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党

繁体版 简体版
格格党 > 余华中篇小说集 > 一九八六年

一九八六年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她在母亲身旁站着,母亲惊恐地对她说:“我听到了他的叫声。她不知该对母亲说些什么,只是无声地站着。站了一会她才朝里屋走去。她看到父亲正坐在窗前发呆。她走上去轻轻叫了一声,父亲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继续发呆。而当她准备往自己屋里走去时,父亲却转过头来对她说:“你以后没事就不要出去了。”说完,父亲转回头去又发呆了。

她轻轻答应一声后便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在床上坐了下来。四周非常寂静,听不到一丝声响。她望着窗户,在明净的窗玻璃上有几丝光亮在闪烁,那光亮像是水珠一般。透过玻璃她又看到了遥远的月亮,此刻月亮是红色的。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眼泪掉在胸口上的声音。

铁匠铺里火星四溅,叮叮当当的声音也在四溅,那口炉子正在熊熊燃烧,两个赤膊的背脊上红光闪闪,汗水像蚯蚓似地爬动着,汗水也在闪闪发光。

疯子此时正站在门口,他的出现使他们吓了一跳,于是锤声戛然而止,夹着的铁块也失落在地。疯子抬腿走了进去,咧着嘴古怪地笑着,走到那块掉在地上的铁块旁蹲了下去。刚才还是通红的铁块已经迅速地黑了下来,几丝白烟在袅袅升起。疯子伸出手去抓铁块,一接触到铁块立刻响出一声嗤的声音,他猛地缩回了手,将手放进嘴里吮吸起来。然后再伸过去。这次他猛地抓起来往脸上贴去,于是一股白烟从脸上升腾出来,焦臭无比。

两个铁匠吓得大惊失色,疯子却是大喊一声:“墨!”接着站起来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胡同,然后在街旁站了一会,接着往右走了。这时候一辆卡车从他身旁驶过,扬起的灰尘几乎将他覆盖。他走到了街道中央,继续往前走。走了一阵他收住腿,席地而坐了。那时有几个人走到他身旁也站住,奇怪地望着他。另外还有几个人正十分好奇地走来。母亲已经有一个来月没去上班了。这些日子以来,母亲整天都是呆呆地坐在外间,不言不语。因为她每次外出回来推开家门时,母亲都要惊恐地喊叫,父亲便要她没事别出去了。于是从那以后她就不再外出,就整日整日地呆在自己房间里。父亲是要去上班的,父亲是早晨出去到晚上才回来,父亲中午不回家了。她独自而坐时,心里十分盼望伙伴的来到。可伙伴来了,来敲门了,她又不敢去开门。因为母亲坐在那里吓得直哆嗦,她不愿让伙伴看到母亲的模样。可当她听到伙伴下楼去的脚步声时,却不由流下了眼泪。

近来母亲连亮光都害怕了,于是父亲便将家中所有的窗帘都拉上。窗帘被拉上,家中一片昏暗。她置身于其间,再也感受不到阳光,感受不到春天,就连自己的青春气息也感受不到了。可是往年的现在她是在街上走着的,是和父母走在一起。她双手挽着他们在街上走着的时候,总会遇上一些父母的熟人走来。他们总是开玩笔地说:“快把她嫁出去吧。”而父亲总是假装严肃地回答:“我的女儿不嫁任何人。”母亲总是笑着补充一句:“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那年父亲拿着一个皮球朝她走来,从此欢乐便和她在一起了。多少年了,他们三人在一起时总是笑声不断。父亲总是那么会说笑话,母亲竟然也学会了,她则怎么也学不会。好几次三人一起出门时,邻居都用羡慕的口气说:“你们每天都有那么多高兴事。”那时父亲总是得意洋洋地回答:“那还用说。”而母亲则装出慷慨的样子说:“分一点给你们吧。”她也想紧跟着说句什么,可她要说的没有趣,因此她只得不说。

可是如今屋里一片昏暗,一片寂静。哪怕是三人在一起时,也仍是无声无息。好几次她太想去和父亲说几句话,但一看到父亲也和母亲一样在发呆,她便什么也不说了,她便走进自己的房间将门关上。然后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偷偷看起了那条大街。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看着有几个人站在人行道上说话,他们说了很久,可仍没说完。当看到几个熟人的身影时,她偷偷流下了眼泪。

那么多天来,她就是这样在窗前度过的。当她掀开窗帘的一角时,她的心便在那春天的街道上行走了。

此刻她就站在窗前,通过那一角玻璃。她看到街上的行人像蚂蚁似的在走动,然后发现他们走到了一起,他们围了起来。她看到所有走到那里的人都在围上去。她发现那个圈子在厚起来了。他在街道上盘腿而坐,头发披落在地,看去像一棵柳树。一个多月来,阳光一直普照,那街道像是涂了一层金黄的颜色,这颜色让人心中充满暖意。他伸出两条细长的手臂,好似黑漆漆过又已经陈旧褪色了的两条桌腿。他双手举着一把只有三寸来长的锈迹斑斑的钢锯,在阳光里仔细瞅着。

她看到一些孩子在往树上爬,而另一些则站到自行车上去了。她想也许是一个人在打拳卖药吧,可竟会站到街道上去,为何不站到人行道上去。她看到圈子正在扩张,一会儿工夫大半条街道被阻塞了。然后有一个交通警走了过去,交通警开始驱赶人群了。在一处赶开了几个再去另一处时,被赶开的那些人又回到了原处。她看着交通警不断重复又徒然地驱赶着。后来那交通警就不再走动了,而是站在尚未被阻塞的小半条街上,于是新围上去的人都被他赶到两旁去了。她发现那黑黑的圈子已经成了椭圆。

他嘴里大喊一声:“劓!”然后将钢锯放在了鼻子下面,锯齿对准鼻子。那如手臂一样黑乎乎的嘴唇抖动了起来,像是在笑。接着两条手臂有力地摆动了,每摆动一下他都要拚命地喊上一声:“劓!”钢锯开始锯进去,鲜血开始渗出来。于是黑乎乎的嘴唇开始红润了。不一会钢锯锯在了鼻骨上,发出沙沙的轻微摩擦声。于是他不像刚才那样喊叫,而是微微地摇头晃脑,嘴里相应地发出沙沙的声音。那锯子锯着鼻骨时的样子,让人感到他此刻正怡然自乐地吹着口琴。然而不久后他又一声一声狂喊起来,刚才那短暂的麻木过去之后,更沉重的疼痛来到了。他的脸开始歪了过去。锯了一会,他实在疼痛难熬,便将锯子取下来搁在腿上。然后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气。鲜血此刻畅流而下了,不一会工夫整个嘴唇和下巴都染得通红,胸膛上出现了无数歪曲交叉的血流,有几道流到了头发上,顺着发丝爬行而下,然后滴在水泥地上,像溅开来的火星。他喘了一阵气,又将钢锯举了起来,举到眼前,对着阳光仔细打量起来。接着伸出长得出奇也已经染红的指甲,去抠嵌入在锯齿里的骨屑,那骨屑已被鲜血浸透,在阳光里闪烁着红光。他的动作非常仔细,又非常迟钝。抠了一阵后,他又认认真真检查了一阵。随后用手将鼻子往外拉,另一只手把钢锯放了进去。但这次他的双手没再摆动,只是虚张声势地狂喊了一阵。接着就将钢锯取了出来,再用手去摇摇鼻子,于是那鼻子秋千般地在脸上荡了起来。

她看到那个椭圆形状正一点一点地散失开去,那些走开的人影和没走开的人影使她想起了什么,她想到那很像是一小摊不慎失落的墨汁,中间黑黑一团,四周溅出去了点点滴滴的墨汁。那些在树上的孩子此刻像猫一样迅速地滑了下去,自行车正在减少。显然街道正在被腾出来,因为那交通警不像刚才那么紧张地站在那里,他开始走动起来。

他将钢锯在阳光里看了很久,才放下。他双手搁在膝盖上,休息似地坐了好一会。然后用钢锯在抠脚背裂痕里的污垢,污垢被抠出来后他又用手重新将它们嵌进去。这样重复了好几次,十分悠闲。最后他将钢锯搁在膝盖上,仰起脑袋朝四周看看,随即大喊一声:“”皮肤在狂叫声里被锯开,被锯开的皮肤先是苍白地翻了开来,然后慢慢红润起来,接着血往外渗了。锯开皮肤后锯齿又搁在骨头上了。他停住手,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双手优美地摆动起来了,沙沙声又响了起来。可是不久后他的脸又歪了过去,嘴里又狂喊了起来。汗水从额上滴滴答答往下掉,并且大口呼哧呼哧地喘气。他双手的摆动越来越缓慢,嘴里的喊叫已经转化成一种呜呜声,而且声音越来越轻。随后两手一松耷拉了下去,钢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脑袋也耷拉了下来,嘴里仍在轻轻地呜呜响着。他这样坐了很久,才重新抬起头,将地上的钢锯捡起来,重新搁在膝盖上,然而却迟迟没有动手。接着他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血红的嘴唇又抖动了,又像是在笑。他将钢锯搁到另一个膝盖上,然后又是大喊一声:“!”他开始锯左腿了。也是没多久,膝盖处的皮肤被锯开了,锯齿又挨在了骨头上。于是那狂喊戛然而止,他抬头得意地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才低下头去,随即嘴里沙沙地轻声叫唤,随着叫唤,他的双手摆动起来,同时脑袋也晃动,身体也晃动了。那两种沙沙声奇妙地合在一起,听去像是一双布鞋在草丛里走动。疯子此刻脸上的神色出现了一种古怪的亲切。从背影望去,仿佛他此刻正在擦着一双漂亮的皮鞋。这时钢锯清脆地响了一声,钢锯折断了。折断的钢锯掉在了地上,他的身体像是失去了平衡似地摇晃起来。剧痛这时来了,他浑身像筛谷似地抖动。很久后他才稳住身体,将折断的钢锯捡起来,举到眼前仔细观瞧。他不停地将两截钢锯比较着,像是要从里面找出稍长的一截来。比较了好一阵,他才扔掉一截,拿着另一截去锯右腿了。但他只是轻轻地锯了一下,嘴里却拼命地喊了一声。随后他又捡起地上那一截,又举到阳光里比较起来。比较了一会重新将那截扔掉,拿着刚才那截去锯左腿了。可也只是轻轻地锯了一下,然后再将地上那截捡起来比较。她看到围着的人越来越少,像墨汁一样一滴一滴被弹走。现在只有那么一圈了,很薄的一圈。街道此刻不必再为阻塞去烦恼,那个交通警也走远了。

他将两段钢锯比较来比较去,最后同时扔掉。接着打量起两个膝盖来了,伸直的腿重又盘起。看了一会膝盖,他仰头眯着眼睛看起了太阳。于是那血红的嘴唇又抖动了起来。随即他将两腿伸直,两手在腰间摸索了一阵,然后慢吞吞地脱下裤子。裤子脱下后他看到了自己那根长在前面的尾巴,脸上露出了滞呆的笑。他像是看刚才那截钢锯似地看了很久,随后用手去拨弄,随着这根尾巴的晃动,他的脑袋也晃动起来。最后他才从屁股后面摸出一块大石头。他把双腿叉开,将石头高高举起。他在阳光里认真看了看石头,随后仿佛是很满意似地点了点头。接着他鼓足劲大喊一声:“宫!”就猛烈地将石头向自己砸去,随即他疯狂地咆哮了一声。

这时候她看到那薄薄的一圈顷刻散失了,那些人四下走了开去,像是一群聚集的麻雀惊慌失措地飞散。然后她远远地看到了一团坐着的鲜血。

天快亮的时候,她被母亲一声毛发悚然的叫声惊醒。然后她听到母亲在穿衣服了,还听到父亲在轻声说些什么。她知道父亲是在阻止母亲。不一会母亲打开房门走到了外间,那把椅子微微摇晃出几声“吱呀”。她想母亲又坐在那里了。父亲沉重的叹息在她房门上无力地敲打了几下。她没法再睡了,透过窗帘她看到了微弱的月光,漆黑的屋内呈现着一道惨白。她躺在被窝里,倾听着父亲起床的声音。当父亲的双脚踩在地板上时,她感到自己的床微微晃了起来。父亲没有走到外间,而是在床上坐了下来,床摇动时发出了婴儿哭声般的声响。然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

后来她看到窗帘不再惨白,开始慢慢红了起来。她知道太阳在升起,于是她坐起来,开始穿衣服。她听到父亲从床上站起,走到厨房去,接着传来了一丝轻微的声音。父亲已经习惯这样轻手轻脚了,她也已经习惯。穿衣服时她眼睛始终看着窗帘,她看到窗帘的色彩正在渐渐明快起来,不一会无数道火一样的光线穿过窗帘照射到了她的床上。

她来到外间时,看到父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父亲已将早饭准备好了。母亲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看到母亲那张被蓬乱头发围着的脸时,不觉心里一酸。这些日子来她还没有这么认真看过母亲。现在她才发现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苍老到了让她难以相认。她不由走过去将手轻轻放在母亲肩上,她感到母亲的身体紧张地一颤。母亲抬起头来,惊恐万分地对她说:“我昨夜又看到他了,他鲜血淋漓地站在我床前。”听了这话,她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她无端地联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一团坐着的鲜血。

此刻父亲走过来,双手轻轻地扶住母亲的肩膀,母亲便慢慢站起来走到桌旁坐下。三人便坐在一起默默地吃了一些早点,每人都只吃了几口。

父亲要去上班了,他向门口走去。她则回自己的房间。父亲走到门旁时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到她的房间。那时她正刚刚掀开窗帘在眺望街道。父亲走上去轻轻对她说:“你今天出去走走吧。”她转回身来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和他一起走了出去。来到楼下时,父亲问她:“你上同学家吗?”她摇摇头。一旦走出了那昏暗的屋子,她却开始感到不知所措。她真想再回到那昏暗中去,她已经习惯那能望到大街的一角玻璃了。尽管这样想,但她还是陪着父亲一直走到胡同口。然后她站住,她想到了自己的伙伴,她担心伙伴万一来了,会上楼去敲门。那时母亲又会害怕得缩成一团。所以她就在这里站住。父亲往右走了。这时候是上班时间,街上自行车蜂拥而来又蜂拥而去,铃声像一阵阵浪潮似地涌来和涌去。她一直看着父亲的背影,她看到父亲不知为何走进了一家小店,而不一会出来后竟朝她走来了。父亲走到她跟前时,在她手里塞了一把糖,随后转身又走了。她看着父亲的背影是怎样消失在人堆里。然后她才低头看着手中的糖。她拿出一颗,其余的放进口袋。她将糖放进嘴里咀嚼起来。她只听到咀嚼的声音,没感觉出味道来。这时她看到有个年轻人正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车群里钻来钻去。她一直看着他。

她的伙伴此刻走来了,来到她跟前。伙伴说:“你们全家都到哪去了?”她迷惑地望着她,然后摇摇头。

“那怎么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声,而且窗帘都拉上了。”

她不知所措地搓起了手。

“你怎么了?”“没什么。”她说,然后转过头去看刚才那辆自行车,但已经看不到了。“你脸色太差了。”“是吗?”她回过头来。

“你病了吗?”“没有。”“你好像不高兴?”“没有。”她努力笑了笑,然后振作精神问:“今天去哪?”

“展销会,今天是第一天。”伙伴说着挽起了她的胳膊,“走吧。”伙伴兴奋的脚步在身旁响着,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忘记那些吧。”春季展销会在另一条街道上。展销会就是让人忘记别的,就是让人此刻兴奋。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已经来了。他们需要更换一下生活方式了。于是他们的目光挤到一起,他们的脚踩到一起。在两旁搭起简易棚的街道里,他们挑选着服装,挑选着生活用品。他们是在挑选着接下去的生活。

每一个棚顶都挂着大喇叭,为了竞争每个喇叭都在声嘶力竭地叫唤着。跻身于其间的他们,正被巨大的又杂乱无章的音乐剧烈地敲打。尽管头晕眼花,尽管累得气喘吁吁,可他们仍兴致勃勃地互相挤压着,仍兴致勃勃地大喊大叫。他们的声音比那音乐更杂乱更声嘶力竭。而此刻一个喇叭突然响起了沉重的哀乐,于是它立刻战胜了同伴。因为几乎是所有的人都朝它挤去,挤过去的人都哈哈大笑。他们此刻听到这哀乐感到特别愉快,他们都不把它的出现理解成恶作剧,他们全把它当作一个幽默。他们在这个幽默里挤着行走。

她们已经身不由己了,后面那么多人推着她们,她们只能往前不能往后走了。她怀里抱着伙伴买下的东西,伙伴买下的东西俩人都快抱不下了,可伙伴的眼睛还在贪梦地张望着。她什么也没买,她只是挤在人堆里张望,就是张望也使她心满意足。挤在拥挤的人堆里,挤在拥挤的声音里,她果然忘记了她决定忘记的那些。她此刻仿佛正在感受着家庭的气息,往日的家庭不正是这样的气息?

她们就这样被人推着走了出去,于是后面那股力量突然消失。她站在那里,恍若一条小船被潮水冲到沙滩上,潮水又迅速退去,她搁浅在那里。她回身朝那一片拥挤望去,内心一片空白。她听到伙伴在说:“那裙子真漂亮,可惜挤不过去。”

伙伴所说的裙子她也看到的,但她没感到它的迷人。是的,所有的服装都没有迷住她。迷住她的是那拥挤的人群。

“再挤进去吧。”她说。她很想再挤进去,但不是为了再去看那裙子一眼。伙伴没有回答,而是用手推推她,随着伙伴的暗示,她又看到了那个疯子。疯子此刻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他满身都是斑斑血迹,他此刻双手正在不停地挥舞,嘴里也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仿佛他与挤在一起的他们一样兴高采烈。

3

无边无际的人群正蜂拥而来,一把砍刀将他们的脑袋纷纷削上天去,那些头颅在半空中撞击起来,发出的无比的声响,仿佛是巨雷在轰鸣。声响又在破裂,破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声音,而这一小块一小块的声音又重新组合起来,于是一股撕心裂胆的声音巨浪般涌来了。破碎的头颅在半空中如瓦片一样纷纷掉落下来,鲜血如阳光般四射。与此同时一把闪闪发亮的锯子出现了,飞快地锯进了他们的腰部。那些无头的上身便纷纷滚落在地,在地上沉重地翻动起来。溢出的鲜血如一把刷子似的,刷出了一道道鲜红的宽阔线条。这些线条弯弯曲曲,又交叉到了一起。那些没有了身体的双腿便在线条上盲目地行走,他们不时撞在一起,于是同时摔倒在地,倒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一只巨大的油锅此刻油气蒸腾。那些尚是完整的人被下雨般地扔了进去,油锅里响起了巨大的爆裂声,一些人体象鱼跃出水面一样被炸了起来,又纷纷掉落下去。他看到半空中的头颅已经全部掉落在地了,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将那些身体和下肢掩埋了起来。而油锅里那些人体还在被炸上来。他伸出手开始在剥那些还在走来的人的皮了。就像撕下一张张贴在墙上的纸一样,发出了一声声撕裂绸布般美妙无比的声音。被剥去皮后,他们身上的脂肪立刻鼓了出来,又耷拉了下去。他把手伸进肉中,将肋骨一根一根拔了出来,他们的身体立即朝前弯曲了下去。他再将他们胸前的肌肉一把一把抓出来,他便看到了那还在鼓动的肺。他专心地拨开左肺,挨个看起了还在一张一缩的心脏。两根辫子晃晃悠悠地独自飘了过来,两只美丽的红蝴蝶驮着两根辫子晃晃悠悠飞了过来。

她看到疯子又在盯着自己看了,口水从嘴角不停地滴答而下。她听到伙伴惊叫了一声,然后她感到自己的手被伙伴拉住了,于是她的脚也摆动了起来。她知道伙伴拉着她在跑动。

那场春雪如今已被彻底遗忘,如今桃花正在挑逗着开放了,河边的柳树和街旁的梧桐已经一片浓绿,阳光不用说更加灿烂。尽管春天只是走到中途,尽管走到目的地还需要时间。但他们开始摆出迎接夏天的姿态了。女孩子们从展销会上挂着的裙子里最早开始布置起她们的夏天,在她们心中的街道上,想象的裙子已在优美地飘动了。男孩子则从箱底翻出了游泳裤,看着它便能看到夏天里荡漾的水波。他们将游泳裤在枕边放了几天,重又塞回箱底去。毕竟夏天还在远处。

这时候在那街道的一隅,疯子盘腿而坐。街道晒满阳光,风在上面行走,一粒粒小小的灰尘冉冉升起,如烟般飘扬过去。因为阳光的注视,街道洋溢着温暖。很多人在这温暖上走着,他们拖着自己倾斜的影子,影子在地上滑去时显得很愉快。那影子是凉爽的。有几个影子从疯子屁股下钻了过去。那时他正专心致志地在打量着一把菜刀。这是一把从垃圾中捡来的菜刀,锈迹斑斑,刀刃上的缺口非常不规则地起伏着。

他将菜刀翻来覆去举起放下地看了好一阵,然后滞呆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口水便从嘴角滴了下来。此刻他脸上烫出的伤口已在化脓了,那脸因为肿胀而圆了起来,鼻子更是粗大无比,脓水如口水般往下滴。他的身体正在散发着一股无比的奇臭,奇臭肆无忌惮地扩张开去,在他的四周徘徊起来。从他身旁走过去的人都嗅到了这股奇臭,他们仿佛走入一个昏暗的空间,走近了他的身旁,随后又像逃离一样走远了。他将菜刀往地上一放,然后又仔细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将菜刀调了个方向,认真端详了一番后,接着又将菜刀摆成原来的样子。最后他慢慢地伸直盘起的双腿,龇牙咧嘴了一番。他伸出长长的指甲在阳光里消毒似地照了一会后,就伸到腿上十分认真十分小心地刹那沾在上面的血迹。一个多星期下来,腿上的血迹已像玻璃纸那么薄薄地贴在上面了,他很耐心地一点一点将它们剥离下来,剥下一块便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再去剥另一块。全部剥完后,他又仔细地将两腿检查了一番,看看确实没有了,就将玻璃纸一样的血迹片拿到眼前,抬头看起了太阳。他看到了一团暗红的血块。看一会后他就将血迹片放在另一端。这里拿完他又从另一端一张张拿起来继续看。他就这么兴致勃勃地看了好一阵,然后才收起垫到屁股下面。他将地上的菜刀拿起来,也放在眼前看,可刀背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只看到一团漆黑,四周倒有一道道光亮。接下去他把菜刀放下,用手指在刀刃上试试。随后将菜刀高高举起,对准自己的大腿,嘴里大喊一声:“凌迟!”菜刀便砍在了腿上。他疼得嗷嗷直叫。叫了一会低头看去,看到鲜血正在慢慢溢出来,他用指甲去拨弄伤口,发现伤口很浅。于是他很不满意地将菜刀举起来,在阳光里仔细打量了一阵,再用手去试试刀刃。然后将腿上的血沾到刀上去,在水泥地上狠狠地磨了起来,发出一种粗糙尖利的声响。他摇头晃脑地磨着,一直磨到火星四散,刀背烫得无法碰的时候,他才住手,又将菜刀拿起来看了,又用手指去试试刀刃。他仍不满意,于是再拚命地磨了一阵,直磨得他大汗淋漓精疲力竭为止。他松开手,歪着脑袋喘了一会气,接着又将菜刀举在眼前看了,又去试试刀刃,这次他很满意。

他重新将菜刀举过头顶,嘴里大喊一声后朝另一侧大腿砍去。这次他嘴里发出一声尖细又非常响亮的呻吟,然后呜呜地叫唤了起来,全身如筛谷般地抖动,耷拉着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摇摆了。那菜刀还竖在腿里,因为腿的抖动,菜刀此刻也在不停地摇摆。摇摆了好一阵菜刀才掉在地上,声响很迟钝。于是鲜血从伤口慢慢地涌出来,如屋檐滴水般滴在地上。过了很久,他才提起耷拉着的手,从地上捡起菜刀,菜刀便在他手里不停地抖动,他迟疑了片刻,双手将刀放进刚才砍出的伤口,然后嘴里又发出了那种毛骨悚然的呜呜声,慢慢地他从腿上割下了一块肉。此刻他全身剧烈地摇晃了起来,那呜呜声更为响亮。那已不是一声声短促的喊叫,而是漫长的几乎是无边无际的野兽般的呜咽声了。

这声音让所有在不远地方的人不胜恐惧。此刻这条街上已空无一人,而两端却站满了人。他们怀着惊恐的心情听这叫人胆战心惊的声音。有几个大胆一点的走过去看了一眼,可回来时个个脸色苍白。一些人开始纷纷退去,而新上来的人却再不敢上前去看了。那声音开始慢慢轻下去,虽说轻下去可不知为何更为恐惧。那声音现在鬼哭狼嚎般了,仿佛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阴沉又刺耳。尽管他们此刻挤在一起,却又各自恍若是在昏暗的夜间行走时听到的骇人的声音,而且声音就在背后,就在背后十分从容地响着,既不远去也不走近。他们感到一股力量正在挤压心脏,呼吸就是这样困难起来。

“去拿根绳子把他捆起来。”一个窒息的声音在他们中间亮了出来。于是他们开始说话,他们的声音仿佛被一根绳子牵住似的,响亮不起来。他们都表示赞同。有人走开了,不一会工夫就拿来了一根麻绳。但是没人愿意过去,刚才说话的那人已经消失了。此时那声音越来越低,像是擦着地面呼啸而来。他们已经无法忍受,却又没有离去。他们感到若不把疯子捆起来,这毛骨悚然的声音就不会离开耳边,哪怕他们走得再远,仍会不绝地回响着。于是大家都推荐那个交通警走过去,因为这是他的职责。但交通警不愿一人走过去,交涉了好久才有四个年轻人站出来愿意陪他去。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棍子,以防疯子手中的刀向他们砍过来。

他已不再呜咽,已不再感到疼痛,只是感到身上像火烧一样躁热。他嘴里吐着白沫,神情僵死又动作迟缓地在腿上割着。尽管那样子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可他依旧十分认真十分入迷。最后他终于双手无力地一松,菜刀掉在了地上。然后他如死去一般坐了很久,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又吃力地从地上捡起了菜刀。他们五个人拿着绳子走过去,有一个用木棍打掉他手中的菜刀,另四人便立刻用麻绳将他捆起来。他没有反抗,只是费劲地微微抬起头来望着他们。

他看到五个刽子手走了过来,他们的脚踩在满地的头颅和血肉模糊的躯体上,那些杂乱的肋骨微微翘起,他们的脚踩在上面居然如履平地。他看到他们身后跟着一大群人,那些人都鲜血淋漓,身上的皮肉都被割去了大半,而剩下的已经无法掩盖暴露的骨骼。他们跟在后面,无声地拥来。他看到五个刽子手手里牵着五辆马车走来,马蹄扬起却没有声音,车轮在满地的头颅和躯体上辗过,也没有声音。他们越来越近,他知道他们为何走来。他没有逃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走来。他们已经走到了跟前,那后面一大群血淋淋的骨骼便分散开去,将他团团围住。五个刽子手走了上来,一人抓住他的脖子,另四人抓起他的四肢。他脱离了地面,身体被横了起来。他看到天空一片血色,一团团凝固了的暗红血块在空中飘来飘去。他感到自己的脖子里套上了一根很粗的绳子,随即四肢也被绑上了相同的绳子。五辆马车正朝五个方向站着。五个刽子手跳上了各自的马车。他的身体就这样荡了一会儿。然后他看到五个刽子手同时扬起了皮鞭,有五条黑蛇在半空中飞舞起来。皮鞭停留了片刻,然后打了下去。于是五辆马车朝五个方向奔跑了起来。他看到自己的四肢和头颅在顷刻之间离开了躯体。躯体则沉重地掉了下去,和许多别的躯体混在了一起。而头颅和四肢还在半空中飞翔。随即那五个刽子手勒住了马,他的头颅和四肢便也掉在了地上,也和别的头颅和四肢混在一起。然后五个刽子手牵着马朝远处走去,那一大群血淋淋的骨骼也跟着朝远处走去。不一会他们全都消失了。于是他开始去寻找自己的头颅,自己的四肢还有自己的躯体。可是找不到了,它们已经混在了满地的头颅、四肢和躯体之中了。黄昏来临时,街上行人如同春天里掉落的树叶一样稀少。他们此刻大多围坐在餐桌旁,他们正在亨受着热气腾腾的菜肴。那明亮的灯光从窗口流到户外,和户外的月光交织在一起,又和街上路灯的光线擦身而过。于是整个小镇沐浴在一片倾泻的光线里。他们围坐在餐桌旁,围坐在这一天的尾声里。在此刻他们没有半点挽留之感,黄昏的来临让他们喜悦无比,尽管这一天已进入了尾声,可最美妙的时刻便是此刻,便是接下去自由自在的夜晚。他们愉快地吃着,又愉快地交谈着。所有在餐桌旁说出的话都是那么引人发笑,那么叫人欢快。于是他们也说起了白天见到的奇观和白天听到的奇闻。这些奇观和奇闻就是关于那个疯子。那个疯子用刀割自己的肉,让他们一次次重复着惊讶不已,然后是哈哈大笑。于是他们又说起了早些日子的疯子,疯子用钢锯锯自己的鼻子,锯自己的腿。他们又反复惊讶起来。还叹息起来。叹息里没有半点怜悯之意,叹息里包含着的还是惊讶。他们就这样谈着疯子,他们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恐惧。他们觉得这种事是多么有趣,而有趣的事小镇里时常出现,他们便时常谈论。这一桩开始旧了,另一桩新的趣事就会接踵而至。他们就这样坐到餐桌旁,就这样离开了餐桌。

接着他们走到了窗前,走到了阳台上。看到月光这么明亮,感到空气这么温馨。于是他们互相说:“去走走吧。”他们便走了出去,他们知道饭后散步有益于健康。不想出去的则坐在彩电旁,看起了与他们无关、却与他们相似的生活来。而此刻年轻人已经在街上走来走去了。

孩子是什么时候出去的,父母根本没觉察,只记得吃饭时他们还坐在桌旁。年轻人来到了街上,夜晚便热烈起来。灯光被他们搅乱了,于是刚才的宁静也被搅乱了。尽管他们分别走向影剧院,走向俱乐部,走向朋友,走向恋爱。可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人群依旧如浪潮般从商店的门口涌进去,又从另一个门口退出来。他们走在街上只是为了走,走进商店也是为了走。父母们稍微走走便回家了,他们还要走,因为他们需要走。他们只有在走着的时候才感到自己正年轻。

可是夜晚竟是那样的短暂,夜晚才刚刚来临,却已是深更半夜。尽管夜晚快要结束,尽管他们开始互道“明天见”了,开始独个回家了,可他们心中仍是充满喜悦。因为他们已经尽情享受了这个夜晚,而且他们明天还要继续享受。于是他们兴致勃勃地回家了,于是街道重又宁静了。

此刻商店的灯火已经熄灭,而那些家庭的灯火也已经或者正在熄灭。惟有路灯还亮着,惟有月光还在照耀着。他们开始沉沉睡去,小镇也开始沉沉睡去。但睡不了多久了,因为后半夜马上就会过去,那清晨的太阳也马上就会升起。

那疯子依旧坐着,身上绳子捆得十分结实,从那时到现在他一动不动。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从深深的昏迷中醒过来。那时太阳快要升起了,一片灿烂的红光正从东方放射出来。他从昏迷中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一片红光。于是这时候他仿佛听到了一种吼声,吼声由远至近,由轻到响,仿佛无数野兽正呜咽着跑来。这时候他精神振奋起来了,因为他还看到了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现在他可以断定吼声就是从那里飘来。他似乎看到了无数人体以各种姿态纷纷在掉落下来。于是他兴高采烈地跳跃着朝那里跑去。

恍若从沉沉昏睡中醒来,他的内心慢慢洋溢出一种全新的感觉。他的眼睛在无知无觉中费力地睁了开来。于是看到了一条街道躺在黎明里,对面的梧桐树如布景一样。

像是昏迷了很久,此刻他清醒过来了。在清醒过来的时候里,他脑中似乎一团烟雾在缭绕,然而现在开始慢慢散去。等到烟雾消散后,他脑中竟像一座空空的房屋一样,里面什么也没有。但透过那个小小的窗口,他开始看到了一些什么,而一些全新的情景也从那个窗口走了进来。

但是现在他感觉不到自己,他想活动一下四肢,可四肢没动静,于是他想晃动一下脑袋,脑袋没有反应。然而他内心却渐渐清晰起来。可是越是清晰便越麻木了,麻木是对身体而言。他明显地感到自己正在失去身体,或者说正在徒劳地寻找自己的身体。竟然会没有了身体,竟然会找不到身体。他于是惊讶起来。那个时候他开始想起了一些什么,那些东西很多,挤在一起乱糟糟的。他很费力地把它们整理起来。不久后他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学校的办公室里,两只日光灯明晃晃地闪着,西北风正在屋顶上呼啸。桌上的灰尘很厚,而窗玻璃却格外明净。他想起了自己是在街上走着,是穿着拖鞋在街上走着,有得多人拥着他也在走着。他想起了一群人闯进了他的家,那时他正在洗脚,妻子正坐在床沿上,他们的女儿已经睡了。

现在他完全清醒了,他发现刚才自己所想到的一切都发生在昨夜。现在早霞已经升起来了,太阳尽管还没有升起,可也快了。他肯定那些是发生在昨天夜晚。他是昨天夜晚离开家的,是被人带走的,那时妻子仍然坐在床沿上,妻子麻木地看着他被人带走了。他的女儿哭了,女儿为什么要哭呢?

但是现在他感到自己不在学校办公室里,因为他看到的不是明净的窗玻璃和积满灰尘的办公桌,他看到的是街道和梧桐树。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他费劲将脑袋整理了一番,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于是他不再想下去。他感到自己应该回家了。妻子和女儿也许还在睡,女儿正枕在妻子的胳膊上睡着,而妻子应该将头枕在他的胳膊上,可他现在竟然在这里。他要回家了。他想站起来,可他的身体没有反应。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被丢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身体他就不能回家,不能回家让他感到非常伤心。现在他似乎认出这条街道来了。他想只要沿着它往前走,走不远就可以拐弯,拐弯以后就可以看到自己家的窗户了。他发现自己此刻离家很近,可他没有了身体,他没法回家。

他仿佛看到自己正拿着厚厚的书在师院里走着。他看到妻子梳着两根辫子朝他走来,但那时他们不相识,他们擦身而过。擦身而过后他回头看到了两只漂亮的红蝴蝶。他仿佛看到街上下起了大雪,他看到在街上走着的人都弯腰捡起了雪片,然后读了起来。他看到一个人躺在街旁邮筒前死了。流出来的血是新鲜的,血还没有凝固,一张雪片飘了下来,盖住了这人半张脸。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光芒从远处的云端滑了过来,无声无息。他看到有人在那条街道上走动了。他看到他们时仿佛是坐在远处看着一个舞台,他们在舞台上出现,在舞台上说话并摆出了各种姿势。他不在他们中间,他和他们之间隔着什么。他们只是他们,而他只是他。然后他感到自己站起来走了,走向舞台的远处。然而他似乎仍在原处,是舞台在退去,退向远处。天亮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她听到了厨房里碗碟碰撞的声音,她想父亲已经在准备早饭了。而母亲大概还是在原先的地方坐着,还是原先的神态。她不知道这样还要持续多久,不知道发展下去将会怎样。她实在不愿去想这些。她开始起床了,她看到窗帘又如往常一样在闪闪烁烁,她看到阳光在上面移动。她真想去扯开窗帘,让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照到床上来,照到她身上来。她下了床,走到镜前慢慢地梳起了头发,她看到镜中自己的脸已经没有生气,已经在憔悴。她心想这一天又将如何度过?这样想着她来到了外间。她突然发现外间一片明亮,她大吃一惊。她看到是窗帘被扯开来,阳光从那里蜂拥而进。那把椅子空空地站在那里,阳光照亮它的一角。母亲呢?她想。这么一想使她万分紧张。她赶紧往厨房走去。然而在厨房里她看到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那时母亲刚好转过身来,朝她亲切地一笑。她发现母亲的头发已经梳理整齐了,那从前的神色又回到了母亲脸上,尽管这张脸已经憔悴不堪。看着惊讶的她,母亲轻轻说:“天亮时我听到他的脚步,他走远了。”母亲的声音很疲倦。她如释重负地微笑了。母亲已经转回身去继续忙起来,她朝母亲的背影看了很久。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转过身去。她发现父亲正站在背后,父亲的脸色此刻像阳光一样明亮。她想父亲已经知道了。父亲的手伸过来轻轻在她脑后拍打了几下。她看到父亲的头发全白了。她知道他的头发为何全白了。

吃过早饭,母亲拿起菜篮,问他们:“想吃点什么?”母亲的声音里充满内疚,“已经很久没让你们好好吃了。”

父亲看着她,她也看着父亲。父亲不知如何回答,她也不知说什么。母亲等了一会,然后微微一笑,又问:“想吃什么?”她开始想了,可想了很久什么都没想起来。于是只得重新看起了父亲。这时父亲问她了:“你想吃什么?”

“你呢?”她反问。“我什么都想吃。”“我也什么都想吃。”她说。她感到这话说对了。

母亲说:“好吧,我什么都买。”

三人轻轻笑了起来。她说:“我和你一起去吧。”母亲点点头,于是他们三人一起走了出去。

她的双手重新挽住父母了,因此从前的生活也重又回来了。他们现在一起走着,一些熟人又和他们开玩笑了,开的玩笑也是从前的。她走在中间,心里充满喜悦。

来到胡同口,父亲往右走了,他要去上班。她和母亲就站在那里,看着父亲潇洒的背影和有力的双腿。父亲走了不远又回过头来看她们,发现她们正看着自己,他就走得越发潇洒了。她和母亲都禁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喊了起来。父亲站住脚回头望来。她继续喊:“给我买一个皮球。”

父亲显然一怔,但他随即点点头转身走去了。她不禁潸然泪下。母亲转过脸去,装作没有看到。然后她们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地走了起来。她们看到前面围着一群人,便走上去看。于是她们看到了那个疯子。疯子还被捆着,疯子已经死了,躺在一个邮筒旁,满身的血迹看去像是染过一样。有几个人正骂骂咧咧地把他抬起来,扔到一辆板车上。另一个骂骂咧咧地提着一桶水走来,往那一摊血迹上一冲,然后用扫帚胡乱地扫了几下便走了。板车被推走了,围着的人群也散了开去。于是她们继续走路。她在看到疯子被扔进板车时,蓦然在心里感到一阵轻松。走着的时候,她告诉母亲说这个疯子曾两次看到她如何如何,母亲听着听着不由笑了起来。此刻阳光正洒在街上,她们在街上走着,也在阳光里走着。

就这样春天走了,夏天来了。夏天来时人们一点也没有觉察,尽管还是阳春时他们已在准备迎接夏天了,可他们还是没有听到夏天走来的脚步。他们只是感到身上的衣服正在轻起来。但他们谁也没有觉察到夏天来了,他们始终以为自己依旧生活在春天里,他们感到每一天都是一样的美好,所以他们以为春天还在继续着,他们以为春天将会无休止地继续下去。可当他们穿着西装短裤、穿着裙子来到街上时,他们才发现夏天早就来了。他们开始听到知了在叫唤,开始听到敲打冰棍箱的声音。他们开始感到阳光不再美好,而美好的应该是树荫。于是他们比春天里更喜爱现在的夜晚,那夜晚像井水一样清凉,那夜晚里有微风在吹来吹去。于是在夜晚里所有的人都跑出房屋来了,他们将椅子搬到阳台上搬到家门口,他们将竹床搬到胡同里,而更多的他们则走向田野。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他们寻找到了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田埂,他们便走上去,走在洒满月光的田埂上。青蛙在两旁稻田里声声叫唤,萤火虫在他们四周闪闪烁烁地飞舞。

总是太阳刚刚落山、晚霞刚刚升起的时候,她从家里走了出来,在胡同口和她的伙伴相遇。她看到伙伴穿着和她一样漂亮的裙子。于是她们并肩走上了大街,她感到伙伴的裙了正在拂打着自己的裙子,而自己的裙子也在拂打着伙伴的裙子。她看到街上飘满了裙子,还有不少裙子正从一个个敞着的门口,一个个敞着的胡同口飘出来。街上的裙子就这样汇聚起来,又那样分散开去。街上的裙子像是一个舞蹈。

这时她们看到一个疯子正一跃一跃地走来,像是跳蚤般地走来。那是个干净的疯子,他嘴里一声声叫唤着“妹妹”走来。她们想起来了,这人是谁?她们知道他是在“文革”中变疯的,他的妻子已和他离婚,他的女儿是她们的同学。他嘴里叫着“妹妹”,那是在寻找他的妻子。

“好久没看到他了,我还以为他死了。”伙伴这么说,说毕伙伴轻轻拉了拉她的手,随即暗示她看前面走来的母女两人。“就是她们。”伙伴低声说。其实不说她也知道。

她看到这母女俩与疯子擦身而过,那神态仿佛他们之间从不相识。疯子依旧一跃一跃走着,依旧叫唤着“妹妹”。那母女俩也依旧走着。没有回过头。她俩走得很优雅。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