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党

繁体版 简体版
格格党 > 余华中篇小说集 > 此文献给少女杨柳

此文献给少女杨柳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够了,你要走动就到街上去。”

这话无疑伤害了她,她走到了窗前。她在凝视窗下河流时,表示了她的伤心和失望。然而我同样也在失望的围困中。那时候她如果夺门而走,我想我是不会去阻拦的。那个晚上我很早就睡了,但我很晚才睡着。我想了很多,想起了以往的美妙生活,她的到来瓦解了我原有的生活。因此我对她的怒火燃烧了好几个小时。我在入睡时,她还站在窗前。我觉得翌日醒来时她也许已经离去,她最后能够制造一次永久的离去。我不会留恋或者思念。我仿佛看着一片青绿的叶子从树上掉落下来,在泥土上逐渐枯黄,最后烂掉化为尘土。她的来到和离去对我来说,就如那么一片树叶。

然而早晨我醒来时,感觉到她并未离去。她坐在床前用偶尔显露的目光注视我,我觉得她已经那么坐了一个夜晚。她的目光秀丽无比,注视着我使我觉得一切都没有发生。昨夜的怒火在此刻回想起来显得十分虚假。她从来没有那么长久地注视着我,因此我看着她的目光时不由提心吊胆,提心吊胆是害怕她会将目光移开。我躺在床上不敢动弹,我怕自己一动她会觉得屋内发生了什么,就会将目光移开。现在我需要维护这种绝对的安宁,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将目光移开,这样也许会使她忘记正在注视着我。

长久的注视使我感到渐渐地看到她的眼睛了。我似乎看到她的目光就在近旁生长出来,然后她的眼睛慢慢呈现了。那时候我眼前出现一层黑色的薄雾,但我还是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呈现时眉毛也渐渐显露。现在我才明白她的目光为何如此妩媚,因为她生长目光的眼睛楚楚动人。接着她的鼻子出现了,我仿佛看到一滴水珠从她鼻尖上掉落下去,于是我看到了使我激动不已的嘴唇,她的嘴唇看上去有些潮湿。有几根黑发如岸边的柳枝一样挂在她的唇角,随后她全部的黑发向我展示了。此刻她的脸已经清晰完整。我只是没有看到她的耳朵,耳朵被黑发遮住。黑发在她脸的四周十分安详,我很想伸手去触摸她的黑发,但是我不敢,我怕眼前这一切会突然消失。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已流眼泪了。

从那天以后,我就不停地流眼泪。我的眼睛整日酸疼,那个时候我似乎总是觉得屋内某个角落有串青葡萄。我开始感到寓所内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的床和椅子渐渐丧失了过去坚硬的模样,它们似乎像面包一样膨胀起来。我已经有半个月没有看到夜晚月光穿越窗玻璃的美妙情景。在白天的时候,我觉得阳光显得很灰暗。有时候我会伫立到窗前去,我能听到窗下河水流动的响声,可无法看到河岸,我觉得窗下的河流已经变得十分宽阔。在我整日流泪的时候,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总在屋内走来走去。她开始非常安静地待在我身边,她好像知道我的痛苦,所以整日显得忧心忡忡。

四周的景物变得逐渐模糊的时候,她却是越来越清晰。她坐在椅子上时,我似乎看到了她微微翘起的左脚,以及脚上的皮鞋。皮鞋是黑色的,里面的袜子透露出不多的白色。她穿着很长的裙子,裙子的颜色使我有些眼花缭乱,我无法仔细分辨它。但它使我想起已经十分遥远了的住宅区,很多灯光里的窗帘让我的联想回到了她的裙子上。后来,我都能够看出她的身高了,她应该有一米六五。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得出这个结论,但我对这个结论确信无疑。

半个月以后,我的眼睛不再流泪。那天早晨醒来时,我觉得酸疼已经消失,于是一切都变得十分安详了。我感觉她在厨房里。我躺在床上看着屋外进来的阳光,阳光依然很灰暗。窗下河面上传来了单纯的橹声,使我此刻的安详出现了一些悠扬。橹声使我感到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舒畅。我感到一切波折都已经远远流去,接下去将是一片永久的安定。我知道自己过去的生活确实进行得太久了,现在已到了重新开始的时刻。于是我觉得一股新鲜的血液流入了我的血管。她就是新鲜的血液,她的到来使我看到一丛青草里开放出了一朵艳丽的花。从此以后,我的寓所将散发着两个人的气息,我知道我们的气息将是和谐完美的。

我感到她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朝我的床走来,走来时洋溢着很多喜悦,仿佛她已经知道我眼睛的酸疼消失,而且我刚才的自言自语她也全听到。她走来并在我的床上坐下,似乎表示她完全同意我刚才的想法。她看着我是要和我共同设计一下今后的生活,她这种愿望完全正确,她这种主人翁的态度正是我所希望的。于是我就和她讨论起来。

我反复问她有什么想法。她一直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望着我。后来我明白了她的想法也就是我的想法。我便在房间里东张西望起来。我首先注意到了自己的窗户,窗户上没有窗帘。于是我感到自己的寓所应该有窗帘了。现在的生活已经不同以往,以往我个人的生活赤裸裸。现在我与她之间应该出现一些秘密的事情,这些事应该隐蔽在窗帘后面。

我对她说:“我们应该有窗帘了。”

我感到她点了点头。然后我又问:“你是喜欢青草的颜色,还是鲜花的颜色?”

我感觉她喜欢青草的颜色。她的回答使我十分满意,我也喜欢那种青草的颜色。因此我立刻坐起来,告诉她我马上去买青草颜色的窗帘。她站了起来,她似乎很欣赏我这种果断的行为,我感到她满意地走向了厨房。这时我跳下了床,我穿上衣服走出寓所时,似乎经过了厨房,看到了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好像是灯光投在墙上,显得模糊不清。我悄悄地出了门,我希望能够尽快将窗帘买回来。最好在她发现我出去之前,我已经回到了寓所。因此当我走上寓所外的小街时,我没有理由重复以往那种试试探探的行走。我想起了自行车急驶而去的情景,我觉得自己也应该那么迅速。我在眼前这条模糊不堪的街上疾步如飞,我觉得自己不时与人相撞,但这并不使我放弃已有的速度。在我走到街口时,感到一直笼罩着我的模糊突然明亮了起来。我想到寓所的窗帘挂起来后,每日清晨拉开窗帘时也许就是此刻的情形。虽然眼前呈现了一片明亮,然而依旧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已经走在大街上了。我听到四周嘈杂的声响像潮水一样朝我漫涌过来。尽管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隐隐约约,可我还是依稀分辨出了街道、房屋、树木、行人和车辆。此刻这一切都改变了以往的模样,它们都变得肥胖起来,而且还微微闪烁着些许含糊的亮光。我看到行人的体形都变得稀奇古怪,他们虽然分开着行走,可含糊的亮光却将他们牵涉在一起。我在他们中间穿过时,不能不小心翼翼。我无法搞清含糊的亮光究竟是什么,我怕自己会走入巨大的蜘蛛网而无力挣脱。然而我在他们中间穿过时却十分顺利,除了几次不可避免的冲撞外,我的行走始终没有中断。

不久之后,我来到了以往总是让我犹豫不决的地方。我需要穿越大街了,我要走到对面去,走上一条狭窄的小街,然后穿过一个总是安安静静的十字路口。

事实上这次穿越毫不拖泥带水,我一走到那地方就转弯了。然而在我走到大街中央时,突然发现此刻的穿越毫无意义。我明白自己又要走到住宅区去了,我告诉自己这次出来是买窗帘。我没有批评自己,而是立刻转身往回走。走到第二步时,我感到身体被一辆坚硬的汽车撞得飞了起来,接着摔在了地上。我听到体内骨头折断的清脆声响,随后感到血管里流得十分安详的鲜血一片混乱了,仿佛那里面出现了一场暴动。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日下午,我坐在上海一家医院病区的花坛旁,手里捏着一株青草,在阳光里看着一个脸上没有皱纹的护士向我慢慢走来。在此之前,我正重新回想着自己那天上街买窗帘的情景。那天上午最后发生的是一起车祸,我被一辆解放牌卡车撞得人事不醒,当即被送入小城烟的医院。在我身体逐渐康复时,一位来找外科医生的眼科医生发现了我的眼睛正走向危险的黑暗。她就在我的病床前向我指明了这一点。在我能够走动以后,他们把我塞进了一辆白色的救护车。我被送入了上海这家医院。八月十四日,三位眼科医生给我做了角膜移植手术。九月一日,我眼睛上的纱布被取下来,我感到四周的一切恢复了以往的清晰。现在那个护士已经走到了我的身旁,她用青春飘荡的眼睛看着我,阳光在她的白大褂上跳跃不止。我从她身上嗅到了纱布和洒精的气味。她说:“你为什么拿了一株青草?”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无法理解她此话的含义。

她又说:“在你近旁有那么多鲜艳的花,可你为什么喜欢一株青草?”我告诉她:“我也不知道。”

她笑了起来,她的笑声让我想起在小城烟里曾经走过的一家幼儿园。她说:“有个叫杨柳的姑娘,她已经死了。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她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手里也拿了一株青草。我这样问她,她的回答与你相同。”

由于我没有对她的话表现出足够的兴趣,所以她继续说:“她的目光也和你一样。”我与护士的交谈持续了很久。因为护士告诉了我那个名叫杨柳的十七岁少女的事。杨柳是患白血病住到这家医院的,在她即将离世而去时,我被送入了这家医院。她为我献出了自己的眼球。她是八月十四日三时多死去的,那时候我正躺在手术台上,接受角膜移植手术。

护士指着前面一幢五层大楼,告诉我:“杨柳死前就住在四层靠窗口的病床上。”

她所指的窗口往下二层窗口旁的病床,就是我此刻的病床。我发现自己和杨柳躺在同样的位置里,只是中间隔了一层。我问护士:“三层靠窗的病床是谁?”

她说:“不太清楚。”护士离去以后,我继续坐在花坛旁,手里继续捏着那株青草。我心里开始想着那个名叫杨柳的姑娘,我反复想着她临死前可能出现的神态。这种想法一直左右着我,从而使我在医院收费处结帐时,顺便打听了杨柳的住址。杨柳也住在小城烟,她住在曲尺胡同26号。我把杨柳的地址写在一张白纸上,放入了上衣左边的口袋。

九月三日出院以后,我坐上了驶往小城烟的长途汽车。

3

那是一个阴沉的上午,汽车驶在上海灰暗的街道上,黑色的云层覆盖着不多的几幢高楼。车窗外的景象使我内心出现一片无聊的灰瓦屋顶。我尽量让自己明白前去的地方就是小城烟,在中午的时刻我已经摸出钥匙插入寓所的门锁了。因此我此刻坐在汽车里时,无法回避她坐在房间里椅子上的情景。我的心情如干涸的河流一样平静,我的激情已经流失了。我知道自己走入寓所时,她会从椅子上站立起来,但她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我没有想象。我会朝她点一点头,别的什么都不会发生。仿佛我并不是离去很久,只是上了一次街。而她也不是才来不久,她似乎已与我相伴了二十年。由于坐车的疲倦,我可能一进屋就躺到床上睡去了。她可能在我睡着时伫立在窗前。一切都将无声无息,我希望这种无声无息能够长久地持续下去。汽车驶出上海以后,我看到了宽广的田野,而黑色的云层在此刻显示了它的无边无际,它们在田野上随意游荡。车窗外阴沉的颜色,使我内心很难明亮起来。

车内始终摇晃着废品碰撞般的人声。我坐在27号座位上,那是三人的车座。靠窗25号坐着一位穿着藏青色服装的老人,从他那里总飘来些许鱼腥味。中间26号坐着一个来自远方的年轻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使我眼前出现一片迎风起舞的青草。我们处于嘈杂之声的围困中。外乡人始终望着车窗外,老人则闭眼沉思。

汽车在阴沉的上午急驶而去。不久之后进入了金山,然后又驶出了金山。窗边的老人此刻睁开了眼睛,转过脸去看着26座的外乡人,外乡人的脸依旧面对车窗,我不知道他是在看外面的景色,还是看身旁的老人。

那个时候我听到老人对外乡人说:

“我叫沈良。”老人的声音在继续下去:“我是从舟山来的。”

随后他特别强调了一句:“我从出生起,一直没有离开过舟山。此后老人不再说话。尽管不再说话,可老人始终没有放弃刚才交谈的姿态。过了约莫四十分钟,那时候汽车已经接近小城烟了,老人才又说起来。老人此刻的声音与刚才的声音似乎很不相同。他此刻告诉外乡人的,是一桩几十年前的旧事——一九四九年初,一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指挥工兵排在小城烟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老人的叙述如一条自由延伸的公路那么漫长,他的声音在那桩漫长的往事里慢慢走去。直到小城烟在车窗里隐约可见时,他才蓦然终止无尽的叙述。他的目光转向了窗外。

汽车驶进了小城烟的车站。我们三个人是最后走出车站的旅客。那时候车站外站着几个接站的人。有两个男人在抽烟,一个女人正与一个骑车过去的男人打招呼。我们一起走出了车站,我们大约共同走了二十来米远,这时老人站住了脚。他站在那里十分古怪地看起了小城。我和外乡人继续往前走,后来外乡人向一个站在路旁像是等人的年轻女子打听什么,于是我就一个人往前走去。

很久以后,当我重新回想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夜晚开始的往事时,那少女的形象便会栩栩如生地来到眼前。当初所有的情景,在后来的回想里显得十分真实。以至使我越来越相信自己生活里确曾出现过一位少女,而不是在想象中出现。同时我也清晰地意识到这些都发生在过去,现在我仍然一无所有。我又恢复了更早些时候的生活。我几乎天天夜晚到住宅区去沐浴窗帘之光。略有不同的是,我在白昼也会大胆地游荡在众人所有的街道上。那时候我已不感到别人向我微笑时的危险,况且也没人向我微笑。

在我微薄的记忆里,有关少女的片断,只是从五月八日开始到那次不幸的车祸。车祸以后的情节,在我后来的回忆里化成了几个没有月光的黑夜。我现在走在街道上的心情,很像一个亡妻的男人的心情。随着时间流逝,我开始相信曾经有过的那位妻子,在很久以前死去了。

后来有一天,我十分偶然地看到了一张泛黄的纸。纸上写着:杨柳,曲尺胡同26号。

那天我坐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完全是由于无法解释的理由,我打开了多年来不曾翻弄过的抽屉,我从里面看到了这张纸。纸上写着的字向我暗示了一桩模糊了的往事,我陷入了一片空洞的沉思。我的眼睛注视着窗外的阳光。我把此刻的阳光和残留在记忆里的所有阳光都联结起来。其结果使我注意到了一个鲜艳的花坛旁的阳光。一个护士在那次阳光里向我走来,她的嘴唇在阳光里活动时很美妙。她告诉了我一个名叫杨柳的少女的某些事情。这张纸所暗示的含义,在此刻已经完全清晰了。这张泛黄的纸在此刻出现,显然是为了提示我。多年前我在上海那家医院收费处写下这些字时,并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完全是机械的行为。直到现在,它的出现使我明白了自己当初的举动。因此在我离开此刻寓所窗前的阳光,进入街道上的阳光时,我十分清楚自己走向何处。

曲尺胡同26号的黑漆大门已经斑斑驳驳。我敲响大门时,听到了油漆震落下去的简单声响。这种声响断断续续持续了好一会,才从里面传来犹豫的脚步声。大门发出了一声衰老的长音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看到我时脸上流露了吃惊的神色。

我为自己的冒昧羞愧不已。

然而他却说:“进来吧。”

他好像早就认识我了,只是没有料到此刻我会如此出现。

我问他:“你是杨柳的父亲?”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进来吧。”

我随他进了门,我们走过一个长满青苔的天井后,进入了朝南的厢房。厢房里摆着几把老式的椅子,我选择了靠窗的椅子坐下,坐下时感到很潮湿。他现在以相识很久的目光看着我。那是一个十分平静的男人,刚才开门时他已经显示了这一点。他的平静有助于我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来意。

我说:“你女儿——”

我努力回想起当初在花坛旁护士活动的嘴唇,然后我继续说:“你女儿在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死去的?”

他说:“是的。”“那时候我正躺在上海那家医院的手术台上,和你女儿死去的同一家医院。”我这样告诉他。我希望他的平静能够再保持五分钟,那么我就可以从车祸说起,说到他女儿临终前献出眼球,以及我那次成功的角膜移植手术。

然而他却没有让我说下去,他说,“我女儿没有去过上海,她一生十七年里,一次都没有去过上海。”

我无法掩盖此刻的迷惑,我知道自己望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怀疑。他仍然平静地看着我,接着说:“但她确实是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死去的。”

那个炎热的中午使我难以忘记,他和杨柳坐在天井里吃完了午饭。杨柳告诉他:“我很疲倦。”他看到女儿的脸色有些苍白,便让她去睡一会。

女儿神思恍惚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卧室。事实上她神思恍惚已经由来已久,所以当初女儿摇晃走去时他并没有特别在意,只是内心有些疼爱。

杨柳走入卧室以后,隔着窗户对他说:

“三点半叫醒我。”他答应了一声,接着似乎听到女儿自言自语道:“我怕睡下去以后会醒不过来。”他没有重视这句话。直到后来,他重新想起女儿一生里与他说的最后这句话时,才开始感到此话暗示了什么。女儿的声音在当初的时候就已经显得虚无缥缈。

那个中午他没有午睡,他一直坐在天井里看报纸。在三点半来到的时候,他进入了她的卧室,那时她刚刚死去不久。

他用手指着我对面的一个房间,说:“杨柳就死在这间卧室里。”我无法不相信这一点。一个丧失女儿的父亲不会在这一点上随便与人开玩笑。我这样认为。

他沉默了良久后问我:“你想去看看杨柳的卧室吗?”

他这话使我吃了一惊,但我还是表示自己有这样的愿望。

然后我们一起走入了杨柳的卧室。她的卧室很灰暗,我看到那种青草颜色的窗帘紧闭着。他拉亮了电灯。

我看到床前有两只镜框。一只里面是一张彩色像片,一个少女的头像。另一只里是一个年轻男子的铅笔画。我走到彩色像片旁,我蓦然发现这个少女就是多年前五月八日来到我内心的少女。我长久地注视着这位彩色的少女。多年前我在寓所里她显露自己形象的情景,和此刻的情景重叠在一起。于是我再次感到自己的往事十分真实。

这时候他问:“你看到我女儿的目光吗?”

我点了点头。我看到了自己死去妻子的眼睛。

他又问:“你不感到她的目光和你的很像?”

我没有听清这句话。于是他似乎有些歉意地说:“像片上的目光可能是模糊了一些。”然后他似乎是为了弥补一下,便指着那张铅笔画像告诉我:“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杨柳还活着。有一天她突然想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这个男子她以前从未见过。可是在后来,他却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她的想象里,她就用铅笔画下了他的像。”他有关铅笔画的讲述,使我感到与自己的往事十分接近。因此我的目光立刻离开彩色的少女,停留在铅笔画上。可我看到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他在送我出门时,告诉我:“事实上,我早就注意你了,你住在一间临河的平房里。你的目光和我女儿的目光完全一样。”

离开曲尺胡同26号以后,我突然感到自己刚才的经历似乎是一桩遥远的往事。那个五十多岁男人的声音在此刻回想起来也恍若隔世。因此在我离开彩色少女时,并没有表现出激动不已。刚才的一切好像是一桩往事的重复,如同我坐在寓所的窗前,回忆五月八日夜晚的情景一样。不同的是增加了一扇黑漆斑驳的大门,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和两只镜框。我的妻子在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死去了,我心里重复着这句陈旧的话语往前走去。我走上河边的街道时,注意到一个迎面走来的年轻男子。他穿着的黑色夹克,在阳光里有一种古怪鲜艳。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关注他。我看着他走入了一间临河的平房,不久之后又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和一叠白纸,沿着河岸的石阶走下去,走入了桥洞。

由于某种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理由,我也走下了河岸。那时候他已经坐在桥洞里了。他看着我走去,他没有表示丝毫的反对,因此我就走入了桥洞。他拿开几张放在地上的白纸。我就在那地方坐下。我看到那几张白纸上都画满了错综复杂的线条。我们的交谈是一分钟以后开始的。那时他也许知道我能够安静地听完他冗长的讲述,所以他就说了。

“一九四九年初,一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用一种变化多端的几何图形,在小城烟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

他的讲述从一九四九年起一直延伸到现在。其间有九颗炸弹先后爆炸。他告诉我:

“还有最后一颗炸弹没有爆炸。”

他拿起那几张白纸,继续说:“这颗炸弹此刻埋在十个地方。”第一个地方是现在影剧院九排三座下面。他说:“那个座位有些破了,里面的弹簧已经显露出来。”下面九个地方分别是:银行大门的中央、通往住宅区的十字路口、货运码头的吊车旁、医院太平间(他认为这颗炸弹最没有意思)、百货商店门口第二棵梧桐树、机械厂宿舍楼102室的厨房里、汽车站外十六米处的公路下、曲尺胡同57号门前、工会俱乐部舞厅右侧第五扇窗下。在他冗长的讲述完成以后,我问他:

“这么说在小城里有十颗炸弹?”

“是的。”他点点头。“而且它们随时都会爆炸。”

现在我终于明白自己刚才为何会如此关注他,由于那种关注才使我此刻坐在了这里。因他使我想起杨柳卧室里的铅笔画,画像上的人现在就坐在我对面。

一九八九年二月十四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