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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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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阿贤来到镇上打听一个叫银好的中国女人。没人知道她。阿贤走进镇口上那家中国餐馆,它是方圆百里惟一的一家中国餐馆。老板说那女人叫银好是没错的,三年前死了老公也是没错的,但银好嫁人身世暧mei,有人说她做过不挂牌的婊子,在城里唐人街上狠忙过一阵子……阿贤截断他的是是非非,问那叫银好的女人可有去向。老板说那女人一个人盘弄了几亩橙园,不在镇子南边就在北边。那女人好靓的,不做橙子生意完全可以做别的生意……阿贤见老板脸上的笑容荤起来,忙点点头告辞。老板却一路相送,说曾经在本地小报上见到阿贤和洋人们合拍的相片,今天总算荣幸见到了著名园艺师和他著名的辫子……阿贤没等他表达完他的荣幸,就深鞠一躬请他留步了。

镇子外面通旧金山的公路边,阿贤看见一个果摊,上面摆了小堆小堆黄瘦的橙子。这样的果摊沿路有不少处,都是摆一只木匣在那里,木匣上有个口子,买果子的人会把硬币从那口子投入木匣。没有标价,人们可以根据自己对货物品质的评判付钱,也赖于人的诚实和慷慨,甚至恻隐之心,这类买卖才能得以存在。阿贤拿起一个橙子托在掌心,从它的皮质他判断出这些橙子在这里已整整摆了一天了。不断有过往的车辆扬起云雾般的尘土,没有人为这些棉桃般大小的橙果减速。人们诚实也好,不诚实也好,或慷慨或吝啬,都对这些小堆小堆的干瘪橙果缺乏胃口。

阿贤掏出口袋里惟一的一块一圆银币,投入木匣。他拿了个橙子,吃力地剥开那如皮革的橙皮,果汁在阿贤饥渴的口中竟也颇美味甘甜。他想起叫银好的年轻寡妇那张稍带男性俊气的脸,那关节凸突的四肢和红红的一双手。早已忘淡的自己民族的女性,让这样一个银好从记忆深处呼唤出来。他再次意识到,这四十来年的上等生活使他错过了什么。他的确错过了很多。天将黑时下起雨来,阿贤希望能看见那条土路上跑来银好带斗笠的身影。雨把黄昏下亮了,阿贤等得浑身湿透,辫子越来越沉。

采橙到了第三轮时,玛丽的侄女多尔西带领一家子来了。行李装满两辆马车。玛丽对阿贤说:看来这回来不是刺探遗嘱,而是干脆等着执行遗嘱。多尔西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毫不掩饰他们对阿贤的兴趣,像看戏中人物一样瞪眼看他。玛丽比平时更勤地召他来挥他去,炫耀他的古老、优雅和谦顺。相机又在橙园中的草坪上架起了,阿贤却从木梯上摔下来,摔伤了腿。

阿贤在自己房里呆了七天。法蒂玛按时把三顿饭给他送来,一次见阿贤在屋内不瘸不破地来回走动,她说:谢谢主,你的腿这么快就好了!阿贤笑笑说:它本来就是好的。法蒂玛把一只肥厚的手放在肥厚的胸口,脸上出现一个善良而愚蠢的笑容,她说:心肝,你太淘了!你知道你给了玛丽可怕的一场担心!

法蒂玛去了不久,推着玛丽来了。被愚弄的愤慨使老妇人添出一种奇怪的生命力,眼睛亮得吓人。阿贤请她宽恕;他只是太憎恶做人们相片里的固定景物了。另外,他需要这几天的独处来思考一件事情。

玛丽非常客套地说:不在意我问问你思考的是什么事吧?她把思考一词念得很戏剧腔,仿佛大人对孩子新学会的一个把戏表示要逗式的重视。

阿贤说:我要离开这里。

玛丽说:请原谅?她偏过一只耳朵。

阿贤说:你没听错——我想离开这里。

玛丽忧伤地笑笑:你需要另外七天来扭转你的荒唐念头。

阿贤说:我七秒钟也不需要了。我已经想好了。

玛丽说:是为那个……?

阿贤看着自己的两个脚尖说:是她。

玛丽声音尖起来:别告诉我你想和她结婚!

阿贤说:是的。

法蒂玛两个巴掌往胸前一拍,人也腾起一下,脸上是那种谁结婚她都要分享喜悦的欢笑。玛丽用一个厌恶的眼神让她闭了嘴。

玛丽:那是个愚蠢的、完全没有得到教化的女人。而你自己……

阿贤打断她:不要用这种语言来讲她。

玛丽说:在“不要”前面加“请”,你忘了,我亲爱的孩子。

阿贤看看这位教母式的女人。她的克制在压迫他。

当晚,玛丽让法蒂玛给阿贤一张字条,告诉他她打算召律师来修改遗嘱。还告诉他,橙园一切实验成果的专利,都只归玛丽。阿贤在字条背面写了答复。告诉她,他不会带走哪怕一草一木,因为一切都在他脑袋里。

橙园的收成已近尾声。玛丽在草坪上安排了烤肉餐会,请侄女全家和临时雇来的三位监工以及汉斯和比尔。仿佛阿贤的即将离去并不给橙园的生活带来任何异样。阿贤拿收拾行李作搪塞,没有在晚宴上出现。

十点钟天黑尽,法蒂玛几次要推玛丽回屋,都被女主人拒绝。法蒂玛知道女主人有几分酒醉,也对她醉的原因有所洞察。正如阿贤的心血都流在橙果中,玛丽的心血全给了阿贤。法蒂玛尽管愚钝,女主人的痛苦她是能知觉的。她第一次见女主人喝那么多酒。

月亮刚浮出地平线。一声枪响从仓房那边传来。玛丽惊得险些挣脱瘫痪,从轮椅上扑出去。她想,大概已晚了。

人们举着火把、蜡烛赶到时,只见阿贤躺在血泊里。比尔掺着嚎啕的嗓音在一遍遍诉说:我看着有点像,可他没有辫子啊,我就以为是偷树胚的!我喝多了!……他带烤肉和葡萄酒味的呼吸吐入清香的橙园空气里。他偷看玛丽一眼。

玛丽凝望着阿贤歪在汉斯怀里的头,那根古典的辫子被齐根剪去了。阿贤还在抽搐,像一个病孩子。在最后的几分酒意里,玛丽想着十四岁的阿贤走下火车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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