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我一眼,“我觉得我可以相信你,况且我家中事,你早知道七七八八。父母离婚后,对我不瞅不睬,最近却又联合起来对付我。”
“为什么?”我看着她美丽的苹果脸。
“还不是因为我的男朋友。”她叹息。
“我知道,”我马上说:“姓林的那一位。”
“闹得满城风雨,我也早晓得,到现在,恐怕满城的人都知道了。”
“他年纪是大一点。”我说。
祝小姐把车开得像要飞上天去。
我又加一句,“听说人很风流。”
“嘿,你们都比我还清楚他,你们不约而同,对他都有偏见。”
“十个人中如果有五个对他不满,还可说是偏见,有七八九个都不满的话,或者应当考虑。”
“你有见过他吗?”祝小姐不服气。
“当然见过。”我微笑。
“自我认识他以来,就有人不停说他坏话。”
“你不怕?”
“不怕。”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她犹如一头小牛一般固执。
“他有妻子有情人你也不怕?”
“算了吧,”她笑起来,自信十足,“他心中只有我一个人。”
我悲哀的看着她。
最凄惨便是这种毫无根据的自信:我最美、我最有天才、我最劲、我最骠。到头来栽筋斗的、水远是这种人,跌倒之后再也爬不起来的也是这种人。
获知真相之后,受创伤最深的反而不会是朱女士。
我不晌。
目的地到了,我下车。
这个女孩子骄横如夏日中午之太阳。
不可理喻。
朱女士有什么必要与她理论,朱女士应当放弃林先生,让祝小姐去自尝恶果。
阿戚见到我时问个不停:“有没有同这个水蜜桃吃咖啡?唳,她近看是否如远看那么漂亮?你有没有得手?喂,说来听听。”
我不去睬他。
想半日,我说:“阿威,明日与我去金屋,把今日这好戏再演一次。”
阿戚叫苦说:“不必了吧?老板,弄得不好,抓到派出所,水洗不清,再说,人家会觉得这个抢匪熟口熟面。”
“那么,阿毋,你做一次。”
阿毋说:“这年头混口饭吃真不容易。”
我说:“废话真多。”
阿毋继续埋怨,“真奇怪,人们肯为生活而做的怪事真是数之不尽,唉,当与你的肚皮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算是什么呢。”
我知道他们的脾气,不去理他。
不过阿母还是随我出发。
冒牌林太太抱着小男孩下来,小女孩跟在她身后,还未登车,阿毋冲出一手拍落地的手袋。
罪过罪过,她吓得不知所措。
我连忙故技重施,吆喝看赶走这个“贼”。
“唉呀,吓煞我,谢谢你,先生,多亏你。”她花容失色。
这时候管理员也奔出来。
我故作惊讶状,“咦,林太太。”
“怎么,先生,你认识我?”
“忘记了?我姓郭,约半年前同你们一家坐过船出海,那次还是林先生作东。”
她呆呆的看着我。
我连忙说:“那时这小宝贝才一点点大,林先生还那么喜欢出海吗?”
女人是多么容易受骗。她恍然大悟的说:“对,郭先生,我想起来了。你来探访朋友?”
“不,我来看房子,这个地区的公寓很得人喜欢。”
管理员马上证明这一点,“是,这位郭先生已经来看过一次。”
“你看中哪一层?”她问我。
“十二楼a座。”
“我们的房子也要卖。”
“是吗?”
她把手中的小男孩交给女佣。“郭先生有无兴趣看一看?”
“怎么要卖房子,移民?”我的关怀倒不假。
“不,是孩子大了,不够住,趁楼价低,想换一层。”
“啊,林太太如果不介意,我真想看看,也许管理员可以同我们一起上楼。”
她笑,“郭先生太客气,我难道还不相信你?”
长着一付老实面孔,就有这个好处。
这位女士很可爱二般早婚的女子都有这种涉世末深的天真,年纪日增,心理上仍似孩子,风波不是没有,都发生在茶杯之中,脱不出那个范围。
她同我说:“孩子们去外婆家,来,郭先生,我带你看看间隔。”
房子很好很宽爽。
她说得很清楚:“家私受孩子们折腾得很旧了,恐怕不能用,浴室却翻过新,这间房子最大的优点是露台。”
此刻露台上晾着小小的衣裳,温馨而甜蜜。
我随口问:“房子是林太太你的产业?”
“是。”
这姓林的,拿着大老婆的钱来买房子给小老婆。
“比楼下那层更光亮。”我说。
她连忙说:“价格却一样。”
“我考虑。”
“郭先生不妨同太太来看看。”
我据实说:“我尚未成婚。”
“那自然是打算结婚。”
我微笑。
“两个人住是略大,但婚后孩子褓姆厨子一来,就显得挤,此刻连司机,我们家开饭就七个人吃。”她笑。
我、心中渐起疑惑。
这么大一头家,怎么可能黑市这么久?
“林先生的工作很忙吧,最近银行服务多元化。”
“不可开交,辛苦之极。”她温婉的说:“不过男人当然得以事业为重。”
“他很疼孩子。”
“孩子是他的命,尤其是小宝,像足他小时候,不但他疼,爷爷更疼。”
咦,瞄头不对,听她口气,她同林的关系是通了天的,不像哇,那边的大太太却像是刚刚发觉。
疑团越来越大。
“爷爷马上要七十大寿,郭先生有空要来吃杯寿酒。”
“一定一定。”
“你回去同女朋友商量商量,随时上来。”她把电话号码抄给我。
“先谢你。”
“不客气,郭先生,谢谢你救我钱包才真。”
我告辞。
之所以我要与她们逐一交谈。
回到写字楼,我召开小组会议。
我很不开心的说:“这是我个人的错误。”
威说:“喂,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朱女士一上来,我就错误地认为她是林某的原配。”
“她不是吗?”阿毋张大嘴巴。
“绝对不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才是货真价实的林太太,阿戚,你立刻去证实这一点。”
阿戚讶异,“好,我马上去。”
阿毋惊奇:“这么曲折,那么朱女土是谁?”
“我不知道。”
“情妇?”
“绝不。”
“情妇额上还凿字不成?”
“不是,气质看得出来。”
阿毋嘀咕,“你本事真大。”
“情节,我会弄错。人物,错不了。”
“那么她以什么身份来委托你调查林某?”
“我不知道。”
“你还开侦探社?”
“别忘了你也是侦探!”我恼怒。
“她一会儿就上来看电影。”
“届时我们可以得到答案。”
阿戚进来说:“你的猜测不错,她确是原配,七年前注册结婚,房子是她的嫁妆。”
我们真是一败涂地。
朱女士上来的时候,我们狠狠的盯住她。真的,她从头到尾没承认过她是林太太,是我们要派她做这个角色。
但她也不必隐瞒她真实身份呀。
我们放电影给她看。
她非常激动,手颤动地拿着枝香烟吸。
我很冷静的说:“祝小姐是你的千金吧。”
她一震,低下头,等于承认了。
真相大白,戚毋两人投来钦佩之神色。
“为什么不说明事实?”我问。
朱女土很烦恼,“本来没打算冒认,见郭先生你误会,便将错就错,省下一番唇舌,以母亲身份去查女儿的情人,也有点那个,况且我同丈夫分手已近十年、女儿对我并无好感。”
漂亮的女人说话,总有一定的说服力。
我沉默。
“这林某人骗我女儿,说与妻儿根本没有感情,一颗心全在她身上,又说他好日也不回家,毫无家庭生活,婚姻早已破裂。”
我意外,“现在还流行骗女人吗?”
“他自有打算,但相信你郭先生最清楚,林某哪里会得离婚。”
“林太太知否有祝小姐这个人?”
“当然知道,人家是高手,乐得不撕破脸,她有钱,不怕丈夫飞得走。”
“林某到底有何企图?”
“郭先生,小女手上有一笔祖父给她的基金,廿一岁便可动用。”
“我明白了。”钱作怪。
朱女士冷笑一声。“可不是,他要骗的是钱,不是人。”
“相信他不介意两者兼收,祝小姐这样的人才,真是……”
朱女士惭愧的说:“管教不严。”
“再严都一样,现在的女孩子就是这个样子。”
她红了双眼,我们马上知机地斟上准备好的拔兰地。
“那笔基金不少吧。”
“八位数字。”朱女士说。
难怪难怪。
我又变得最同情林太太,那温婉的小女人。真是无辜。
“林某真是滑头。”阿威说。
朱女士说:“戚先生说得太客气,这人是无赖。”
我说:“祝小姐要是喜欢他,那也没法子。”
“让她知道人家夫妻其实很恩爱,也未尝不是好事。”朱女士有她的一套,说话用字很含蓄。
“要用一个很恰当的法子。”我说。
“郭先生帮帮忙。”
我苦笑。
“郭先生是几时发觉我的身份的?”朱女土问。
“上你家那日我就疑心,家裹不像有男人。”
朱女士不明白。
“家里有男人,总有蛛丝马迹。”
她笑。
我们也只得陪笑。
阿毋建议,“带祝小姐来看电影不就行了。”
我说:“以她那种性格,一下子就恼羞成怒。”
朱女士说:“唉呀,难得郭先生这么明白。”
“我们来想一想,朱女士,你请先回府。”
朱女士站起来,她连一个这么普通的姿势都做得韵味十足,略为犹疑,拿起手袋,由阿戚送她出门。
我笑,“现在我们有个责任,叫做提防无知少女堕入色狼陷阱。”
“真多余,她还算是无知?现在这些少女的看家本领使将出来,吓煞你。”
我说:“我也不爱干涉人家的感情生活,她那样做,自然有她快活之处,何劳旁人担心。钱,身外之物,怎么样开心怎么样花,难得的是,她的钱可以买得到她所要的东西,金钱到底不是万能的。”
“照你这样说,”阿戚说:“我们不用替祝小姐担心?”
“自然不用。”
“那么我们怎么向朱女士交代?”
“让我想一想。”
“应否劝她看开点?”
“母女俩都倔强。”我说。
“调停似乎不是私家侦探的工作。”
“她会付酬劳的。”
威说:“我要看你如何做这件事。”
我笑.这次真是惹事上身。
在母亲的眼中,女儿永远是纯洁的,容易受骗,人财两失。
女儿本身却觉得沐浴在爱河之中,丝毫不后悔。
而人家林太太,却一定当这名女孩子是该死的第三者。
每一件事,都有三面四面,那里可能黑即是黑,白即是白。
我把朱女士约出来吃咖啡。
她急急问我是否有对付的计策。
我却不温不火的说:“孩子大了,自有孩子世界。”
“你叫我见死不救?”她急了。
“没有这么严重,她不会有危险。”
“不行,我一定要拆穿他。”
“穿了之后她仍然决定跟他呢?”
“那么我无话可说。”
我叹口气,“路呢,是走出来的,每个年轻人都有他们自己的路,做父母的,不可能跟他们一辈子,你说是不是?”
“郭先生年纪并不大,说话偌地老气横秋。”
“我说的是事实。”
“我懂得,但郭先生,你没有孩子,你不懂得,等到事情发生在亲儿身上,你再也不会理智客观。”
“我明白。针刺在别人身上限刺在自己身上是不一样的。”
“郭先生,你明白最好。”
我心软,我喜欢这个女人,对她有好感.!她一举一动都投我眼缘,她求我,我不想推托,我愿意为她服务。
“让我想想。”
“你机智多谋,一定有办法。”
“林宅要卖房子。”
“哦。”
“祝小姐坚决相信林某与家庭关系已经破裂。”
“嗳。”
“趁看看房子的当儿,让她去体会林宅真相也是好的。”
“谢谢你!”她冲动地握着我的手。
这位高雅的女士也终于略为失态了。
我们约在第二天上午十一时。
林太太说她有空,希望与我成交,因为此刻卖房子也不容易。
我回到公司,很沉默地,一枝烟接着另一枝烟,用力地吸着。
女秘书说:“他只有在重伤风时才这样。”
我说:“重伤风我就回家。”
“这么奢侈?有多少人病了可以有时间在家休养,你倒说来听听。”女秘书说。
阿戚说:“有,你嫁个有后台的丈夫,成世都可以在家休养,闲时生些小病,挟以自重。”
我开口,“我觉得自己很卑鄙,揭人私隐。”
阿毋笑道:“千万别这样想,你此举乃替天行道,揭露豺狼的真面目,免使弱女受蒙蔽。”
真的,什么都凭人一张嘴,黑说成白,白说成黑。
阿毋说下去:“全世界都会认为你是英雄。”
“是吗,世人会这么幼稚肤浅?”我不置信。
阿戚也笑,“本来是很智慧的,可是大家都看不得他人财兼得,故此在妒火遮蔽之下,一于派你做法海。”
“真无聊。”
“唉,不这么看,日子怎么过。”
我再抽烟。
“我们能否跟着去看这场好戏?”
“不行。”
“求求你。”
我大喝一声,“少废话。”
第二天我去接朱女士,她们两母女正在等我。
祝小姐连连冷笑。
“无论你们说什么坏话,我都不要听。”她说。
“你亲眼目睹,自会相信。”朱女士说。
“好,看你们设什么局来陷害他。”
我看着祝小姐。
她的信念还是不够,换了聪明女,爱他便是爱他,看也不要看他真面目,知也不想知,反正他说什么就听什么,因为爱他的缘故,只希望他那假面具长久戴着,在这段期间,她得到她要的,他得到他要的,皆大欢喜。
可是他们再相爱,也偏偏要逼对方露出真相,弄得两败俱伤。
赛姬半夜点了蜡烛去看邱比得真面目,至今,少说也有一千年,女人仍然没学乖。又不是写论文,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越迟知越好,永远不知更好,知了也要装不知,惜她们全然不明白。
我说:“走吧。”
咎由自取,但怨不得我,我只不过是混口饭吃。
把她们带到林宅,我默然按铃。
祝小姐面孔上仍带着骄横的表情,幸悻然,有点急躁。
她母亲不发一语。
林太太亲自来开门,身后跟着两个孩子。
“郭先生,啊,带着女朋友来了。”她一眼看见两个女人,倒有点失措。
我也不想解释,引她们进内。
林太太一路介绍屋内设施,我们可以看到男人运动器材,衣服鞋袜、公事包……四处放置,这一切,以沉默证明,男主人时常在此出入。
两个孩子争着要她抱。
在热闹当中,祝小姐面色渐变,她的自信逐渐崩溃。
单爱她一人?才怪,林某最爱的自然是他本人,第二第三,轮到两个孩子,第四吧,第四或许会是祝小姐。
朱女土问林太太,“为什么好好的要卖这所房子?”
“是我先生的主意,我们不够住,”林太太笑,“第三名孩子半年后就要出生。”
我的天!
祝小姐杏眼圆睁,握紧拳头,浑身颤抖。
林太太顶不好意思,“生太多了,但我们两人都爱孩子。”
还用说什么?
我站起来,“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再通知你。”
说时迟那时怏,门锁一晌,有人进来,我们三女一男兼两个儿童抬头一看,来人正是风流的林先生!
他是最尴尬的人,顿时面如土色,手足无措。
林太太犹自说:“你回来了最好,郭先生对我们这公寓很有意思。”
两个孩子扑上去叫爸爸。
祝小姐瞪住他,双眼欲喷出火来,他不敢正视我们,巴不得掘一个地洞钻进去。
也够他受的了。
我拉着朱祝两位女士退出去。
三个人坐在车中,都没有话说。
事实胜于雄辩,祝小姐这一仗输得极惨。
看她的表情,大抵这一段是完了。她不会原谅林氏,林氏使她下不了台,林氏使她的自尊崩溃,绝对不可饶恕。
朱女士可以放下一颗心来,她的女儿暂时安全了。
而我,我已完成我的任务。
但我却觉得一点也不好玩,连笑都懒笑。
朱女士在三日后差人送一只金表上来。我戴在腕上,惹得阿戚阿毋大吹口哨。
“这位女士真是善解人意。”他们说。
但我仍然笑不出来。
直到数星期之后,我在一间茶楼碰到林太太。她与孩子及褓姆在一起,立刻招呼我,请我坐,事情才有转机。
我当时有点做贼心虚,只得在她身边站着。
“好吗!郭先生,好久不见。”
“是的,”我支吾,“我女友说,那公寓……”
她笑眯眯说:“公寓不卖了,住习惯很难舍得搬走。”
咦,语气完全不一样,我警惕的想,别小觑她,这是个厉害脚色。
我看着她身材,怎么,不像是怀着第三名。
我问:“小宝宝几时出生?”
她掩着嘴,笑说:“还生?两个已经吃不消。”
我心头灵光一闪,忽然都明白了。她利用了我,也利用了朱祝两位。看样子,她一直知道我们是什么。
佩服佩服。
我一直在怀疑,那日也太巧了一点,怎么林先生会得忽然回家来。
我微笑起来,心头松弛。一向最喜欢聪明含蓄的女人,借了刀杀了人看上去还只似小绵羊。
“林先生好吧。”我故意问。
“好多了,现在应酬也减少了,下个月我们举家往北美洲去旅行。”她仍然笑得似一朵花。
我说:“你对林先生很好。”
她此际收敛笑面,想一会儿对我说:“他是孩子的父亲,孩子爱他,他爱孩子。”
她完全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没有幻觉,没有奢望。
“林太太,你真是可爱。”我由衷地说。
她又微笑起来。
我忍不住问:“我几时露了马脚?”
“我见过的面孔,从来不忘记。”她笑着告诉我。
我忙不迭点头,告辞回到自己桌子上。
原来没有一个是好人,我看看手腕上的金表,嘿,最好的还是我呢。
回办公室时,我恢复平常的自已,吩咐女秘书,擦亮小郭侦探社的铜招牌。
我们四人,齐齐坐下,等下一个顾客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