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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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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要我死?你们说,你们说!”我不放过他。

父亲咬牙切齿的说:“像你母亲!冷血、自私,世人爱你,你恨世人,心理不正常!”

“都骂出来了,好,好得很,”我狞笑,“你们是完美的圣母玛利亚,太伟大了,拿石头扔我?看我痒不痒、痛不痛,到电台去广播呀,说一说你们如何爱我──”

父亲把全身的力都贯注在右手,挥出击打我,我的头顿时嗡嗡着响,半边睑像是要飞出来,一只眼睛立刻看不见东西,嘴角渗出咸味,我身体如纸鹞般飞出去,撞在地上,后脑先着地,四肢渐渐麻木,失去知觉,最后听到的是后母的尖叫,“你打死了她,你怎么可以打她?”

我昏死过去。

等醒的时候我独自躺在床上,睁开眼来,医生说:“好了好了,没事,一点都没事。”

我的记忆所及,昏死过去之前被父亲打击,如今一边面孔辣辣作痛。

父亲焦急的面孔趋向前来,我别转脸,不要看他。

后母说:“只肿了一只眼睛。心媛,别这样,你父亲已经很内疚,别这样。”

我把整个身体转到面向墙壁。

父亲站起来,“现在轮到你进医院了,唉。”

“可是谁看顾心媛?”后母问。

“她已经十八岁了。”父亲说:“来,我们走。”

做戏,完全是做戏。

我眼看他们,一起与医生离开。

我眼睛上的肿与头上的瘤一星期后才退掉,而后母一直没有回来,她住院安胎。

我不是没有内疚,怪只怪自己太冲动,生活中的失意一定要控制,然而我又随即原谅了自己,我还年轻,他们不应与我计较。

一星期后,父亲进我房来说:“我有话跟你说。”

我默默地跟他进书房。我明明知道要说什么,但是一颗心不期然碰碰大跳起来,手心出汗、头痛。我苍白的想:完了,他要与我摊牌了。

我看看他。

他说:“心媛,你妈妈流产了。那日你将她推跌在地,她就开始流血。”

当然是我的错,毫无疑问。

“心媛,十年了,你那么固执地对待她,立意要与她做仇敌,为什么?”

我看着地,不出声。

“为什么?心媛,她对你不错呀。”

我仍然不出声,但我听见我的心在滴血,嗒,嗒,嗒。书房内万分静寂,但是我听见我心流血的声音。

“心媛,你心头打着一个死结,为什么?父母离婚在今日也是很普通的事了,你为什么放不开来?你到底想怎么样?是否想父母重拾旧欢?是否想我仍然把你当婴儿?你说呀……”

我不说,我把头抬高,看着天花板。

“心媛,你这样子,我很痛心。”

我微笑。

“你在家里这么不愉快,我想把你送到寄宿学校去。”

这是正题。

我开口:“现在转校,很不容易。”

“我正在替你注意。”

“找到学校的话,又不影响功课,我愿意去。”

一大段沉默。

“你没有其他的话要说?”

“没有。”

“心媛,只要你肯认一声错……”

我打断地:“我唯一的错,是生在这个不幸的家庭里。”说完之后,因觉得太戏剧化,不由得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父亲呆呆的看我,当我是疯子似。

笑完之后,我觉得无限悲伤空虚,回房睡觉。

他要我离开家,我眼睁睁的想:妈妈不要我,父亲要赶我走,而这一切,还都是我的错。

我一夜没睡,面色很差。

放学回家,后母躺在床上,面色比我更差,我有点难过。

不过她会再有孩子,在一个更好的环境中安心养息!这个家将不属于我。

我没有说什么。

那夜我半夜惊醒,做恶梦,吓出一身冷汗,梦见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流落在一片荒漠中。我并没有哭,我是一个不哭的孩子。都说哭可以松弛神经,但是我偏偏就是哭不出来。

我听到隔壁房间有低低的谈话声。

我略为留神,对白便流入我的耳朵。

“……你早点睡,”是父亲。

“怎么睡得着。”

“她又不领你的情。”

“我并没有要她领我的情,父母对子女好,岂要他们领情?这原是我们的责任。”声音极低。

父亲沉默。

我紧张得胄都几乎都翻过来。

过一会儿父亲说:“可是她一直以为你虚情假意。”

叹息:“……正是我失败的地方。”

“放弃吧。”

“放弃她,对她来说,有什么损失?她迟早要长大成人,有她的事业,有她的家庭,损失在你,你只有她一个女儿,养得那么大,她离开了你,你还有什么?”

“我有你。”

“你不想多一个心媛?”

“我无法争取到她的欢心。”

“你还可以努力一点。”

“我这些年来也已经很累了,这个孩子是我心中的一块大石,每次对她好,她就怀疑不对她好,她就反感,叫我怎么做才好?整整十年,开头以为她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十八岁了,你说,怎么办?”

后母不说话,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

我却希望他们再说下去。

我静静坐在床上,听他们谈论我,那种感觉是奇怪的,老实说,我从不晓得他们背后怎么看我,现在忽然听到,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与我全没有关系。

“……不能叫她去寄宿。”

“为什么?那是最好的办法。”

“离开家,她会变得更孤僻。”

“会更孤僻吗?我没有见过比她更怪的小孩。”父亲长长的叹口气,“也许与她同年龄的小孩子相处,朋友多了,能够改变她的性情。”

后母说:“不,她会认为我们不要她了,这个办法万万不能实行。”

“你何必背上这个十字架?”

“我没有。”后母坚持着,“如果说是十字架,每个孩子都是十字架,都叫你梦魂牵绕,难怪这年头的夫妻都不要生孩子。”

我紧紧闭上眼睛。

“你也许说得对,”父亲说:“新年就快来临,我最大的希望是心媛能够回到我的怀抱。”

随后,很久很久没有声音,终于低微的“噗”地一声,电灯熄灭,他们睡了。

我看着窗外的天空慢慢的亮起来。

一夜已经过去,我没有睡好。

第二天的功课不用说也是一塌糊涂,测验卷子上一半空着,就交上去,一天用手肘支着下巴,不知老师说些什么,恶果还在后头呢,成绩一落千丈,如何考得上大学?

我暗暗叹息一声!上天太不公平,这么早就给我烦恼;同学们所担心的不过是隔壁那个英俊的男生为什么不约会她,但我已经尝遍人生的酸甜苦辣。

也许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我努力的鼓励自己。别太悲观。放学后缓步走回冢,路过一花档。

这里一向没有花摊子,这小贩是新来的。

见我留步,小贩持玫瑰前来,恳求的眼光神色。天气那么冷,天色已暗,他的生意并不好。

我呆呆的看着他。

我心里一酸,我何尝不似他,只不过我手持的是一颗心,求父母接纳。

“买花?”他嚅嚅的说。

我掏出钞票,捧住一大束花回去。

到家门,书包比任何时间都重,四肢乏力,我已有多日没有好好睡与吃,忽然之间露了出来,只得用手撑住门。

我用银锁开了门,一个陌生的、女佣打扮的女人问:“是小姐?”

我们家那个老钟头女佣呢?辞退了她?

后母迎上来,见我手中持花,惊喜的问:“多鲜艳。”

我把花放桌上,我不是为这个家而买花,我为那神情渴望的小贩,我没有解释。

签母仍然脸色苍白,她坐下同我说:“我告了一个月的假,怕要休息一阵子,所以多请一个人来帮忙。”

我看新女佣一眼,也坐下来。

、后母也不顾我有没有回答,絮絮的说下去,“还有一年就预科毕业,我看你最好别转校,我们已经在与美加那边的大学联络,想替你找间小型但高贵的学校。”

我点点头。

“虽然经济萧条,但请你放心,”后母笑说:“供给你一个人也还可以。”

我抬起头来。适逢她也正看着我,精致的五官,秀气的面孔,眼神中迫切的盼望跟卖花的小贩一模一样。

我心肠很硬的转过头去。为什么?为什么我能施予感情给一个小贩,但不是她?

为什么她如此盼望我爱她?

她块要有自己的孩子,我也要离开香港,我爱不爱她,根本不是一回事,为什么她等待了十年?我不明白,但是我不会问。

她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我缩一下,没有挣脱。

“心媛…”忽然之间,她哽咽了。

我垂下眼睛。

她低声问:“记得吗?十年前,我与你父亲结婚的时候,你也是不肯给我握你的手,后来我们发觉你把我礼服的头纱撕得稀烂,为什么?”

我呆呆的坐着,我记得很清楚,十年了吗?十年了,就像昨天,我得知父母要分手!我大哭,我求他们,为了我,我求他们不要分手,陪着我,与我在一起。

但是没有,他们爱自己多过爱我,母亲随即飞往美国,父亲马上娶了后母。

他们去渡蜜月的时候,整整一个月我独个儿坐在家中思前想后,等他们回来之后,我已经成为一个不笑不哭不说话的孩子。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心头只有一个想法:报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冷淡还冷淡。

十年以后,我发觉为了令后母不愉快,我也牺牲了自己的快乐。

到今天,我的确是后悔了,但回头还来得及吗?

我们之间像是堆积了千年厚冰,永远不能融解,我想劝她不必多费工夭。

“心媛,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我能够做些什么?”后母问我。

我不响。蜜月后他们回来,父亲眼中没有我,我再乖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吃饭的时候,只见他们双眼互相凝视,看电视之时,永远双手互握。

在家中,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余。

年终父亲赚得钞票,总有大件小件的礼物带回来给她,包括皮裘、汽车、钻石。

我什么都没有,永远只是一件新衣服。

他们像是要比赛谁对我更冷淡,只有后母偶然会说:“心媛没有……”她是故意这么说。

她对我好,不外是要靠我而建立她自己一个十全十美的形象:爱屋及乌,这么难以胜任的角色她都能够扮演得这么好,尽管我对她十年来一贯冷淡,她却以破斧沉舟之心,来再接再励地以温暖来融解我…:.

我木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几乎要声泪俱下。

我只好开口:“人与人之间得很难有所交通,我们失败,但有许多同样的情况相陪,父母、夫妻、兄弟姐妹……你何必耿耿于怀?”

她终于知道整件事无望了,忽然饮泣起来。

我说:“你再下去,父亲会以为我又得罪了你,为我你要停止流泪,请求你。”

她吃惊的仰起面孔来。

“也许是我不好,连我亲母也不喜欢我,”我说:“很多孩子,虽然父母离了婚,仍然可以成为完整无缺的人,只有我一人心有无可磨灭的阴影。”

后母红着双眼,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太多。

这件事后,我仍然进出这个家,如一个陌生人。

连后母都终于放弃。当我申请到大学,预备动身的时候,当真松了一口大气,相信如释重负的人还有父亲与后母。

这便结束我童年不愉快的经历,十年弹指而过,我终于可以出去闯新天地了──靠父亲的经济支持,他与我之间的恩怨,一言难尽。

女佣帮我收拾行李。

一只旧箱子内放着我小时候所有的派对裙子。

最小的一件只适合三岁女童穿着,却一般的镶看白缎边、蝴蝶袖,我把它抢在手上。

我清楚地托得那一年我生日,母亲替我举办生日舞会,一只大蛋糕上点着蜡烛,吃得满嘴奶油,坐在父亲的膝盖上拍照,母亲嚷着:“我呢我呢,别忘了我!”于是父亲左膝坐我,右膝坐母亲,多么幸福,多么美丽的一幅图画。

现在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但是边回想,面孔上的肌肉松弛下来,神情温柔,我把裙子搂向怀中,发誓它会跟我去美国,跟我直到、永远。

我堕入童年的梦境中,靠着箱子,彷佛像把自己的身体挤进去,挤进去,回到十多年前,当父母还在一起,相敬相爱的时候,箱子里藏看一切美好的东西,我后母不知道,那时没有她的存在。

我叹口气,挣扎着站起来,猛然回头,看到后母站在我身后。

我并没有像往常地露出厌恶的神色。

我让她看裙子,“美,是吗?”我平静的问。

“太美了。”她顺手接过。

我顺口的说:“比你的婚纱更美。”我再不需隐瞒什么。

她忽然说:“不,并不见得,我的婚纱也很美。”

我一怔,大慨她也知道不需要虚伪。

她说:“有两种看法,心媛,爱不止有一种,你父亲爱我,不错,但是他也可以同时爱你。”她的声音很坚决、很爽朗,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微笑,并没有被她吓倒,把小舞衣折了折,放入箱子。

“可以吗?”我反问:“一个人有那么多爱吗?”

“你太过爱父母,老是希望他们陪你共渡一生,心媛,但是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

我讶异,她跟我吵架?她从来没有跟我争论的习惯,我不相信耳朵,通常她只是虚假的微笑,不参予任何意见,静静的待好戏上演,现在怎么会有吵架的诚意?

“你父母已经无法住在一起,他们的感情破裂──”

“因为你!”

“因不因为我有什么分别?”她忽然拔高声音,“你这个蠢材,硬是把上一代的恩怨拉到自己身上繁殖,为什么?为什么!”她居然抓住我肩膀来摇。

“为我的母亲报仇!”我喘息地答。

“你的母亲不知多逍遥自在,她过腻了家庭主妇刻板沉闷的生活,庆获新生,何劳你替她复仇?”

我明知这是事实,抓不到任何籍口,怔怔的发呆。

“蠢材!没有见过比你更蠢的人,埋葬十年愉快的童年,不肯自蛹间走出来,就是为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

她喃喃的骂。

我说:“现在我要走了。”

“希望你抛下此间一切不如意,”她嘘出一口气,“出去看看美丽的新世界。”

我关上箱子。

屋子里很静很静。

我转头说:“你知道吗?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她也一怔,随即笑,“可是你从来不搭腔。”

我指着她,“可是你也从来不说心中的话。”

后母耸耸肩,“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吵架,算不算是跨前了一大步?”

我凝视她。

那不过是因为我要走了,她也知道我永远不会回头,所以解除了威胁性,因而轻松起来。

我说:“我也很替你难过,后母不好做,不能打、不能骂、不能教,十年就这样过去,你有没有后悔的时候?”

她含笑,“有麝自然香,何必当风立。”

“父亲会闻得到。”我也笑。

那是我们唯一的对答。

之后联络到母亲,她答应来接飞机,与后母通了很长的电话。我看在眼内,的确认为自己蠢,她们两个女人之间并没再存芥蒂,我却直为母亲不值,十年。

上飞机的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

后母也跟我一般倔强,不再讨好我,至于父亲,他双目润湿,知我不会再回来,紧紧握住我手。

我低声同他说:“你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

他没有出声。

我与后母始终没有和解,但是并不重要,生命又长又臭,前面的道路千万条,过去的风景不必留恋,无暇回头,已属过去。

而我,比什么时候都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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