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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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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网球场,她不胖,穿短裤,白t恤,腿是长长的,但不知为什么,她给人一种胖的感觉,在t恤与短裤下的皮肤给人一种紧张。www.maxreader.net

网球场里有好几个女孩子,那几个英国女学生白得令人难受,年纪轻轻,大腿上已露着青筋,手臂上布满毛孔,一眼看上去就像拔了毛的鸡皮,雪藏过的,也就透着雪藏过的异味。

西方女子也有美的,然而决不是英国女子,或许我对于其他国家不熟。女孩子还是中国人最美,她就是个罕见的例子,她必然去有阳光的地方度假回来,腿三晒成金棕色,油光水滑的,脸上也是那种颜色,眼睛漆黑,头发短短齐齐。

我用毛巾擦汗的时候问张:“她是谁?”

张说:“你不知道?”他有点诧异,“那是令弟当时得令的女友。”

我惊异,“哦?我还不知道呢。”

张笑,“由此可知令弟换女朋友的速度了。”

我也笑笑。六月份的英国竟如此热。

她的网球打得很好,决不是穿个短裙来露底裤的,手脚套着护膝护手,额角上缚一条白毛巾擦汗,那样子看上去,怪奇异的东方。

她是个急躁的女子,但凡接不到球,或打错了球,就骂着人。难得好看的一个人。

后来思思就来了,开着他那部莲花,见到我说:“大哥,你也在?”

我看看他,看看他的女朋友。

我问他:“考了没有?”

“就考了。”他尴尬的说。

我喝着啤酒,“既然就考了,怎么不在家温习呢,就算是过目不忘,也得看看笔记,一个硕士读了三年,你还想读多久?还到处逛。”

他不响,低着头看着手掌。

妻子过来,笑着解围,“你这做哥哥的,什么场合都摆个大哥款,自己打着网球,

喝着啤酒!就责怪弟弟,思恩,你别理他,这人教书教坏了,对我也是这样。”

思恩□雨b渗满c这孩子还有这样好,见了大哥大嫂,始终听话。我把手搭在他肩膊上,拍了两记。他的目光停在那女子身上,她奔到那里,他也转到那里。

“你的女朋友?”我问。

他摇摇头。

我说:“张说是你的女朋友。”

“我是在追求她,”思恩说:“我还有三篇功课要做,却跑来看她,如果是女朋友,才没这么空。”

妻看我一眼,觉得诧异。思恩是不追求女人的。女人追求思恩还来不及,就凭他的样子,凭他的姿态,一年换三百个女友。

我是跟他说:“洋女人不必带到家来,你好自为之,小心为上。中国女孩儿可以来吃一顿饭。”

他不大把女朋友带回来,他不与我们住,搬在宿舍,山高皇帝远,用着老子的汇款,自得其乐,不出大事,我是不会知道的。

妻跟他说:“思恩,今天来吃饭吧,我煮了汤。”

我说:“你别白叫他,他有他的节目。”

思恩的眼睛与心都在那女子身上。

她打完了一局,把网球拍一扔,有人拍着掌,她向思恩走过来,原来也早看见他了。这个时候,太阳已经淡了下去,她的影子在地下拖得长长的。

思恩趋向前去,跟她低低的说话,她点看头,一语不发。妻说:“很美丽,那身段是无懈可击的,那胸长得多么好。”我转过头去,温和的一笑。

妻怀孕有六七个月了。

思恩没有跟我们回去。我开看我的福士威肯与妻到家里,吃扬州沙饭,看电视。思恩在八点多来了。我捧着饭碗瞪他一眼,妻为他去预备饭,他那样子是懊恼的。

我不去睬地。

妻笑问:“你女友呢?”

他接过了饭,大口大口的吃着,吞了半碗,才说:“在家温习,不肯出来。”

我“啊”了一声。倒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妻看我一眼,笑道:“念什么科目的?我不相信那书本就比你更吸引。”

我说:“你别多讲话,当心他老羞成怒。”

果然思恩就放下了碗,赌气的说:“你们都拿我与大哥比──思惠如何如何,我怎么好,还是及不上思惠,思惠廿五岁半拿博士,我若廿六岁才毕业,也就是个不成材了,思惠廿八岁升了教授,我若做不到,也就是庸才,思惠这个,思惠那个,我就快疯了,我坐下来就是思惠的影子,从一岁开始,妈妈就说:‘思惠都会走路了,他怎么赖人抱?’我是不该生在沈家的!”

妻笑,“看这个无赖,女友不跟他出街,他就说了两车话,怪在我们头上来了。”

思恩白她一眼,“思惠还有你这个好老婆,处处护着他──还有饭没有?这炒饭恁地香!”

妻笑道:“这人益发无法无天了。”

我说:“你几时开始温习?”

“七七八八了,大概是没有问题。”

“她是你同学?”我问。

“谁?”思恩问:“哦,她?不同系的,念着化工,跟你一样。”

妻把饭给他,“你大哥才不是化工,他是机械工程。”

我说:“他才弄不清楚,他连念什么也弄不清楚。几时等他念完了,我们也好回家,如今为他放逐英国,开什么玩笑。我们若走了,他上什么地方吃炒饭去!”

妻说:“外头开着这些中国饭店……”

思恩说:“真受不了这种夫妻,一唱一和,这年头,吃一碗炒饭,就得听这许多闲话。”

他先笑了。

你别说,思恩有思恩的好处,他笑起来那种稚气,就打得动女孩子的心。这人功课马虎,开车箱,网球精,桌球精,又舍得花钱,反正花的也不是他的钱,每个周末上跳舞场、看电影,要不就过巴黎,他有他的一套。

他跟我说:“是呀,我功课是不好,但是功课并不是我生命的全部呢。”人各有志,他也就这么的活了下去,这就活了廿三年。

妻说:“思恩真是漂亮。”

我微笑:“人家都说我们兄弟像。”

妻说:“是呀,是像,可是我就不觉得你漂亮,你老气,没有他那种飘味,也幸亏你老实,不然怎么娶我?你看思恩的那些女朋友,那个不心惊肉跳的,又有什么味道。”

思恩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以前人家在理工学院说:“那是沈的弟弟。”现在大家都说:“哦,原来你是思恩的大哥。”我这退位让贤了。

然而他终于把女朋友带了回家。是暑假的早期,热得不像话。我自图书馆回来,妻正招呼他们。两个人像吵过嘴似的,都不开口。我先有点烦,这女孩子,长得再好,不明事理有什么用,什么时候不好生气,跑到别人家来摆架子。

我也没什么话,大家吃了菜,点心。

妻说:“工程部打了电话,让你去一次,他们叫你去取那个mimache。说是通知你多时了,仿佛你不在乎。”

我点点头。

那个女孩子忽然抬头春了我一春。我觉得她脸圆圆的,还是那种金棕色的皮肤,就像一头猫似的,大抵这样的女孩子,是有资格发点小脾气的,我就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思恩说:“哦,大哥做了mimache,恭喜恭喜,名字后面一大串.”

我打断了他,“要不要多一个春卷?”

思恩忙吃的,也就忘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两个人没坐一会儿就走了。

妻忽然生起气来,就跟我说:“咱们思恩不错呀,配公主也配得上,偏偏她板看个脸,什么都爱理不理的。思恩也有今天,平时折腾女孩子,今天报应来了,我不喜欢这女孩子。”她母性大发,维护着思恩。

我微笑说:“当心胎气。”

她坐下来,用手撑看头,“思恩都告诉我了。这女孩子,是新加坡人。”

“哦。”我应着。

“母亲是小老婆,一直住香港,父亲已六七十岁了,长年不见面的,她在新加坡出世了,也没回过去,统通把香港的陋习也染上了。思恩说爱她。”

我不在意的说:“思恩爱她,不过因为还没得手。思恩爱的女人多着呢。”

“思恩真爱她,向我要钻戒来了。”她说:“你说奇不奇?那钻戒原是两只,当年妈妈买的。一只给了我,一只是思恩的,怕他弄丢了,暂存我这里,那戒指虽然不大,却上好的货色,我是不给的,问过妈再说。”

我笑,“你太看重思恩了,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爱玩的男孩子,随他去罢了。”

妻说:“思恩是有点好处的。”

至少他深得大嫂的心。

临睡的时候,妻说:“你看到她的裙子没有?那是什么料子呢?如此贴身。”她念念不忘。

第二天她就进了产房,十二小时后养了一个男孩子。

那个穿贴身衣料的女孩送来了两打上好玫瑰,署名是“兰花”。我这才知道她叫兰花,不过是个普通的名字,跟她的样子不甚相配。

思恩的硕士榜上有名,眉花眼笑,天天来医院陪着大嫂,又计划着明年的博士。

我问:“爸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很有点高兴,爸说我可以去意大利,寄了三百镑给我。爸说今年很是不错,又添了孙子了。”“你打了长途电话?”我问。

妻笑,“自然,他还写信呀。”

我摇摇头,叹口气。

“爸说让大嫂抱着孩子回去一趟,你若定不开,就罢了,他会写信给大嫂的。”思恩说。

妻看我一眼,说:“他最不爱回家。”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与你女朋友说一声,谢谢她送了花来。”我把名片给他看了。

思恩说:“她送了花来?我不知道。”

这女孩子有点怪怪的。

妻问:“你与她怎么了?”

“冷冷淡淡的,找她出去,她不拒绝,不见得特别开心,我打听过了,她没有别的男朋友,不外是吊我胃口,我喜欢她也没用,在她家坐到十二点,她就找藉口轰我走,想看真有点生气。”

我瞪他一眼,思恩越来越不堪了。

妻连忙说:“罢了,思恩,再说你大哥要骂了,你自己存心不良,怎么把她当粉头?”

我忍不住,板起脸来,“什么粉头面头,你们两个人说话卑俗到这种程度。”

思恩吐吐舌头,不响了。

妻在医院裹住了一个星期才出的院,千方百计央人请了个中国太太来帮忙,那太太的丈夫在餐馆做工,也乐得寻点外快,可是妻也很苦,什么都不放心,爬起床来看孩子。过了才一个月,大家心里都疑惑,可是不说,倒是思恩嚷:“我侄儿像我,哈哈哈!”孩子的相貌的确像叔叔,我想,那德性别像他就好。妻笑,“你别说,像思恩也有好处。思恩不乐了,“唷!像我有什么不好?”大家拍了照,寄回家去,爸爸一定要妻与孩子回去一次,我推到第三个月,到时也秋凉了。

我问思恩:“你几时去意大利?”

他不响。

“照啊,”我说:“那三百镑早花光了,是不是?”

他说:“我本来想跟兰花一起去,她说:‘我要去自己去,跟你走这么一趟回来,我花的是自己钱,却跳到黄河洗不清,我跟你成了什么关系了?’我说我请她,她又生气,抢白我:“啊,我才值那六百镑!’你想想,这女孩子恁地难伺候,我且冷她一冷。”

我微笑,这兰花倒很有点道理。

“那你是不去了?”

“我陪大嫂回家去。”他说。

我点头,“倒也好,我也放心点,倒省我请假,陪她回去。我九月在巴黎要开一个会。”

思恩瞪眼,“大嫂,你看大哥有毛病了,他教的是机械工程,又不是时装,开会开到巴黎去了,花妙不花妙!”

妻说:“是啊,我倒要好好查一查。”

我一笑置之。

思恩后来托我带东西给他在巴黎的女朋友,我严词拒绝。

我教训他:“你也该好好找个女朋友了!混得出什么名堂来?这些跟你泡的女人,你别以为你得了便宜,你给她们玩了你不知道,她们有什么损失?”

他讪讪的道:“是,大哥说得对。”

难怪妻喜欢他,我也心软了,只好叹口气,“你真是勇于认错,坚决不改。”

“你说兰花好不好呢?”他问我。

“还不错。”我点点头,妻虽然不喜欢她,我却始终觉得她是不错的,这女子像个大学生,有点气度。

“但是她这样对我,我不能爬着求她呀,有时候我想,这些年来,什么样的女孩子都见过了,也只有她比较好,就向她求婚也罢,可是又不甘心──她不爱我。”

我笑说:“你被女人爱惯了。”

“是吗?等我回来再说吧。”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可是为她也悬了几个月的心,算是不容易了。

秋天以后,妻就收拾行李与思恩回家。思恩打算回来以后开始做博士。我不管他几时做好,反正地上了轨道,我也该走了。

我送他们到机场,叮嘱一番,道了别。

他们到了香港就打电话来,说爸妈爱孩子爱得不得了,妻兴奋的说:“几个长辈都说没见过如此可爱漂亮的小孩,思恩又说是像他。”我笑了。

我开了思恩的车子到巴黎开会。法国人的机械工程并不坏,我在巴黎大学蹲了三天。

后来觉得几次到巴黎,都没有好好的买一样东西送妻,就打算走一趟百货公司。问了人一声,人说戏剧院广场附近有好些大公司,我就朝那边跑过去。

刚巧下雨了,我才发觉巴黎的确是美丽的,走过三合一教堂,迎面来了一顶花伞,差点没撞在我身上,差点要撞上来,却又轻巧的避开了。

那女孩子圆圆的眼睛,叫我:“沈大哥。”

我想:真正到处碰得见熟人,定睛一耆;却是兰花。她和气的微笑着,那种温文是罕见的。我先是高兴了。“你呀,你在巴黎……,放假嘛?”

“我毕业了。”她解释。

“啊,没有升学吗?”

她摇摇头。原本女孩子念个学士也够了,且又是理科学士。

“成绩好嘛?”我礼貌的问。

我总忘不了,那一日她情愿温习没与思恩上街,思恩大大的发了一场脾气。

“一等荣誉。”她很开心的敌笑着。

我脱口赞道:“实在好成绩。”

“思恩说你也是一等荣誉。”她说。

我没想到多年前的事还被人提着,顿时一呆。

雨渐渐密了。我说:“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我们在咖啡档坐下,她以流利的法文叫了柠檬茶,我喝黑咖啡。路上的人还是很多,早上十一点。真没想到在巴黎遇见她。

我与她客气的说看家常话,她竟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子,与她说话,非常的愉快。她是一个走来走动的人,欧洲热得像她的自己手掌。

我说:“……想买点东西给妻子与孩子。”

她微笑,“怎么能去大公司买呢?大公司一向买不到好东西。”她偷偷看我一眼。

我笑,“那该去什么地方?你带路好了。”

“去香舍丽榭,好是好,可是那东西又俗艳,我们去里和利路。”她建议。

我根本无所谓,跟着她走。我难得有这样的空,雨还是下着,我帮她拿着伞,她问我可要乘地下火车,她可是情愿走路。我说开了思恩的车来,不过怕步行还方便得多,于是大家走路。

我们一片片店走着,她讨价还价,那眼光是很独到的,为我拣了一整套的pc大大小小的皮夹子,我都买了。店员显然以为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有点难为清,后来付钱的时候忍不住解释,“她是妹妹。”

兰花一脸异气,她说:“你会法文啊,我倒是献丑了。”

我说:“那里;思恩的法文才好,我是胡诌的。当年请了一个补习老师,他说得这么好了,我始终不行。”

兰花微笑,“你们两兄弟,没一点相像之处,可是弟弟一直夸哥哥,哥哥也一直夸弟弟。”

我慢慢的说:“是不像,思恩长的漂亮。”

她说:“我没有这样的意思。”忽然脸红了。

她又陪我去买了童装大衣,我因有个专家陪着,索性大买起来,连香港的亲戚也人各一件,大包小包的,不亦乐乎。然后我觉得;似乎也该送她一样什么。思恩始终对她有意思的,她又陪了我一个中午。

她在肴一只女装表,我趁她不在意,问了价钱,一千五百法朗,浪琴,我悄悄的买了放在口袋里。

我们找到车子,把东西放在行李箱里,那辆莲花的行李箱小得可怜。

她说:“思恩的车子。”

我微笑,“是,男人就这样,太太不在,总要作怪──他这车子快点,公路上方便,我就借了来用。”

她笑了。走了这半日,她也累了。我有义务请她午饭,于是开口约她,并问:“你有朋友同来?请他一道。”

她很喜悦:“谢谢,我正想:上哪里吃饭呢?不,我没有朋友,我是一个人来的。”

她想去左岸吃海鲜,我为难了,我并不熟那里,那里据说阿飞甚多。

我笑说:“我是老了,俗得很,只配在右岸荡荡,你若高兴,我们去美心吃一顿。”

“那里贵。”她说:“不好。”

“你倒不必为我省钱。”我微笑。

“我穿这牛仔裤雨衣,人家必把我当女叫化。”她说。

这女孩是固执的,我只好陪她去左岸,由她开车。她开车我掩着脸。她那作风与思恩倒是一对,再窄再弯的长板路还是飞着,终于到了,我下车,双膝软软的没劲道,吓坏了,到底老了。

她倒神采飞扬,选了一家小饭店,撕着面包,过堡多的白葡萄酒,叫了几碟子莫名其妙的东西。难得她在法国也混得这么好,实在不像考一等荣誉的学生,适才买东西的时候又如此小资产阶级。

我说:“……如果与思恩在一起,倒是有趣,他也喜欢这样。”我有意探听一下她对思恩的意思。

她说:“思恩?他喜欢得太多了。”她停了一停:“太多了。”

我坦白的说:“他喜欢你。”

她笑了,牙齿雪白的,她说:“沈大哥,你是君子人,你不会明白思恩的。”

我说:“思恩并不是坏孩子。”

她温和的答:“是。”那口气,也与思恩差不多。

我这才发觉,她的好处不止是会“穿一件贴身的裙子”,像妻所形容一般,我忽然喜欢她起来,存心爱她嫁给思恩。

“改天我们一起吃饭,兰花,思恩从香港回来,我打电话请你。”我说。

“思恩几时回英国?”

“隔一、两个月吧。”我说。

“我要回家了。”她说。

我有一阵失望。“啊,回新加坡吗?”我礼貌的问。

“谁说的?”她反问:“香港,我家在香港,新加坡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急急否认着,越加证明她与新加坡有看不可分割的关系。

我点看头。

“然而也未必,”她说:“家里……春情形再说吧。我给你电话。”她写了个号码,递给我。

吃完了饭,她开车送我回旅馆。

我猛然记起来了!我问她,“原来你预备做什么的?”

“也没有什么。”她微笑。

“我是误了你的正经事了。”我歉意的说。

她笑,“除了你,谁还有正经事呢,不过想去印象派画馆。”

“我陪你去。”我说。

她端详我,“你若喜欢,就陪我去,若不喜欢,就此道别,你别像思恩,这张他会画,那张他也会画。”

我笑,“我偏偏跟思恩一样,可是我比他虚伪,我只心里想,嘴巴不说出来。好,我们回伦敦再见。”

“你要走了?”她问。

“明早回去。”我说。

她点点头。

“谢谢你,”我自口袋里摸了那只表盒出来,“你若真当我是大哥,这你收下,不要客气。”

她也没看见什么,爽快的收下了,这女孩子是有默好处的。

可是她说:“你若是我大哥,一切好办了。”说得很是温柔,温柔过头了,有点悲哀。

我说:“你并没有大哥……你是不会知道。”

“再见。”她说道,依然笑着,那笑容是极好的。

她到印象派画馆去了。

第二天清早我开车到布朗,还记得她的笑容。她是个不大爱说话的女孩子,很客气,很世故。

妻与思恩提早回来。

我大吃一惊,问:“孩子呢?”

“爸妈留住了。”她说,“不放走,说请了奶妈,又说怕我照应不周。”

我气,“你就答应了?孩子将来都不认得父母了!”

妻不响。

思恩说:“你先别发脾气,爸爸说两个月就送回来,他亲自来,还不行吗?他们爱那婴儿啊,你都不知道,迹近肉麻的,做梦还在抱孙子,早知这样,我也早早结婚,养几个来争宠。”

我只好作罢,看了妻一眼,她笑了一笑,很了解我的样子。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我把礼物拿了出来给她看。妻惊喜,“这次圆门褴精了,买得似模似样的,以往带的东西,六国贩骆驼似的,杂七杂八。”

思恩说:“哈!我也有好东西带来。”他带了一只金表给我。我谢了,他又说:“这趟走私两只手表,海关竟没发觉。”妻问他:“还有一只是谁的?”他答:“兰花的。”我忽然说:“兰花是不错的,请她来吃饭。”

妻说:“思恩还记得兰花中.我道早忘了,在香港玩得不像话了!”她向我眨眨眼。

“你别乱说我,大嫂,我天天坐在家抱侄儿──”我笑,“你们俩别再说了,没完没了。”

“我这就去找兰花。”他说。

晚上妻跟我说:“还是香港好,什么都有,几时我们回去呢?”她很渴望回家。

“等思恩上了轨道就回家。”我应看。

她很满意。“这里也有好处,不过怎么比得上家?”

她说得不错。

思恩第二天来找我,他说:“你在巴黎见到兰花?”

我点点头。

他隔了很久说:“兰花是不错的。”

“是。”我简单的说。

“临大考她教我方程式,你没想到吧,她功课好得很。”

我问:“你几时向她求婚?我叫你大嫂把戒指交出来。”

“她不肯嫁我。”

“你有诚意,她干吗不嫁?”我反问。

“你不知道,她怪得很。我也没有意思这么快结婚,大家订了婚倒是好。”

“我帮你说好了。”我说。

思恩很喜悦。“谢谢你,大哥。”

“我是把你交给她,由她再教你几道方程式,我好与你大嫂回家去,谁还耐烦躺在外国?”

思恩笑了。

妻说:“我还是不喜欢她。”

我说:“那是你的偏见,她是不错的。”

“我是老式女人,不太喜欢她那种作风。”

我说:“思恩喜欢就行了。”

“这是你作的主。”她笑,把成事交了给我。

兰花被思恩杓了出来。她倒没回香港去。

她穿了一套很整齐的裙子,外加大衣一件,大方得很。手腕上戴着我买的浪琴表。

思恩一进门就往火炉靠,嘀嘀咕咕的抱怨,“我买的康斯丹顿不要,戴这种单老货色。”

兰花的眼睛没春我,脸上却挂着一个和气的笑。本来大伯送一个表给弟媳,何等平常,可是因她这个温馨的笑,情况就不同起来,我有点不安,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她原可以告诉思恩,那表是我送的,她为什么没说呢?

我也没告诉妻,那些礼物是她挑的,但是──找只懒得噜嗦。她是什么意思?女孩子心思总是奇怪的。

大家吃了饭,我就跟她说正经事。

我说:“大家都喜欢你,你认识思恩,也这么些日子了,不如订婚吧,算我作主。”

她不响,然后微笑,“大哥也会说谎,不过是你一个人喜欢我罢了,大嫂就一点也不高兴我。思恩没我也成。伯父伯母根本没见过我,怎么叫做大家都喜欢我?”

思恩在一边就气道:“大哥好,大哥什么都好,我告诉你,嫁大哥也不容易,你没见大嫂?她忍耐功夫多好,像你?”

我喝止思恩,“吵架的日子多呢,怎么专门在人前斗嘴?”

两个人都不响了。

我觉得没有什么味道,可是话总得说完的,就说下去,“──订了婚也好。”

思恩说:“我是爱你的,兰花,你也知道我,现在我走开,你有话跟大哥说好了。”他真走开了。

兰花微微一笑,“有人求婚是这样的。”

我说:“他怕你不答应。”

她叹一口气,“我今年廿三了。”

我听着。

她说:“大哥,我不瞒你,我妈妈叫我嫁人,嫁得了便嫁!天下最好吃的饭有两种,我妈妈说的:一种是做戏,胡乱上台诌几句,钱就来了。她以前是做戏的,她应该知道。另外一种,是做太太。做戏的女人,一样要嫁人,由此可知嫁人是天下第一营生,若在外国家不出去,回了香港,那选择范围是更窄了,所以我必需在这里嫁人。思恩是不错,很多女人等着地呢,我知道,我不是不喜欢他,然而他不过是这样的一个人。你给我面子,代思恩向我求婚,我当然答应,谢谢你,大哥。”

她说得这么坦白,我自然明白。她并不爱思恩,思恩不是她心目中的对象,可是因为她已经廿三岁了,势必要嫁人的,家里也十分要她嫁人,而思恩刚好在这个时候向她求婚,所以她就答应下来。

我隐隐觉得不妥。

而思恩呢,我也很明白他,他在外头玩着,玩得很险,说不定弄得不好,有女人会逼他娶她,不如名正言顺的订了婚,拿未婚妻作当箭牌,未婚妻管不了他,他只有好,这样的关系维持得下去吗?

我低声问:“你难道不爱思恩?”

兰花答得很快,“我爱他就痛苦了。”

这倒也是实话。

“思恩说他爱你,你不相信?”我又问。

“他倒没说谎,他没必要说谎,他现在是爱我的。”

“你不能这样说,思恩────他是不错的。”

“是呀,我也这么想,”她的微笑又上来了,“我肯嫁他,他未必娶我。”

“订了婚总要结婚的。”

“未必。”她说:“大哥.你是君子人,你是不会明白的。”

她反反覆覆称我为“君子”,我觉得很诧异。这个女孩子根本叫我诧异。

我只好说:“兰花,你在外国耽久了,你不明白君子的。”

她笑了;低下了头。

我扬声说:“思恩,你好出来了,兰花答应了。”

思恩倒是满脸笑容,他说:“唷,我在书房里等砍头似的。”

兰花把那只钻戒戴了,不出声,一直看着手。

然后两个人就走了。

妻说:“根本不像订婚,兰花一点开心也没有。思恩适才跟我说,她母亲是做戏的。”

我忍不住问:“你对她家人道么感兴趣做什么?”

妻不响了。

或者思恩说得对,做我妻子也不容易,我原不喜欢说人闲话,也不喜欢妻说人闲话。一开始她就诸般挑剔兰花,我不觉得,兰花先觉得了,我认为这是我的错,妻是一个没有事业的女人,凡事我对她负责,我也必需对她的行为负责。

我写了封信告诉父亲,父亲曾去探访兰花的母亲。

据爸爸说,兰花的母亲上了年纪,却还是美女,“那女孩子一定长得很好。可惜她父亲在新加坡做生意,未有机会见面。然而──思恩怎么忽然订婚了呢?”

思恩怎么忽然订婚了呢?父亲想叫他们回去结婚。但我却知道,这将会是一个老长的订婚,这两个人暂时并没有结婚的意思。

兰花戴了订婚戒指的手指是美丽的。她的手相当大,手指纤长,小颗的钻石在她手指上决不会好春,幸亏咱们家存着一只体面的戒指,现在就用上了。她又不搽指甲油,益发显得一种奇异的对比,又仍然穿看牛仔裤,芝士布衬衫。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订了婚之后,来的次数多了,妻虽然还是对她有一种妒忌性的不满,却不再说什么了。因为兰花实在有她的好处──大伙儿去旅行,回来筋疲力尽,只有她还能进厨房弄香喷喷的咖啡与烧一大锅牛肉出来吃一顿。问她精力是哪儿来的,她却说:“总得有人弄呀。”

她确然是有点儿怪怪的。

对思恩,她毫不紧张,思恩还是跟旁的女孩子勾搭着,旁的女人也都以勾引他为荣,他不是一个十分挑剔的男孩子,有什么香的甜的,就逢场作戏一番,我想兰花是晓得的,连我们都知道了,她焉有不知道之理。

思恩说:“她不是一个吃醋的女人。”

不是一个吃醋的女人。她并不爱思恩。至少没有爱到那个程度,或者她是个与众不同的,我明白她,到底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我与思恩说:“你昨晚跟那个法国肉弹去看什么戏。”

我对思恩说:“连我都看到了,你那部车子又招眼,有什么好处呢?到底是订了婚的人,你得给兰花留点面子,咱们中国人色色讲究面子,你得让她有落台的机会,否则事情僵了,你再上哪里找这么一个老婆去?情妇,香的臭的,腥的腻的,一千一万个都行,老婆却只一个,到头来她扶你,你扶她,那金发洋女人能陪你终老不成?人还真是会老的,思恩,别以为你得天独厚,吃了长生果了!”

思恩稀罕道:“没法子,大哥就是帮兰花。”

做人得讲道理。

他说:“你不知道,她是个不吃醋的女人,反正我除了她,决不娶别人。”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他问:“大哥,那金发的不错吧?那头发是真的,不是染的,三十八、廿四、卅五。胜当年碧姬色铎多矣。”

尽管他是我亲兄弟,我还是倒胃日了。

第二天兰花微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大哥是不会明白的。”由此可知她全知道,她只是不说而已。

我心里面不舒服。

我叫她多来我们这一边,她一个人在外国,有什么去处。

过了好几个月,我跟妻说:“要不回香港,要不把孩子带回来,这算什么?要舒服,干脆别带孩子。”

“回家也好。”妻说。

“是呀,可是回家,又得从头开始,重头找工作,怎么办?你考虑过了?”

“你去把孩子带回来了,都差不多三个月了,快会认人了,反正爸妈也好久没见你,见了你心也安一点。”

“可不是。”我说:“那么我回去了。”

“你请得了假?”

“就放复活节了。”

临走的时候,兰花来学校找我。

她有话跟我说。她说:“大哥,我有一事托你。”

我看看她,心里很难过。

兰花的终身并没有什么着落,与思恩订婚,简直是一场包输的赌局,她又不是一个有心思赌的人。

她脸上有一种默然的宁静,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我也想回家。只是没回家的勇气。大哥若到了香港,去见我母亲一次,就说──我很好,她不必挂念,就说我很好,对了。”然后她转侧了睑。

“你没跟她通信吗?”

“有呀,然而她会发疑我,大哥是君子,大哥说的话,她一定相信。”

她还是坚持看我是一个君子,这种天真的信任,开头是令我尴尬的,后我就觉得,她以往必然碰到过无救的小人,以致见了我,错认为君子了。

她的故事,她的故事是怎么样的呢?

“我一定去看她,一定把你的话传到。”

“谢谢大哥。”

“还有旁的事没有?”

她摇头。

我说:“你总是不快乐,兰花,为什么呢?”

“谁说我不快乐!”她微笑着站起来,“那天在左岸吃海鲜,我多么快乐!”

“我的天呀,那是半年前内事儿了!”

“半年快乐一次,还不够吗?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她说:“大哥,我先走了。”

她那一天真的很高兴?我真觉得她是暧昧的。

我回香港她没有来送飞机。到了香港,我可以想像到妻曾经受过的疲劳轰炸。我是累倒在地上,整天像大明星接受访问,四周都是问长间短的人,受不了的人。

后来总算抽得一天空,去看兰花的母亲。

正如父亲所说,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太美丽了,令人不置信的,年纪不大,说话慢慢的?有一种腻性,就把人莫名其妙的腻住了。

某些地方她很像兰花,或是兰花像她,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哀伤,对任何事物没有留恋的哀伤。

她抽着姻,穿一件印花丝旗袍,双捆边,绣花拖鞋上绣着蝴蝶。她让我喝茶,还是用有盖子茶盅。最奇怪的是沙发侧放着痰盂,可是却不觉恶心,她是一个有办法的女人,就像她女儿兰花,不过得她母亲三二分真传,思恩也就很服贴了。

兰花的母亲没有开口,只是客气的微笑。

她家客厅中央一束白色的姜花散着香味,很阴凉的香味,姜花本来也应该是很普通庸俗的花,然而她们两母女一向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那是不必提了。

然后她很细致的打量我,然后她说:“我们兰花若嫁你兄弟,也很福气了。”

我欠身,“不敢当,伯母。”

她叹口气,“你兄弟可像你?”

“很像。”我只好如此说。

她说:“兰花没兄没弟,就她一个人,我──是随时会去的,人年纪大了,说不得的,你多多照顾她,我把她托在你手里了。”

我说:“伯母──”

她说:“兰花说得对,你真是个可靠的人呢。”她打断了我的话,“据说又品学兼优,我见过令尊,也是君子人,兰花大概不必担心。”

我默然无语。看了,好了,咱们一家人都是君子,肉割得不正都不吃,大伙儿都坐着饿死好了,兰花是哪里来的观念!

我放下了一点礼物,就走了。

她没有留我。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老,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她没有留我。

她只是说:“告诉兰花,我也很好,叫她不必担心,念完了书,就回来吧。”她停了一停:“其实念什么书呢!嫁了算了。”然后就朝我笑了一笑,那笑是美丽的。

我告辞。

看情形她们的环境很不错,高等的住宅,高贵的家俱,实在是很过得去的,然而真相谁知道。

我抱了孩子回来。

妻说:“兰花与思恩吹了。”

我问:“怎么?”

“吹了。”

“胡说。”

“真的。思恩说的。”

“为了什么?”

“思恩说见到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

“什么男人?”

“不知道。”

一回来就碰到这种事,我是烦得头大,一发狠,我就与老婆回香港,管谁跟谁吹呢!天晓得!

我一直说“不会的”。

思恩抱头大哭。我与妻好笑。他又不是不爱她,偏偏又爱要花样,真耍出花样来了,又受不住剌激。

他是求我,“大哥,你想想,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大哥,你想想!”

“你不要她,也算了!”妻说:“要她,你自己先不必鬼混,现在什么时代,她又不是没脚蟹,后果堪───对了,戒指还来了没有?”

这时间只有妻一个人会想到戒指。

“没有。”

“糟糕,肉包子打狗,有去没回!”妻笑。

思恩说:“她还了我我就完蛋了!”

我双眼只看看天花板,我对这种事没兴趣。

而兰花!她总有她的想法,我对这女孩子十分的佩服,她决不会胡乱就推了婚,总是思恩又做了什么见不得光之事。

我从没有去过兰花的家。?

那一日去,刚好路口摆了一个档,卖花,那花很好,尤其是水仙,黄得美丽,我买了一大束。奇怪的是,任何花只要束在一起,一大堆,都是好春的,卖花的老妇二买花的总是老妇一替我用软纸包起来。我提看花到兰花的家去。她早在窗口看见我了,探身出来打招呼,脸上含着笑,一点忧伤都没有。

“大哥!这里!”她叫。

我也笑了,抬头看着她按铃,她住四楼,英国还有这点浪漫,房子矮,可以探头出窗打招呼,香港什么都十七八层楼,干吗?跳楼?

她替我来开门,我上楼去。

她明快的穿一件衬衫,花纹有贴褪色,也就显得自然,一条过膝的牛仔布长裙,双手插在袋里!那种潇酒标致是不用提了,头发剪得短短的,脸蛋上有一种不该有的喜气。

她很开心,为什么?

我们走上木楼梯。

她笑道:“大哥别笑我,我只租得起一间房间,但倒是很舒服的房间,房东准我用她的厨房,我自己有浴间。”

我进了她四楼的房间,好美的房间!

大概有两百尺大,一张大床,上面铺着一张七彩手钩的毛线花被,小块小块并的,墙是米色的,木板地很旧了,但擦得很亮,铺着一张很厚的棕色杂米色的毯子。有摇椅不稀奇,还有一匹摇木马,房间有种奇异,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有花,有草,有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玻璃球,有说不尽,形容不出的小玩具,洋娃娃,各种各样的纪念品,以及书,无数好书本。

美丽的房间,美丽得随意,一种不自觉的美丽,就像她本人。

我看她,把花递给她。

她道谢。

她说:“你看,我回不了家,搬这些东西,简直搬死人。我去旅行,不管去多久,也只好交着租,叫我把这些东西搬哪儿去?头痛。大哥请坐,别怪我乱,喝什么?我有中国茶。”

“就中国茶,是什么茶?”

她歉意说:“前一阵子妈妈寄了上好的旗枪来,奈何喝了胃痛,现喝普洱。”

我点头,“就普洱。”

“我是加玫瑰花的。你呢?”

“没试过,试一试。”我说:“烦你了。”

她笑着走到隔壁厨房去了。

这房间里简直一尘不染,妻看了恐怕要妒忌的,明窗,又暖和,不知租金如何,因在顶楼,有一只窗门是斜的。

她的书桌也是斜的,像建筑师那种,考究之至,就放在房间中央,床倒是贴着墙,墙上挂一个日历,那日历上有史诺比,睡在屋顶上,他在想:“明天或者是一个好天,今晚睡久一点。”胡士托早在他身边梦周公去了。

我微笑。

她捧了茶来,我舒舒服服的坐在摇椅上,摇呀摇的,喝着她喷香的玫瑰普洱,忘了来意。

她坐在地毯上,其实还有好几张舒服的沙发;她就是不坐。她也喝看茶,手上那只钻戒晶光四射。

“大哥,你不必开口,我早知你为何而来。”她说。

我说:“你很懂享受,这房间很美。”

我的水仙给插在一只蓝花的瓶子内。

“我见了令堂了,她很开心。”

兰花笑,“我晓得你怎么想:‘到底不愧是个做戏的,长得还不错,就是有点堂

子里女人的味道。”

我不响,微笑,的确是有点流气,她母亲。

“四十八了,”兰花感喟的说:“看不出来吧?”

“春上去不过三十二、三左右。”我说。

“是,许多人说只有三十,那是过分了,可是瞒十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中国女人的魅力。”我说。

“大哥,谢谢你替我跑这一趟。”

“你跟思恩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

“解除婚约了?”

她微笑。

“过一阵子就没事了,是不是?”

她微笑。

“兰花,你知道你自己,你是一个难得大方的女子。我看思恩不娶你,也难娶别人,谁还受得了他?他也看不上别人。你一个人在此,就……迁就他一点,看我面上。”

“是呀,我一个人在此,大哥,平时你还公道,今天就来这套,打死不离亲兄弟,你还是帮思恩,我还不迁就他,你倒说说看。”

我不响。

“是呀,我不嫁他是不行的,你们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是不是?是的,我得嫁他的。”

“他在哭呢,泪天泪地,做男人像他……不用提了,自家兄弟有什么好说。”

她不出声。

我说:“我也不能看你们太久了,我想回香港家去。你们这般闹法,简直叫人心神不宁,你想想我做大哥的该怎么办?”

她脸上忽然变色了,渐渐的苍白起来,她放下了茶杯。

“大哥……回香港?”

“是嘛。我总不能在这里陪思恩一辈千,也出可独立,都念博士了。”

“可是……大哥,不会吧,孩子刚接回来,”她慌张的说:“大哥是说笑。”

“不,真得回去了,孩子就要学讲话了,一开口英文,却是黑发黄皮肤,有些稀罕,我觉得是耻辱,回香港读中文去。”

“也不会马上走的!”她急得差点没跳起来。

我纳罕着,怎么会有这种反应?我走不走,与她有什么关系?然后我想到她的寂寞,她的孤独,我到底也是一个说话的对象,我走了,她到底有点不舍得。怎么好怪她。

我想了一想,“也不过是几个月的事了。”

她笔尖沁出了汗,没说什么。

我说:“也不算是匆忙的决定,筹谋已久,苦无机会,若你与思恩好好的,我放了心,走得开了,我把思恩交给你了。”

她抬起头来,惨淡的问:“大哥,你又把我交给谁呢?”

我一时答不上来。她却没追问,就跑去为我做茶做水。是呀。她单身一个女孩子在这里,谁又照顾她呢?我呆着。思恩是如此靠不住的一个男人。

我低下了头。

我的话说完了,她的运气不好,她应该随到一个扎实的、可靠的、结棍的男人,不是思恩。然而她与思恩站在一起,却是出奇的配对,我该说什么呢?这种情形,第三者夹在中央根本是多余的,然而我硬挤在当中,我想思恩娶个好的女孩子而已。

她配思恩。

如此而已。

我把茶再喝完,就起身走了。

她倚在窗口看我开车离开,屋子窗沿花盆里开满了白色的、铃型的“山谷百合”。

我呆了很久。

可是没多久,妻说:“他们没事了。”

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呆了一呆。

“真讨厌!”妻说:“要什么花样,我们快离开吧,不关我们的事,什么三长两短,就找了你去,他们开心的时候,人影都不见一个,什么意思!你去做保人,做得好,谁感激你?不好,又是个罪,头都大了!”

“不是说好就回家了?还噜嗦什么呢?”我忍不住讲一句,就讲错了。

她脸就发青了,“我噜嗦?我们几时红过脸?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几番不欢,她与咱们什么关系?她又不是正式弟媳妇!好!我噜嗦,我不理,我什么都不说,任凭你们闹翻天,与我何干!是我多事,我该打嘴!”

她回到房去,把房门关得震天价响。

妻对兰花有种无名火,压了下去,也随时随地会得升上来的,我不明白。

她受的教育,为了兰花,荡然无存。

我不明白。

妻也不明白。

第二天她向我道歉。

我叹口气,“老夫老妻了,还提这些!”

“不是这么说,”妻落下泪来,“结婚这么些年,你知道我,我也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偏偏就现在出这种丑,读了这些年的书,全丢到阴沟里去了,你说怎么办?那火气是怎么升上来的,竟不知道。”

我不响,低下了头。

“我对兰花──我总是不喜欢,我真是不喜欢她,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凭什么她有那么多的自由?要风得风,要两得雨?这也不是妒忌,是一种恨恶。”

我说:“算了,以后想见她,还见不到呢,我们都快走的人了,她不见得会回香港,现与思恩又和好了。”

“她与思恩,究竟弄什么,我也不明白。”妻说。

“我倒是有点明白了,然而我们是局外人,明白也不好说话。思恩的要求高,你不是不知道,玩管玩,老婆若出不了大场面,丢的是他的脸,他怎么受得了!所以娶的一定是兰花,然而兰花倔强,他始终觉得没有真正得到她,意气不平,所以乱搞。兰花……她想嫁人。”

“想嫁人?何必嫁思恩?天下多少可靠的丈夫。”

“不见得呢,你倒数我听听。真正四平八稳的男人,又惹不起兰花。”

“若不是真爱……”

“什么叫真爱呢?”我笑。

妻忽然问:“你呢?你可爱我?”

我摸摸后脑。“爱你?怎么隔了几十年才问?你是从来没问过这种问题的。”

“真的,从来没问过。”她笑了。

“要我离开你,”我缓缓的说:“那是绝办不到的事,我与你这些年来,经过的不止是风花雪月,我与你……就是一辈子的事了。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为孩子,也为了我,我自己……自然也一样。咱们的感情是现实的,生活的,咱们不是罗密欧朱丽叶,但丁与比亚曲丝,梁山伯与祝英台,咱们是一对普通的夫妻,我很歉意。”

妻眼泪滚滚而下,她微笑着,“够了,够了,我已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了!”

“所以你不必疑心──我岂有不知道你的,你不喜欢兰花──是的,兰花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

“她爱慕你,”妻说:“瞎子也看得出来。”

我震惊,“我真不知道!你疑心过份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不会的!”

“也许我瞧不惯他们新派作风。”

我不响。

思恩与兰花真和好了。

没闹新闻。

没新闻就是好新闻。

我与妻却收拾道具,打道回府,孩子牙牙学语,烦是烦得头痛,却是一种喜气洋洋的头痛。

历年来积下的东西可真不少,什么都舍不得扔,家俱电器用品倒无所谓,一些书、信、文件,却绝对不会抛弃,思恩说:“大哥,我搬进来算了,你要我买你的家愀?还是租?还是赠?”这倒也是好办法,我把不带的全赠与他了,反正他迟早要结婚的,家俱还都新,不算旧。这解决了问题。

兰花来了,坐在一角抽烟,喝咖啡,穿条牛仔裤,一件衬衫,一脸的落寞,也难看得出真表情。与思恩倒是有商有量,两个人咕咕哝哝的耳语着,感情仿佛进了一步。

我不晓得她是抽烟的。打火机夹在牛仔裤后袋里,吸得很寂寞的样子,她是寂寞的。

我始终觉得妻有那种中年女人的忧虑与疑心。兰花怎么会看得上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凡女人,若爱她们的丈夫,老以为天下最好的便是她老公,个个女人眼红她老公,真好笑。

我跟兰花说:“这层屋子好,我们是租的,可是合约可以再续,再绩续问题,你们装修一下,就合心意了。”

她笑了一笑,“这全凭思恩,我仍住我那旧地方。”

“何必呢?”我惊异的说:“都订了婚了,这什么年代了?省一点,这里三个房间,又不是住不下。”

“不是这个意思,我最怕跟任何人挤眼睛对鼻子,包括思恩在内,谁也不爱看见谁早上起床如厕刷牙洗脸。”

我既好笑又好气,“啊,照你那理论,将来结了婚,你住三楼,他住二楼!”

“我们是不会结婚的!”

“兰花,你别太翻翻覆覆了。”

“大哥,你我没话好说了,说多了,你既不了解,又生气,你随我们去吧。”她断然的说。

她请我别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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