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党

繁体版 简体版
格格党 > 少女小渔 > 少女小渔

少女小渔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十月是春天,在悉尼。小渔走着,一辆发出拖拉机轰鸣的车停在她旁边。老头的车。

“你怎么不乘火车?”他让她上车后问。

她说她已步行上下工好几个月了,为了省车钱。老头一下沉默了。

他涨了三次房钱,叫人来修屋顶、通下水道、灭蟑螂,统统都由小渔付一半花销。她每回接过帐单,不吭声立刻就付钱,根本不向江伟吐一个字。他知道了就是吵和骂,瞪着小渔骂老头,她宁可拿钱买清静。她瞒着所有人吃苦,人总该不来烦她了吧。不然怎样呢?

江伟不会说,我戒烟、我不去夜总会、我少和男光棍们下馆子,钱省下你好乘车。他不会的,他只会去闹,闹得赢闹不嬴是次要的。

“难怪,你瘦了。”在门口停车,老头才说。他一路在想这事。她以为他会说:下月你留下车钱再交房钱给我吧。但没有这话,老头那渗透贫穷的骨肉中不存在这种慷慨。他顶多在买进一张旧沙发时,不再把帐单给小渔了。瑞塔付了一半沙发钱,从此她便盘据在那沙发上抽烟、看报、染脚趾甲手指甲,还有望影。

一天她望着小渔从她面前走过,进卫主间,突然扬起眉,笑一下。

小渔淋浴后,总顺手擦洗浴盆和睑盆。梳妆镜上总是雾腾腾溅满牙膏沫;台子上总有些毛渣,那是老头剪鼻孔毛落下的;地上的彩色碎指甲是瑞塔的。她最想不通的是白色香皂上的污秽指纹,天天洗,天天会再出现。她准备穿衣时,门响一下。门玻璃上方的白滚剥落一小块,她凑上一只眼,却和玻璃那面一只正向内窥的眼撞上。

小渔“哇”一嗓子,喊出一股血腥。那眼大得吞人一样。她身子慌张地往衣服里钻,门外人却嘎嘎笑起来,拢拢神,她认出是瑞塔的笑。“开开门,我紧急需要用马桶!”

瑞塔撩起裙子坐在马桶上,畅快淋漓地排泻,声如急雨。舒服地长吁和打几个战僳后,她一对大黑眼仍咬住小渔,嚼着和品味她半裸的身子。“我只想看看,你的奶和臀是不是真的,嘻……”

小渔不知拿这个连内裤都不穿的女人怎么办。见她慌着穿衣,瑞塔说:“别怕,他不在家。”老头现在天天出门,连瑞塔也不知他去忙什么了。

“告诉你:我要走了。我要嫁个挣钱的体面人去。”瑞塔说。坐在马桶上趾高气扬起来。小渔问,老头怎么办?

“他?他不是和你结婚了吗?”她笑得一脸坏。

“那不是真的,你知道的……”和那老头“结婚”?一阵浓烈的耻辱袭向小渔。

“哦,他妈的谁知道真的假的!”瑞塔在马桶上架起二郎腿,点上根烟。一会就洒下一层烟灰到地上。“他对我像畜生对畜生,他对你傢人对人!”

“我快搬走了!要不,我明天就搬走了!……”

再一次,小渔想,都是我夹在中间把事弄坏了。“瑞塔,你别走,你们应该结婚,好好生活!”

“结婚?那是人和人的事。畜生和畜生用不着结婚,牠们在一块种,就是了!我得找那么个人:跟他在一块,你不觉得自己是个母畜生。怪吧,跟人在一块,畜生就变得像人了;和畜生在一块,人就变了畜主。”

“可是瑞塔,他需要人照顾,他老了呀……”

“对了,他老了!两个月后法律才准许你们分居;再有一年才允许你们离婚。剩给我什么呢?他说,他死了只要能有一个人参加他的葬礼,他就不遗憾了。我就做那个唯一参加他葬礼的人?”

“他还健康,怎么会死呢?”

“他天天喝,天天会死!”

“可是,怎么办,他需要你喜欢你……”

“哦,去他的!”

瑞塔再没回来。老头酒喝个很静。小渔把这静理解成伤感。收拾卫生间,小渔将瑞塔的一只空粉盒扔进垃圾袋,可很快它又回到原位。小渔把这理解为怀念。老头没提过瑞塔,却不止一回脱口喊:“瑞塔,水开啦。”他不再在家里拉琴,如瑞塔一直期望的:出去挣钱了。小渔偶尔发现老头天天出门;是去卖艺。

那是个周末,江伟开车带小渔到海边去看手工艺展卖。哪里有人在拉小提琴,海风很大,旋律被颳得一截一截,但小渔听出那是老头的琴音。走了大半个市场,未见拉琴人,总是曲调忽远忽近在人缝里钻。直到风大起来,还来了阵没头没脑的雨,跑散躲雨的人一下空出一整条街,老头才显现出来。

小渔被江伟拉到一个冰淇淋摊子的大伞下“咳,他!”江伟指着老头惊诧道。“拉琴讨饭来啦。也不赖,总算自食其力!”

老头也忙着要出地方避雨。小渔叫了他一声,他没听见。江伟斥她道:“叫他做什么?我可不认识他!”

忙乱中的老头帽子跌到了地上。去拾帽子,琴盒的按钮开了,琴又捧出来。他检了琴,捧婴儿一样看它伤了哪儿。一股乱风从琴盒里卷了老头的钞票就跑。老头这才把心神从琴上收回,去撵钞票回来。

雨渐大,路奇怪地空寂,只剩了老头,在手舞足陷地捕蜂捕蝶一样捕捉风里的钞票。

小渔刚一动就被捺住:“你不许去!”江伟说:“少丢我人。人还以为你和这老叫花子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是挣掉了他。她一张张追逐着老头一天辛苦换来的钞票。在老头看见她,认出浑身透湿的她时,捧倒下去。他半踱半脆在那里,仰视她,似乎那些钱不是她检了还他的,而是赐他的。她架起他,一边回头去寻江伟,发现江伟待过的地方空荡了。

江伟的屋也空荡着。小渔等了两小时,他未回。她明白江伟心里远不止这点别扭。瑞塔走后的一天,老头带回一益吊兰,那是某家人搬房扔掉的。小渔将两只凳垒起,登上去挂花盆,老头两手掌住她脚腕。江伟正巧来,门正巧没锁,老头请他自己进来,还说,喝水自己倒吧,我们都忙着。

“我们,他敢和你“我们”?你俩“我们”起来啦?”车上,江伟一脸恶心地说。“俩人还一块浇花,剪草坪,还坐一间屋,看电视的看电视,读书的读书,难怪他“我们”……”小渔惊唬坏了:他竟对她和老头干起了跟踪监视!“看样子,老夫少妻日子过得有油有盐!”

“瞎讲什么?”小渔头次用这么炸的声调和江伟说话。但她马上又缓下来:“人嘛,过过总会过和睦……”

“跟一个老王八蛋、老无赖,你也能往一块和?”他专门挑那种能把意思弄误差的字眼来引导他自己的思路。

“江伟!”她喊。她还想喊:你要冤死人的!但汹涌的眼泪堵了她的咽喉。车轰一声,她不哭了。生怕哭得江伟心更毛。他那劲会过去的,只要让他享受她全部的温存。什么都不会耽误他享受她,痛苦、恼怒都不会。他可以一边发大脾气一边享受她。“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在她身上痉挛着问。

小渔到公寓楼下转,等江伟。他再说绝话她也绝不回嘴。男人说出那么狠的话,心必定痛得更狠。她直等到半夜仍等个空。回到老头处,老头半躺在客厅长沙发上,脸色很坏。他对她笑笑。

她也对他笑笑。有种奇怪的会意在这两个笑当中。

第二天她下班回来,见他毫无变化地躺着,毫无变化地对她笑笑。

他们再次笑笑。到厨房,她发现所有的碟子、碗、锅都毫无变化地搁着,老头没有用过甚至没有碰过它们。他怎么啦?她冲出去欲问,但他又笑笑。一个感觉舒适的人才笑得出这个笑。她说服自己停止无中主有的异感。

她开始清扫房子,想在她搬出去时留下个清爽些、人味些的居处给老头。她希望任何东西经过她手能变得好些;世上没有理应被糟蹋掉的东西,包括这个糟蹋了自己大半生的老头。

老头看着小渔忙。他知道这是她在这儿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过完,他俩就两清了。她将留在身后一所破旧但宜人的房舍和一个孤寂但安详的老头。

老头变了。怎么变的小渔想不懂。她印象中老头老在找遗失的东西:鞋拨子、老花镜、剃鬚刀。有次一把椅子散了架,椅垫下他找到了四十年他一直在找的一枚微型圣像,他喜悦得那样暧昧和神祕,连瑞塔都猜不透到指甲大的圣像所含的故事。似乎偶然地,他悄悄找回了遗失了更久的一部分他自己。那一部分的他是宁静、文雅的。

现在他会拎着还不满的垃圾袋出去,届时他会朝小渔看看,像说:你看,我也做事了,我在好好生活了。他仿佛真的在好好做人:再不捱门去拿邻居家的报看,也不再敲诈偶尔停车在他院外的人。他仍爱赤膊,但小渔回来,他马上找衣服穿。他仍把电视音量开得惊天动地,但小渔卧室灯一黯,他立刻将它拧得近乎哑然。一天小渔上班,见早晨安静的太阳里走着拎提琴的老人,自食其力使老人有了副安泰认真的神情和庄重的举止。她觉得那样感动:他是个多正常的老人;那种与世界、人间处出了正当感情的老人。

小渔在院子草地上耙落叶时想,他会好好活下去,即使没有了瑞塔,没有了她。无意中,她瞅进窗里,见老头在动,在拚死一样动。

他像在以手臂拽超自己身体,很快却失败了。他又试,一次比一次猛烈地试,最后妥协了,躺成原样。

原来他是动不了了!小渔冲回客厅,他见她,又那样笑。他这样一直笑到她离去;让她安安心心按时离去?……她打了急救电话,医生护士来了,证实了小渔的猜想;那两里的一跤摔出后果来了,老头中了风。他们还告诉她:老头情况很坏,最理想的结果是一周后发现他还活着,那样的话,他会再一动不动地活些日子。他们没用救护车载老头去医院,说是反正都一样了。

老头现在躺回了自己的床。一些连着橡皮管和瓶子的支架竖在他周围。护士六小时会来观察一次,递些茶饭,换换药水。

“你是他什么人?”护士问。对老头这样的穷病号,她像个仁慈的贵妇人。

老头和她都赖着不说话。电话铃响了,她被饶了一样拔腿就跑。

“你东西全收拾好了吧?”江伟在一个很吵闹的地方给她打电话。

听她答还没有,他话又躁起来:“给你两钟头,理好行李,到门口等我!我可不想见他!……”你似乎也不想见我,小渔想。从那天她搀扶老头回来,他没再见她。她等过他几回,总等不着他。电话里问他是不是很忙,他会答非所问地说:我他妈的受够了!好像他是这一年唯一的牺牲。好像这种勾当单单苦了他。好像所有的割让都是他做的。“别忘了,”江伟在那片吵闹中强调:“去问他讨回三天房钱,你提前三天搬走的!”

“他病得很重,可能很危险……”

“那跟房钱有什么相干?”

她又说,他随时有死的可能:他说,跟你有什么相干?对呀对呀,跟我有什么相干。这样想着,她回到自己卧室,东抓西抓地收拾了几件衣服,突然搁下它们,走到老头屋。

护士已走了。老头像已入睡。她刚想离开,他却睁了眼。完了,这回非告别不可了。她心里没一个词儿。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老头先开了口。她摇摇头。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走吗?她根本没说她要留下,江伟却问:你想再留多久?

陪他守他养他老送他终?……

老头从哪里摸出张纸片,是张火车月票。他示意小渔收下它。当她接过它时,他脸上出现一种认错后的轻松。

“护士问我你是谁,我说你是房客。是个非常好的好孩子。”老头说。

小渔又摇头。她真的不知自己是不是好。江伟刚才在电话里咬牙切齿,说她居然能和一个老无赖处那么好,可见是真正的“好”女人了。他还对她说,两小时后,他开车到门口,假如门口没她人,他调车头就走。然后他再不来烦她;她愿意陪老头多久就多久,他再一次说他受够了。

老头目送她走到门口。她欲回身说再见,见老头的拖鞋一只底朝天。她去摆正它时,忽然意识到老头或许再用不着穿鞋;她这分周到对老头只是个刺痛的提醒。对她自己呢?这举动是个藉口;她需要籍口多陪伴他一会,为他再多做到什么。

“我还会回来看你……”

“别回来……”他眼睛去看窗外,似乎说:外面多好,出去了,干嘛还进来?

老头的手动了动,小渔感到自己的手也有动一动的冲动。她的手便去握老头的手了。

“要是……”老头看着她,涌嘴都是话,却不说了。他眼睛大起来,仿佛被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唬住了。她没问——“要是”是问不尽的。要是你再多住几天就好了。要是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要是我幸运地有个葬礼,你来参加吗?要是将来你看到任何一个孤愣愣的老人,你会由他想到我吗?

小渔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是”。

老头向里一偏头,蓄满在他深凹的眼眶里的泪终于流出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