点点头,“这是我未婚妻,李小姐。”

坚明笑,“恭喜你,几时结婚?可别忘了我们那一餐!”

那老张也笑说:“不请客了,她的意国是要旅行结婚,做丈夫总是太太至上,对不对?我俩打算到欧洲去一趟,也化不了多少,几万块而已──对不起,那边有人叫我,我们过去一下子。”

老张又拖着他的未婚妻走了,坚明默默的坐下来。

淑文心中冷笑着,觉得坚明是自作自受,活该。

当夜吃的是自助餐,淑文没有心思,稍微吃了一点而已,坚明看到这情形,胃口也不会很好。

这次请客,气氛很好,但是淑文却非常不乐,这也许不关别人事,也许纯粹是自卑感作祟,但是淑文却希望可以快点走。

吃完了以后,淑文就说:“坚明,我有点不舒服,我们走吧。”她拉了拉外套。

“好吧。”坚明也没有什么趣味,“跟唐去说一声。”

“不用说了,人那么多,有什么关系?”淑文埋怨一句,“根本来不来都一样!”

他门走到门口,却遇到了唐初正的母亲,身旁站着一个女孩子,淑文认得,正是那日在百货公司门口,唐初正约会的那个。

“唐伯母。”淑文无奈,只好招呼。

“怎么,走了?”唐伯母很客气,“不多坐一会儿?人多招呼不周,但是你们是熟朋友,当作是自己家好了,何必拘束?”

“不,没有这意思,明天还得上班,真对不起。”淑文连忙解释道。

“坚明,”唐初正的母亲又道:“你真福气,淑文越来越漂亮了。来,我与你们介绍,这是初正的表妹,叫做茜茜,这是刘先生,刘太太。”

她身旁那个叫茵茵的女孩子笑了,笑得极是傲慢。

但是淑文觉得她总算是挽回了一点面子,再三告辞,唐初正的母亲总算放他们走了。

唐宅门外摆满了名贵的车子,淑文庆幸他们早走,不然人家开走了私家车,他们还等着出差车,更是难看。

归家途中,淑文更是一语不发。

到了家,她将衣物一股脑儿的脱下来,往沙发上一摔。

坚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陪笑道:“早知如此,不去也罢。”

淑文进房,她连澡都不想洗了。她发誓在坚明未出人头地之前,再也不在这种场合上出现。她只是想大哭一场,以泄心中之闷郁。

既然没人看得起,最好的办法便是躲在家中深居简出,哪儿有像坚明这种不通气的人物,去自讨没趣,连带妻子也跟着他受委屈?

结婚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这么个样子,几时才可以叫她吐气扬眉呢?淑文太息了,怕这一生,大概都没这种日子了吧?

坚明推门进来,“淑文?”

淑文装睡着了,在床上不动。

“淑文,是我不对,我也不知道会有这么多生人。我只想让你去散散心。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下次最多不去算了。淑文,你睡着了?”

淑文依然不出声。

坚明叹一口气,走出客厅去。

淑文的眼泪湿透了枕头。她心中的闷气无法消除,丈夫赚不赚得了钱,是另一件事,但是有多少男人像坚明这么不体贴,这么傻,这么不知道看眼色行事?

怎么当初没有见他这些缺点?

为什么会嫁给了这样的一个人?

淑文觉得头痛,她甚至又不想看坚明的脸了。

今天早上,还是好好的,皆因坚明要去那种宴会,不去还要生她的气,才会弄成这样子,她怨恨坚明,使她的地位随他降得这么低。

淑文暗自伤神,提不起精神来,她一连好几天没与坚明交谈,家事又全部耽搁下来了。她没有心思理,也没有气力,一切都任其自然。

坚明遇到这样的事,当然也不太高兴,唐初正在他们的心目中,已经不算是朋友了。

但是过了没多久,一天坚明下班,又与唐初正一道上来,淑文觉得很惊奇,唐初正坐了一会儿,也就走了。

淑文问:“他在什么地方碰见你的?”

“码头上面,他叫我乘他的车子,我想是顺路,于是便不客气,他没有提上次的事,我也没说什么。”

“下次不要理他。”淑文说。

“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说不理就不理呢?总得客气客气,以前毕竟是极熟的朋友。“坚明说。

“我不想招呼他。”淑文说:“他这个人不值得交朋友。”

“算了,君子之交淡如水。”

淑文不出声。

“你也该打理打理,明天便开学了。”坚明说。

这一下提醒了淑文,她也不多讲,便将书本都理了一理。

“要不要去看小明?”坚明提高声音说。

“星期六再说吧。”淑文答。

“小明嚷着要你。”坚明告诉她:“孩子也很久没见你了。”

“唔。”淑文应着,“礼拜六吧,比较空闲一点。”

“那我打电话告诉他。”坚明说。

“带他到公园去逛逛,现在天气也没那么热了。”

“没想到暑假过得那么快。”坚明说:“又明早了,老看见你开学,一年又一年的。”

“可不是?暑假才一个月左右而已。”淑文答。

“你又得忙了。”坚明说。

“惯了。”淑文答。

“人家说你放假的时候与唐初正出去过几次,是不是?”坚明忽然问道。

淑文一怔,她的确与唐初正去过一两次,她觉得没有告诉坚明的必要,况且那个时候,她又正与他在斗气,不晓得坚明会忽然问了来。

“是的,吃遇两次午饭。”淑文很大方的答:“谁看见了?”

“我姊姊。”坚明说。

“她为什么不与我打招呼?”淑文反问。

“她说不好意思。”

“她想讲闲话才真。幸亏你也认得唐初正。”

“你应该告诉我的。”

“告诉你什么?吃顿饭而已,我回娘家吃饭,也没和你说过,你怎么不问?是不是你姊姊又说了旁的话?”

“没有。”坚明否认,“你别多心。”

“你别多心才真。”淑文说。

“其实你与朋友出去走走也好,我又不能陪你。我是无所谓的。”坚明笑笑,“我相信你。”

淑文白他一眼,“当然,我几时做过错事了?”

“好了,那我们别提这事了。”坚明说。

淑文却又道:“我当初也以为唐初正是个朋友,怎么会晓得他是这个样子的?现在他请我吃饭,你看我去不去?”

“好,不去!”坚明笑:“你上次也不去,是我要去的,对不对?”

“你还讨没趣呢,现在还提,真给你气坏了。”淑文也笑。

“唐初正这个人也怪,你猜他今天与我说什么?”

“别卖关子了,他说什么?”

“他说他母亲叫他追求表妹,他很痛苦。”坚明笑道。

“哦,那就是那天我们见到的那一个女孩子了,骄傲得很,不会是什么好脾气的。”

“他所以说痛苦。”坚明道。

“痛苦?不见得呢。”淑文说:“他表妹长得相当好。”

“不理他了。”坚明拿起了报纸。

淑文说:“我的功课表放到哪儿去了?”

“压在书底下了。”坚明说。

“嗯,找到了。”

淑文开学了。功课没去年忙,但是也不空。

忙了起来,她倒是少了不少烦恼,小明一直没接回来,使她的工作减少了,清静许多。

她放学,有时候顺风搭同事的车子回家,有时候坐公共汽车,但是她想不到唐初正会来开车接她。

当淑文看到那辆车子的时候,大吃惊,又有点不好意思,她同事都站在一旁,都晓得这并不是她丈夫,淑文尴尬极了。

“来!”唐初正招呼道:“坐进来。”

淑文真不好意思,但是她不进车,徒然会引起更多人注意,只好坐了进去。

“我已经通知坚明了,请他出来吃饭。”唐初正兴高采烈的道。

“他答应了?”淑文冷冷的问。

“没有,他叫我问你。”唐初正把车子开得飞快,“我们到哪儿去?”

“对不起,唐,我们今天没预算出去,家里还有很多事要做,你顺路的话,就把我送回家吧。”淑文推掉了他。

唐初正的脸色一变。

淑文觉得这次坚明做得很对,心头一宽。

“真的不能去?”他又问。

“我们不能临时决定的,唐,下次你想来,或者约我们,请早几天通知。”淑文说。

“这……真是对不起,我以为我们熟朋友了。”

“熟朋友?不见得吧?”淑文冲口而出,“那天你家中的,才是好朋友吧?”

“淑文,你怎么会这样说?”唐初正面色更难看了。

“对了,我家里就是这条路,谢谢你。”

唐初正无可奈何,把车子停了下来。

“淑文,你真的不肯出来?”他死心不息的问。

“对不起了。”淑文说:“改天吧。”她笑了一笑。

唐初正只好把车开走了。

淑文得意之极,她觉得这一次报仇什么都报了,也让唐初正晓得这世界上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并不太多。

她回了家,马上打电话给坚明,坚明刚预备走。

她叫坚明回家来,一切回家再说。

三刻钟后,坚明回来了。淑文将经过情形告诉了他,随即笑了出来。

“好久没看见你这么笑了。”坚明说。

“像他那样的人,活该!”淑文说:“他把我们当什么了?以为我们是傍友?你说是不是活该?”

坚明笑笑,“也许他真的有苦衷?”

“什么苦衷?”淑文反问:“像他那样有钱人家,天塌下来也有人顶着,有什么烦恼?你等着瞧好了,这次以后,他必然不会再来找我们了。”

坚明想想,觉得也是,反正他也抽不出什么时间来,淑文说怎么,他就怎么,只有这样才不会出错。

不过淑文这次倒是估计错了,唐初正不但没生气,隔了两天,便打电话来道歉,又再预约他夫妻俩。

淑文觉得很意外,但是她说:“我们最近都很忙,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你是不是不想见我呢?淑文,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你们了?告诉我好不好?”他问。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想出去吃饭。”

“那么我来你们家?”唐初正问。

“也好,不过我煮的菜不很好,你七点半左右到吧。”

淑文把这事告诉了坚明。

坚明说他无所谓。

唐初正准七时半到,他神情有点憔悴。一到便倒在沙发上,有点筋疲力倦的样子。

“怎么了?”淑文看着他。

“做人烦恼烦恼!”他说,摆摆手。

“说什么?”淑文笑着,给他一杯茶。

“幸亏我还可以逃到这里来,谢谢天,我家里实在住不下去了。”他叹着气。

“什么住不下去?”淑文问:“你讲清楚一点行不行?”

“我妈妈要逼我娶表妹,你说怎么办?”他问。“我跟这个表妹,根本一点感情都没有,平时吃吃茶是可以的,谈情说爱,就不行了,你说她肉麻不肉麻?”

“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淑文问:“我们能替你消灾解难吗?”

“至少可以解解闷气。”唐初正说:“我表妹比我小十年,这种年纪,你说配不配?”

“照我看,”坚明在一旁插口,“你表妹倒长得不错。”

“你们见过她?”唐初正瞪大眼睛。

“你贵人健忘,”坚明笑笑,“那天你们请客,我们见过了,还是你母亲介绍的。”

“说起那天请客,”唐初正说:“根本不是我的主意,都是我妈搅出来的。”

“还不是为了你好?”淑文笑道。

“坚明,”唐初正说:“我不怕你吃醋,老实讲一句,我表妹要是有一半像淑文,我也不必逃避得这么惨了。”

坚明笑问:“是吗?”

淑文心头上有点快乐,她也觉得有点骄傲。

“我那表妹,是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整天就爱跳舞,什么都不懂,家里倒是有几个钱,光是这样而已。”

“有钱便够好了。”坚明道:“虽然说钱不能买到一切,但如果我赚多一点,淑文就可以舒服一点,是不是?”

唐初正又说:“交个朋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马上论婚嫁,不是离谱了一点吗?”

“你不能劝劝你母亲?”坚明问。

“谁晓得妈会打这种主意?我离开这里的时候,表妹才十三四岁,”唐初正感喟的说:“谁也猜不到女孩子大得那样快,对不对?”

“吃饭了,”淑文道:“菜不好,很抱歉。”

“哪里,别客气!”唐初正坐下道。

他一口气吃了两碗半饭,这使淑文很开心。

唐初正又怨气冲天的诉了一阵子苦,然后告辞走了。

淑文笑,“你看他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诉苦这么简单?”

“谁晓得!”坚明说:“他这个人,本来就是滑头。”

“也许是看见我们生气了,于心有愧,所以才来藉故重修旧好?”淑文问。

“也许吧,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了。”坚明说。

“他这个人,”淑文摇摇头,“不过他这么一来,我的气倒平了一点。”

“我是无所谓的,做人是自己做,与别人无关。”坚明看了她一眼。

淑文晓得他又是针对自己了,只好一笑置之。

唐初正这样到她家中去演一场戏,使淑文觉得她对他是误会。

淑文便是这样的主意不定,其实唐初正在她心中始终有一点地位,她觉得他不错,况且唐初正的一张嘴实在会得哄人,淑文被冷落了这许多时候,忽然一听见有人对她节节称赞,如何能不开心?

唐初正的一句话,便能令得淑文开心半天。他说他的表妹不及淑文一半,且不要理它是真是假,总之淑文听在耳朵中受用便是了。

比起唐初正,坚明像一块木头一样,拨一拨动一动,不拨不动,甚至拨了也不动。

淑文对唐初正的一场误会,至此又可谓差不多终结了。

唐初正不知道是打些什么主意,常在有意无意间约淑文出去,淑文没有主意,又常推念是熟朋友,以为没关系,总不想想,唐初正在动什么脑筋。

虽然说坚明是没有脾气的,但是总不是味道,淑文常常放了学影踪全无,魂不守舍似的,不知去了哪里,有过几次!也会不高兴。

追究之下,发觉她竟和唐初正在一起,于是便讲了几句不好听的话。

他说:“你毕竟是结了婚的人,淑文。”

淑文答:“唐是老朋友,你别听别人讲闲话。”

“就是老朋友才得避忌一点,以前我也说过的了,在家里有什么不好呢?要是觉得闷,可以与女朋友出去。”

“你算是什么?警告我了?”

“淑文,这一年来,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总之你变得很厉害,我无法了解解你,真的。”

“跟朋友出去走走,有什么关系?你要我听你的,我便听好了,不必多说!”

淑文非常生气,无奈理亏,只好不响,但是当唐初正有电话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诉苦埋怨。

历年来的不满积在她心中,非得发泄不可了,找到了对象,便源源本本地倾吐出来。

她与坚明的感情当然一日坏似一日,几近破裂边缘,一方面唐初正又作谅解状,完全站在淑文的一边。

就在这时间,小明忽然出了事。

那日淑文还是在学校里,接到坚明的电话,说小明受了伤,叫她马上回家。淑文吓昏了头,只好连忙请假了。

淑文匆匆的回家,见到坚明铁青着脸等她。

淑文心急惊忙的问:“明儿怎么了?他在哪里?”

“妈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了。”

“什么事?”她脸色发白。

“开水烫的。”

“开水烫?烫在哪儿?”淑文声音都变了。

“大腿上。”

“怎么会烫的?”淑文急得快哭了,“你妈怎么没好好的看住他?要住医院?伤势很重?”

坚明冷冷的道:“问你自己!”

“问我?”

“当然问你!孩子应该是由母亲照顾的,你不负责任,现在出了事,想赖谁?”

淑文跳起来,“你……你!亏你说得出口,上个月是谁说要把孩子交给你母亲的?孩子在谁的地方,出了事就谁负责,你妈不长眼睛的?只有一个孙儿,还不看牢他?还是你姊姊迫害,故意弄伤他?”

“你别含血喷人!”

“你才含血喷人,刘坚明,我告诉你!我儿子要是有什么毛病,我可不饶过你。”

“你这简直是泼妇作风,”坚明喝道:“难道他不是我儿子?”

淑文哭了起来,“儿子出了这种事,你都不安慰我一句。”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要不要到医院去看?”坚明青着脸。

“我不要去!”淑文大哭,“看见孩子伤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叫我怎么办?”

“你不去,我可去了。”坚明站起来。

他衬衫上湿了一大片,都是汗,也没时间抹一下。

淑文又嚷起来,“我也去。”

“去就快点!”

淑文哭着跟坚明出门,心急如焚。

赶到医院,找了半晌才寻到儿童病房,淑文便听到小明的哭声,她一冲进去看,有两个护士正在替小明解纱带,孩子伤在左脚,满满是一个个小泡,有点血肉模糊,小明哭得震天价响,一个护士使劲按着了他的手脚。

淑文又是心痛,又是气苦,幸亏只是外伤,可是这么热的天气,叫小明裹着纱布,也够他受的。

淑文走前一步,坚明走在后面。

她看见坚明的母亲坐在一边,脸色也是相当惨痛,于是嘴里便不说什么了,她闷闷的站着。

没一会儿坚明的母亲走过来,低着头说:“小明打破了热水瓶,烫着了。”

淑文不搭腔,等护士将小明裹好了,连忙抱起小明,眼泪不断滚下来。

小明也叫着妈妈,渐渐止了哭声。

坚明问过医生,医生说总要一个星期才可以出院,当然是为了孩子好,在医院中打理也容易点,待新肉长出来了走比较理想,这样一算下来,医药费总要三数百。

这一切淑文都听着,她又懊恼又难过,早知如此,何必贪图几个星期的空闲,这笔钱用了出去不算,还要小明受皮肉之苦。

淑文也有点怪自己,她应该知道会有这种后果。

淑文哄着小明睡着了,还坐在小床边不肯离开。

没到一会儿,坚明的大姊也来了。

一进门便道:“这孩子,也太顽皮,热水瓶怎么可以玩?”

她竟把她母亲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反而赖了孩子。

淑文一声不响,强忍着气,想着与这种人吵,只有落得没面子,有什么好处?装作听不见也算了。

坚明开口了,“那么热水瓶放在哪里?孩子晓得什么?”

他大姊反口道:“照你这么讲,妈是故意烫他的?”

淑文早知道一回嘴便有这种结果,于是她站起来对医生说:“这是我儿子,没有我领他,不准任何人带他出院,我会把身份证带来的。”

坚明的大姊瞪起了眼,但是淑文抓起皮包便走,头也没回过。

坚明也不出声,跟在她后面。淑文回到家,一声不出,把零零碎碎的衣服整了一包,拿出一只旅行袋,将衣物塞了进去,再梳了梳头,洗了一个脸。

坚明问:“你做什么?”

淑文不出声,她拿起旅行袋,往大门走去。

“你做什么?”坚明急了,再问一遍。

“回家去。我没有办法再与你生活下去了,我也无法与你的姊姊母亲生活下去,小明出了院,归我养,我们办分居手续吧。”

坚明呆住了,“你,你──”

“我已经决定了。”淑文去开门。

“慢着,你,你这样就走了?”坚明震惊地说。

“是的,我无法忍受,我应该早就告诉你了。”淑文心硬的说:“我不希望你们再去碰小明、你们不必负责。”

“你回哪儿去?”坚明的脸色变白了。

“娘家。”淑文道:“你让开点。”

“你一点情都不讲?”坚明的声音是颤抖的。

“是。”淑文坚决地答。

“你──。”坚明给她一个耳光。

淑文掩住了脸,强硬的说:“好,你打我。”

她拿起旅行袋,马上逃出家门,就在街上叫了一部车子,赶着回娘家去了。

淑文母亲来开门,见到女儿忽然之间提着一只旅行袋来了,心中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你怎么了?”她问淑文。

“回来往两天。”

“坚明呢?”她妈问。

“别再提他,我们吹了。”

“是什么意思?”她母亲愕然地问。

“我要跟他离婚。”

她母亲大吃一惊,“这种话可不能胡乱说的,淑文,你与坚明吵架了,回娘家来住两天,是天经地义的事,两夫妻吵吵闹闹,总是有的。”

“他对我不住!”淑文哭了起来。

“他外边有人?”

“凭他也有资格?”淑文说:“他们家把小明烫伤,一只脚上都是水泡!”

“烫伤了?怎么烫的?”淑文妈大吃一惊。

“都进医院去了。”淑文哭,“当我不是人倒罢了,当小明也不是人,我又没享他们什么福,还得每天受气!”

“重不重?是怎么回事?”

“小明打烂了热水瓶,这种人家!”

“那热水瓶总是小明打烂的,老人家一时疏忽也有──”

“妈,你究竟是帮谁?要是你认为我讨厌,我可以不住这里!”

“淑文!你这话叫人听了怎么受?太不讲理了,妈怎么会讨厌你呢?”

淑文又说:“那么你不要管我,让我在这里住几天,清静一下。”

淑文妈叹口气:“好,你住下来吧。”

淑文在娘家住了几天,她照常上班落班,情锗低落,心情恶劣。放了学,她去看小明,但是却没有碰见坚明。

淑文的母亲对她说:“我见过坚明妈了,人家也怪可怜的,为小明哭了几个晚上。祖母总是痛爱孙子的,这次是意外,总不能怪人家。”

说完了她看看淑文,走开了。

淑女不响,她心情更坏了。

淑文算算日子,小明在这两天便可以出院的。她忽然想起了唐初正,何不找他出来谈谈?

淑文一天放学,便顺路住九龙塘去一次,即使找不到唐初正,也可以散散心,她太空了,一空便胡思乱想,消磨一点时候也好。

她按了铃,女佣人来替她开门。

“唐先生在吗?”淑文问。

女佣人答:“出去了。老太太在,你请进。”

淑文进去了。隔了一会儿,佣人倒来了茶,没到几分钟,唐初正的母亲也出来了。

她见到淑文,像是吃了一惊,脸色变了一变。

淑文站起来,“伯母。”

她缓缓的走近来,看着淑文。

淑文觉得很奇怪,“伯母?请问初正在吗?”

“他不在。”唐初正的母亲连声音都有点不妥。

“啊?”淑文有点失望。

“你找他,还有事吗?”她问道。

“没有什么事,不过是想与他谈谈。伯母,实不相瞒,我已与坚明分居了。”淑文苦笑。道:“心里很不舒畅,所以想找朋友说说。”

唐初正母亲的面色大变,“淑文,坚明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况且你已经答应了初正──”

“我答应他什么?”淑文莫名其妙。

“咦,你想不承认?”唐初正的母亲指着她问。

“不承认什么?”淑文站起来,有点生气,“我根本不知道你说什么,伯母。”

唐初正的母亲惊异了,“你先坐下,淑文,这件事我们要好好的了解一下。”

淑文又坐下来,瞪着她。

“伯母,”她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与坚明分居的事,朋友一概都不晓得,你是我第一个通知的人。”

“连初正都不知道?”

淑文摇摇头。

“你与坚明不和,是因为初正吗?”

淑文呆住了,她可没想到过,当然是因为唐初正,才引起了她对坚明种种的不满,但是这种不满,迟早都要爆发的,引火线有好几条,小明入院是主要的。

她在闷气之余,与唐初正来往颇密,但是这不过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并没有什么快乐可言。

“你说呀,淑文!”唐初正的母亲催她。

“没有这事!”淑文冲口而出,声音是愤愤的,“我与坚明是自己闹意见。”

“那初正岂不是撒谎?”她问道。

淑文也正在奇怪她怎么会这样欠礼,一听到这句话,更觉不对头。

“他怎么说?”淑文问。

“他说他在追求你,除非我答应他的要求,他说他会与你结婚!”唐初正的母亲说。

淑文听了,不怒反笑,“他说什么?”

“他威协我,不肯与他表妹结婚。”

“他为什么要利用我?”淑文问。

“也许因为他知道我们晓得,好几年前,他的确是爱过你的,淑文,他是为你才出去的。”

“他有什么好处?”淑文问。

“我只好答应让他再出国,并且拨了一笔款项给他,可是我也有条件,我要他的表妹明年就去找他!他们必须完婚,越快越好。”

淑文声音很冷静,但是手都是颤抖的,“你们两个都利用了我,得偿所愿。”

“淑文,是他骗我,我只知道你们常常有往来,又听到你与坚明分居的消息,只当是真──。”

“他人呢?”淑文问。

“办手续去了。”

“我的名誉,该如何补偿?”淑文责问道:“你们这样,对得起我吗?”

“淑文,我向你道歉,是我的儿子不对,但是他只想利用你来骗我,骗的是我,淑文,不是你。况且这件事也没旁人知道,就算了吧。”

淑文道:“不算也只好算了,我与你们闹不成。”

“不过你说他没骗我,即是假的,我至少对他是朋友,而且因为他,曾与坚明起过争执。”

唐初正的母亲叹口气,“没想到他连我也骗,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要留他在身边也不行。不是我说风凉话,淑文、藉此你可以知道坚明的好处了吧?坚明一直老实,就是因为他老实,所以才不讨人喜欢。”

“你说得对,”淑文说:“坚明比他好多了。”

“淑文,你不必与他闹了。”

“你劝我,是为我好呢?还是始终为你自己?你怕事实不是如我所说对不对?”淑文不留余地的反问:“为了你儿子说追求我,你不惜牺牲地放他走?我又有什么得罪了你?伯母,你说说看。”

唐初正的母亲唯唯诺诺。

“你说说看,难道我身价如此低?”

“淑文,你究竟是结过婚的女人,而且又有一个孩子,这……做母亲的人,总不希望儿子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吧?”

淑文冷笑,“你怎么不想想,有人会喜欢你儿子?”

“对不起,淑文,是我们对你不起了。”

淑文站起来,“算了,算我倒霉还没倒尽,现在总算搅清楚了这件事,不致于含冤莫白。”

“淑文,我不会让初正走了,他必须留下,随便他出什么花样,我都不会再相信。”

淑文冷冷的说:“那是你与儿子的事。”

“我叫司机把你送回去。”

“不必了。”

淑文刚走到门口,巧遇唐初正开着车子进来,他一见到淑文,大吃一惊。

淑文什么表情都没有,在他身边走过。

“淑文!你来了?”唐初正擦汗,“来了多久?”

淑文正眼也不看他一眼,马上叫了街车走。

不过她知道唐初正的日子不会太平了,他母亲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人,他是会有苦吃的。

淑文觉得茫茫然的,不知所措,她一个朋友也没有,又知道了失婚女人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竟是如此的不屑。

她有点沉痛。以前心中,满以为自己婚前的魅力还未消失,至少还有一个唐初正可以满足她的虚荣心。谁知道唐初正却是彻头彻尾的利用了她。

有谁对她好呢?除了父母,怕就是坚明了。

她却妄想还有其他的人会对她好。淑文这时候的心情,不是懊悔,也不是难过,只是觉得自己愚蠢,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耍花样,有什么好处呢?

她考虑了半天,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回娘家去,又不成,总不能一辈子住在母亲家中,回自己家,她又觉得对不起坚明。

淑文忽然想起这是小明出院的日子,她必须去接孩子出来,但是钱却不在身边,还在家中呢,就是坚明开夜工赚回来的外快,想不到刚好给儿子做医药费。

即日离开,是这么的急促,要钱一定得回家拿,幸亏锁匙还在身边。

她看看时间,坚明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下班呢,静静回去一下,他是不会发觉的。

淑文这样决定了,于是她回了自己的家。

乘电梯的时候,她有默感慨。用锁匙开了门,坚明果然还没回来,睡房是凌乱的,客厅是什么都没动过,家私上头都有一层灰尘。

淑文拉开梳妆台的抽屉,看见那三百块钱一动不动的放在那里,本来是要存银行的,后来因为没有空,一时也忘了。

她取了那三百块钱,想匆匆的走了,但是忍不住替坚明铺好了被褥。

一套睡衣脏得不像话,也替他洗好了,做好了这些,淑文才发觉她这次是偷偷来的,这样一做,不是什么都拆穿了?她呆住了。

她坐在沙发上静坐了好一会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客厅诸物也揩干净了。

做好了以后,淑文心中倒也觉得舒畅,她看看,觉得一切都妥当了,才把门锁好离开。

她到医院去的时候不早也不迟,淑文故意先尴尬点的辰光,免得碰见坚明的家人。

小明的伤势痊愈得很快,疤痕不过是一些牵红色的新肉,有护士告诉她孩子任何伤势都好得快,而且烫伤的孩子,几乎天天有。

淑文付了药费,便把小明接出去。

她带着小明回了娘家。

淑文妈见了小明很是高兴。

她道:“不是很好吗?孩子受了伤,你便要与刘家拼命了,小明确是你的儿子,可也是她的孙儿呢。她不宝贝,宝贝谁?淑文,别这么冲动了,对你没好处。”

淑文妈抱着外孙,看女儿一眼,回房间去了。

淑文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呆呆的。

她母亲过一会儿出来了。

“小明睡着了,我看过他的脚,大了一点都不会看得出来。”她说。

淑文低下了头,谁也不晓她心中想着什么。

淑文妈还想说些话,电话铃响了。

她去接听。“是是,在这里,睡着了,来看他?欢迎欢迎,好,叫坚明陪你来吧。”她收了线。

淑文抬了抬眼。

“是坚明妈,她去陪小明,才知道小明已经出院了,你也是,怎么不告诉一声,她急坏了!要来看小明。”

“我听见了。”淑文低低地说。

“他们就快要到了,你怎么样?!跟坚明回去算了?唔?”

淑文低头,“我也有点倦,我想去睡一下。”

但是淑文怎么会睡着,她躺在小明身旁,看着小明轻轻的呼吸,心里难受了。

没过一会儿,她听见门铃响了。

那一定是坚明来了。淑文又听见他们的谈话声。

淑文后悔她走进小明的房间来,他们一定想看看孩子,现在她倒变得无处可避了。

正在这个时候,坚明推门进来,他的动作很轻。

房里是黯黯的,淑文看到他的一件衬衫有点皱。

“淑文。”他叫她。

淑文看着他。

“我回过家了,谢谢你把地方整干净。”

淑文不说什么。

“妈想看看小明──”

“我不反对,你们把小明带过去住几天了,然后再把他送回到这里来。”淑文忽然说。

“你放心?”坚明惊喜地道。

“我想通了。”

“那么……你呢?”坚明问。

“我留在这里。”淑文静静的说。

“淑文,以往我有错,我不该──”

“不,我错了。”淑文说:“真的是我,不是你。”

“淑文,是谁错都好,我需要你,请你回家去吧。”

“不。”淑文低下了头,眼泪滚下来。

“淑文,难道你就不原谅我?”坚明问。

“你让我清静一阵子,让我想想,再作决定。”淑文掩着脸,“我现在……非常混乱。”

“好的,”坚明笑了,“淑文,你就在这里住一下吧。我有信心,有信心你会回来。”

淑文哭了。

坚明紧紧的抓着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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