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某人一见是我,意外中带些迷茫,随即取出酒,开了斟出,我便老实不客气的喝起来。
"你们怎么不说话?"淑馨问:“应该很熟的了。"
我尴尬的笑笑,拾起一条橡筋,束住头发。
"还有你这小子,"淑馨说:“不来又来,搞什么鬼?"
"开会,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残羹冷饭吧。"老李笑说。
他果然走到厨房去。
淑馨问我,"要不要补妆?"
"补个鬼。"我没好气的说:“我走了。"
老李不反对,“也好,改天再约,你也疲倦了。"
连旁人都看出我疲倦。
我抓起手袋,淑馨送我到门口。
她苦笑道:"真不巧。"
"没法度。"我扬手叫部街车。
照说我是断然不肯受人安排摆布的,无论人们多热心,我有我的宗旨意向。
也许为了老柏的沉默及气质。
年前有人把一个光棍带到咖啡座,不过是点头之交,那人马上出去宣扬:"我想同她(指我)试婚,她又不肯。"香港地方能有多大,这种话马上张三传李四,李四传王五的传到我耳中,我连那人面长面短都忘了,也没有动气,只觉得莫名其妙的老土,但凡单身女人都忽然之间会得被穷酸选中,成为他们心目中试婚的对象,这是一个思想与言论均自由的社会,又不能不给他这么说这么想。
于是我沉默了,连喝咖啡都不想去,成日埋在黑房中工作,实在是因为害怕的缘故,这个俗不可耐的社会中充满俗不可耐的男人,有时候情愿与只沙皮狗共渡一生。
一定是因为老柏那种高贵的孤芳自赏的气质,即使他觉得辜伶玉永远衣冠不整的像个有工作狂的难民,他也不会宣之以口,太好太难得了,我因这个而感动。
虽然这样,我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柏的照片登出来,尊尼第一个受委曲,他撒娇似的嚷出来——
"我不管,伶玉,你这个人没良心,我到那里都把你带着,而你,你从来没有为我拍摄过这么好的照片。"
我认罪。
"为什么?"尊尼怪叫。
阿施说:"因为你没有那种气质,你是一个空洞人,尊尼。"
尊尼尖叫一声,大发脾气,走掉了。
我问:“何必伤害他?"
“有时候他令我神经衰弱。"阿施说。
可怜的阿施。
她又说:“有电影公司打电话来,问柏德烈先生拍不拍戏。"
"是吗,有这种事?"我讶异。
"有。我说他不是模特儿,他是真的工程师,他们还不相信。"
"也许老柏会有兴趣。"
"你开玩笑。"阿施说:“他是那种真正在国际得奖的科学家,应聘来发展一项数十亿元的科技发展——喂,你没有看那篇访问吗,你以为他在外国没得做才回来混的机会主义者?"
"咦,"我莞尔,“你倒是很了解他呀。"
阿施说:“我最佩服科学家,"她神往,“如果我还没结婚,一定追求他。"
我说:“他这个人滑不留手,很难下手。"
"唷,你试过?"
“我没有,我一向不打没把握之仗。"我说。
"你是只懦弱的小鸡!"
"说对了。"
以后淑馨也没有再安排我们见面,太露痕迹!不好做,况且男女双方都没有表示有兴趣,她这个中间人何苦巴巴地再劳神伤财。
这件事与那个人,告一个段落了吗?
我们又见面了,是偶然碰上的。
是一个酒会,我是被邀请者之一,通常我痛恨酒会,但是这次被人拉了去。
没想到他也在。
他见到我,犹疑一下,便缓缓走过来,他脸上有股说不出羞涩,使我惊喜。
我连忙瞄一瞄自己:头发、衣裳、鞋子,都还算整洁过得去,我心安了一点。
他站在我对面,不知如何开口。
我大方的问:“好吗?"
他点点头。
我又说:“看到那篇访问与照片了吧?"
"访问?"他茫然。
我很喜欢。有一次我们访问一个人,书出来之后那人来不及的买了十来廿本,四处放在他写字楼,强迫人看。老柏是好多了,他难得胡涂,是个顶可爱的人。
"不要紧,"我微笑,“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你是辜伶玉。"
够了,我心想!够了。
"今天……很热闹。"他说。
我说:“你也来这种场所?"
"我是主人之一。"他说。
"啊?"真不知道我们两人谁比谁更胡涂一点。
他也怀疑,“你记得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柏德烈。"
他松一口气,我们相对而笑。
欢迎你来。
不客气。
他讪讪地仿佛还想说什么,终于犹疑的住了嘴。
我鼓励的看着他,并不走开。
上一次我鼓励一个男人开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当年我希望那小子把我带到圣诞舞会去。
终于他说:“我有你的电话号码。"
"是吗?"我问:“谁告诉你的?"会不会是多事可爱的淑馨?
"是出版社的施小姐。"
"啊。"
"你们的生活,很多采多姿吧?"他问。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任何有趣事情,当它变成你的职业,都不再好玩。"
"可是你接触的人那么广。"他温和的说。
"那自然,但他们只是我摄影的对象。"
"也总比对牢打字机好。"
我点点头。
应该有下文,他不应特地攀谈,而只提到我的职业是否有趣。
"第一次见到你,你与我表嫂一起喝茶。"
"哦是,我们吃午饭。"
"我……见你同一个很时髦的男士打招呼。"他说得没头没脑的。
我不解,尽量回忆,时髦男人?谁?
老天我才如梦初醒,“呵,尊尼。"我说:“他是时装模特儿,最红的一个,我是他最看得起的摄影师。"
"我一直以为……他是你男朋友。"
我莞尔,“尊尼,不会的,他没有女朋友。”
我仿佛感觉到老柏像是放心了,女人对这种一向敏感。
我大方的说:“有空通电话吧。"
那边有一堆人走过来要跟他说话,他百忙中向我点点头。
我识趣的退开,公众场合中,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
回到家我嘴里哼歌,被记得总是好的,女人就是这样没出息,没有结果不要紧,当时愉快就已经足够,所以占上风的永远是男人,因为男人根本少为将来作打算,只要女人肯点头。
但无论怎样,我有种感觉,老柏是不一样的。
他这个人慢热,需要培养情绪的时间也比别人长,要给他机会。
这样也好,如果他打电话来,也不是由我老朋友李陈淑馨促成,少一个恩人,免得将来要图报。
我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一边觉得自己好笑,一边暗暗的留意电话铃声。
连阿施都讽刺我,“莫非转性?以前电话响得掉下来也不理睬,现在一两声就来听,大概在等什么要人的吩咐吧。"
我心平气和的说:“我买了个无线电话,怎么,你放心没有?"
"尊尼找你。"
我说:“又有新装?"
"他走运,欧洲好几个大师找东方面孔,都找到了他,所以连带你也赚个饱。"
"这次拍什么?"
"拍造型照,他要为自己印行一本小册子,推销自己用。"阿施说。
我慨叹说:“这年头赚点铜钿真不容易,能怎么卖就得怎么卖。"
“是呀,有什么尊严可言?除非你是总工程师。"阿施调侃我。
我不是没听出来,"是的,"我赞成,"除非你是这一号人物。"
"明天三点他在长窗酒店咖啡厅等你,带了你的道具一起去吧。"
"是是。"
尊尼在一般少女眼中,也好算是翩翩美少年,拍过电影,做过电视,终于成为职业模特儿,人虽娘娘腔,但不讨厌,对女人尤其斯文有礼,那是因为他家境不错,有点教养的缘故。
那日中秋已过,太阳却还那么剌目,我依约而去,他已经在等我。
我说:“嗨。"
尊尼说:“替我拍得好一点,你为我拍照,美则美矣,总是少了灵魂。"
我但笑不语。
"笑什么?"
"没什么。"老约在咖啡室拍照,怎么会有灵魂?才怪呢,"但我也费事同他争辩。
"要拍得你与那个人拍的一样。"尊尼说。
他指的是老柏,我知道。
老柏那辑照片真是可遇不可求,连我自己都非常满意。
我装好了底片,往镜头里看进去,吓了一跳。
我看到的是老柏。
我几乎怀疑自己眼花。
我抬起头,“老柏!"可不是他。
又遇上了。
我同他介绍:“柏德烈,这是尊尼。"
尊尼凝视他,“我知道,你是那照片里的人。"
我笑,有时候一个人做不用动脑筋的工作久了,人就跟着迟钝,尊尼是最好的例子。
老柏很害羞,不出声。
我向他微笑,“这便是我的日常工作。"
"我与客人在这里喝茶。"他说。
我说:“我们还是没通电话。"
他说:“我一定会找你。"
我心想:何必考虑太久?一个电话而已。
"不妨碍你工作。"他礼貌的回他自己的座位。
尊尼问我:“你的男朋友?"
我说:“看样子没希望了,即使是小婴孩,看到喜欢的东西也会伸手攫抓,他分明是对我不感兴趣,认识近一个月也不来约会。"
"也许人家慢热。"
"再慢也不能这么慢。"开头我也乐观过。
"你要快,也有呀,今晚跟我到的士可去,保证一打以上的男人来约会你。"
我说:“少废话,坐下来别动。"我按动快门,捕捉他神情。
"那男人不错,仪态高贵。"
"别说话。"
等我们拍完照,老柏已经走了,他客气地替我们付过账。
这家伙,神龙见首不见尾。
尊尼间:“为什么我没有那样的气质?"
我说:“你太刻意、太造作、太经营,尊尼,你不能挥洒自如,自然地表演你的仪态。"
"你说得太玄,我不明白。"
"换句话说,别太用心,顺其自然。"
"我还是不明白,我又没有强逼记者对牢我拍照,是他们拍了去登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出席那种有记者的场合呢?"我叹口气,他这个人如牛皮灯笼。
"人家请我去呀。"他理直气壮,“我故意不去,且非更加造作?"
由此可知他性情是个俗人,无药可救。
我收拾道具。
尊尼说:“说了半日,伶玉,我保证你交给我的又是行货。"
"当然是行货,不然还呕心沥血不行?"我大笑,“我哪来那么多血?"
"真拿你没折。"
"只要我的行货比别人的行货精,你老就包涵包涵吧,这是一个比较性的社会,只要你认为你已经得到比人家好的,就应该满足。"
"是,小姐。"他不悦,“再见。"他走了。
没想到一回家就接到老拍的电话。
“是你?"奇怪,有话他刚才为什么不说?巴巴打电话来,而这个电话,他偏偏考虑了一个月才拨。
"出来吃晚饭好吗?"他问。
“好。"终于动嘴了。
“七时正来接你。"
我洗刷得特别用心,头发梳得光亮,服装端正,还在柜底翻出小皮包,拿在手中,正如淑馨所说:所有梁山泊好汉的风情全部收拾得密密的。
他把我接到极富情调的法国饭店,有人在你桌子边拚命拉提琴那种地方。
在吵耳的环境下,他的话题渐渐入港。
这一刻就要来临了吗?我觉得滑稽,像电影情节般呢。
他说:“……我没有什么朋友,生活很单调。"
我礼貌的说:“每个人都如此,大都市普遍的现象。"
他嚅嚅的说:“你会明白吗?伶玉,看上去,你是一个很智慧的女孩子,你会了解吗?"
我很耐心,温和的说:“你可以向我倾诉,我并不是大嘴巴,你可以放心。"
“我孤独了许多日子,为了一个人,我回香港来,现在我觉得创伤已无痕迹,可以从头开始。"
"没问题,人总要活下去努力将来。"我啜饮拔兰地。
他很为难,耳朵涨红,几近透明。
我心中存着一个老大的疑团,对我,他同必这样?
他把杯子转来转去。
我说:“你可以相信我。”我按捺不住。
"你的朋友尊尼。"他没头没脑的说。
"尊尼如何?"我摸不着头脑。
"我想……"
"你想什么?"我微笑问。
"我想你介绍尊尼给我认识。"他冲口而出。
我抬起一道眼眉,忽熟之间灵光一现,我明白了。
我们之间有一刹那的死静。
在那一刹间我内心错综复杂,但廿秒钟内我平静得无可再平静,原来他是那种人。
多么可惜,世上好男人已经够少够少,而他却是尊尼的同路人。庸俗的尊尼与脱俗的他?
老柏紧张得如竖起毛的猫儿,他急需安慰,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连忙用自己的手按住他的手,“不要紧,柏,我会替你安排,我会叫尊尼跟你联络,我跟他很熟很熟。"
他感激得几乎落泪,“伶玉,我早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当然。"我喃喃说:“当然。"
真倒霉,心中酸甜苦辣齐齐冒起。
这场幻象之后,我又恢复同李陈淑馨的邦交——在中环午餐。
我例牌用手撑着下巴,万念俱灰的样子。
李陈在说:“……成熟女人应该像你这样——"
成熟,熟得烂透,皮都皱了,早掉地下了,称赞一个女人成熟并不是什么好字句。
有一个人走过来,手搭在我肩膀上,“表嫂,伶玉,好久不见。"声音亲昵无比。
我一抬头,是柏德烈,是,又遇上了,他身边跟着名模尊尼,尊尼老实不客气的吻我面孔。
淑馨睁大眼睛瞪看他俩。
他俩打过招呼后潇洒地离去。
淑馨问:“怎么回事,喂,怎么回事?"
我苦笑,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男朋友多着呢,对我又好。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