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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性·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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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小说《扶桑》中的情结分析

缪丽芳

【内容提要】

本文尝试用原型理论解读《扶桑》,分析雌性、母性在人类学上的意义,以及与此相关的作者的创作动因,希望能从更深处开掘出《扶桑》的人文意义,并试图寻找华文研究的另一种思路。www.xiashucom.com在这里,雌性不仅作为分析的对象而存在,它还是人类的心灵与生存状态的一种启示。

【关键词】雌性;容器;原型;情结

从社会和历史的角度看,《扶桑》叙述的似乎是关于妓女和华工屈辱的血泪史,从心灵与情感的角度看,《扶桑》展现的是一段爱与被爱相纠缠的异国情缘。然而严歌苓所关注的不仅仅是一种生存状态,而是试图探入到无意识的深层,在一种非常的状态下把人的灵魂放到极限中去拷问。她曾说,她的写作,想的更多的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人性能走到极致,在非极致的环境里人性中某些东西可能会永远隐藏。她没有写“运动”,而只是关注人性本质的东西,所有民族都可以理解,容易产生共鸣。《扶桑》也同样贯彻了她的这一创作态度,它不仅仅是反映了异质文化的冲突,或是客观地描述和记录一段历史,也不是在进行控诉和揭露,而是呈展了古远的绵延至今的“雌性·母性”情结。一些被多数人忽视的残片与粉末在这里重新建构,折闪出动人心魄的光华;一些被人注意到但浅尝辄止的人性深处的幽思,在这里得到透彻淋漓的阐释。

一、树的隐喻——雌性·母性的意象分析

“雌性”被首次明确提出是在她的早期作品《雌性的草地》。“雌性”的意义是与“雄性”关系的对照中抽演出来的。这最基本的三层关系是:男人/女人、父亲/女儿、儿子/母亲。在第一层关系中,“雌性”与雄性互为均势,表现为女性对男性的情欲魅惑力;在第二层关系中,“雌性”处于雄性的弱势,表现为女儿对父亲的崇拜和敬畏;在第三层关系中,“雌性”处于雄性的强势,表现为母亲对儿子无偏无私的爱和宽容。作者在这里已经隐约表露出“母性是一种雌性,是种最神圣的雌性”这一端倪。第三层基本关系在某种意义上涵盖甚至是超越了前两者,成为了雌性的最凝练的表述。《扶桑》正是在此基点上创作的。

“扶桑”的命名浸染着耐人寻味的神圣的母性意蕴。在浩如烟海的我国古代文献中,扶桑之名最早见于《楚辞·离骚》:“阴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汉代王逸为《楚辞》作注释,曰:“扶桑,日所扶木也。”《说文解字》云:“扶桑神木,日所出。”他们承袭了一些古老的传说,把扶桑当作神话中与太阳所出地有关的树名,是一棵日出其间的东方大树。此后,日出扶桑又被引申为东方扶桑,不再与太阳联系在一起,只看做东方的一棵神树。

树是一个极具象征性的意象。树在犹太教神秘哲学中扮演重要的角色,犹太教神秘哲学中的生命之树和sephiroth的树这一象征可以追溯至古代东方的树的象征。“树属于生命与生长的层面,这一层面最直接地接触大地。比这一层面更古老的只有神圣的石头和山峦,它们与水一起,都是大地母神的化身,是她的组成部分。”[1]268从自身产生一切生命的大地母神当然也是一切植物的母亲。全世界的生育仪式和神话都基于这种原型关系。植物象征系统的核心是树。作为结果实的生命之树,它是女性的;它产生、变形和滋养;其叶、枝、梢都为它所“容纳”并依赖于它。这与存在主义哲学中的某些因素暗自相合,在《恶心》的一个著名片段中,主人公罗昆廷在厌恶的体验中发现了存在。他注视着偏僻公园中的一棵栗子树,根须缠绕,过于茂密,树本身也太过于茂密。自在的存在由于没有存在的终极原因而是荒谬的:它的存在是一种异期复孕。它的柔弱具有雌性。在萨特的智慧的辨证法背后,我们可以领悟到,对他来说,自在的存在是大自然的原始形态:过于茂密的、硕果累累的、繁花似锦的大自然——女人、雌性。以这个名字来称谓女主人公绝非偶然,作者塑造出的是一个带有神话色彩的母性形象,是自在的存在。男主角克里斯与扶桑相会时,在楼前攀树而上,更加深了这种象征意义。“树身柔软,越向梢部越软,他脚踏上去;它便向一边谦让。”[2]“他双脚扭住树苗,大幅度摇摆地爬上去,柔韧的树蛇一样曲扭变形,却终究没有扭过他。”[2]在克里斯与树身的纠缠中,反复强调了他的“男童躯壳”、“男童本能”,正是与“母神”的形象相对应的。树的隐喻像是一个优雅而神秘的引者,把我们带入一个母性的世界。

树作为一个总体的象征,意为“容纳”、“滋养”,幻化为女性原型的主要象征容器。“这种初始心理状况的象征,……它作为大圆,或球,是一个仍未分化的整体,世界伟大的苍穹和容器,它把初民的全部生存容纳于自身,因此而成为女性原型,在其中占优势的是基本的容器象征。”[1]41女人被当作身体—容器,是人类经验的自然表现,女人从她的“体内”生出婴儿,在性行为中,男人“进入”到她的体内。女性生存的基本状况,是女性特有的人格与庇护婴儿的、容纳的身体-容器相同一。这一特征进一步阐释为女性素质中的容纳、宽容、忍耐。

二、容器象征——雌性·母性的特征分析

在《扶桑》中,树的“容纳”、“滋养”的意味,“身体—容器”的象征,细化为扶桑的柔顺、享受受难、孕育和宽恕的具体特征以及对“乳房”的细致描摹与膜拜。这些细节性的描绘,都渗透着特征性的因素,一个异邦卖笑的女子,戴上了母神的桂冠。

扶桑的柔顺如同她的肌肤,像海洋上最细的流沙,随波逐流。她从不抗拒,只是接受,迎合。扶桑对于一切都坦然承受的顺服态度,甚至是享受的态度,使她在外在的弱势中透出一股内在的强势。“你以为海以它的汹涌在主宰流沙,那是错的。沙是本体,它盛着无论多无垠、暴虐的海。尽管它无形,它被淹没。”“盛着”这个词清晰有力地突出了扶桑的“容器”特征。她承受的勇气和能力使她成为一个主宰的神,在卑贱中开出了高贵和圣洁的花。扶桑处在受摆布的被动地位,却始终持有一份从容和自信。她的像水一样的柔弱和顺从,恰恰意味着征服。老子的《道德经》中提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3]扶桑以雌性的纤柔自如地应对雄性的刚健,从外表上看是依赖甚至依附于雄性,实际上是主宰着自己,主宰着雄性,主宰着整个世界,成为一个雄性心目中的女性神话。正是她的顺服,使她能用享受的态度来应对受难。其它风尘女子不堪生活的磨砺,像颜色败尽的花,渐渐沉寂如尘土。而扶桑依然是新鲜和美丽的,是个“旧不掉的新娘”,在于她始终保持着真诚的微笑,对一切都心满意足。甚至是对于痛苦,她依然是安详的。当克里斯看到扶桑对流血的从容态度时,他被吓坏了。她对苦难的态度,不仅仅在于接受,更是一种享受,她从这照理是巨大的痛苦中偷欢获益。这浴血的受难中,有种神圣的宗教感,诚如为洗净全人类的罪而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诚如对芸芸众生仁慈、悲悯而舍己的佛陀,受难中闪耀着神性的光辉。

女性的子宫和乳房是容器象征中的主要特征。作者细致刻画了如圣物般让人顶礼膜拜的乳房。在《雌性的草地》中,作者在描画柯丹的乳房时写道:“那对风雨剥蚀的乳峰是古老年代延续至今的惟一的贯穿物。”[4]在《扶桑》中,她再次复现了这个主题,扶桑让克里斯在她圆熟欲滴的乳房那里“嗅到那古老、近乎荒蛮的母性。”乳房的含义是丰富而深刻的,它意味着孕育和保护,容纳和滋养,它承担着人类延续和发展的生理的和心理的源流。扶桑是一个女神的形象,是个真正的、最原本的女性。“泥土般真诚的”,暗含着女娲造人时的最初形象。通过她,克里斯开启了走向女性,走向东方和远古,走向天真的一种原始。这个母性的原始意象,就像克里斯心中的一道深深开凿过的河床,通过扶桑,生命之流在这条河床中突然奔涌成一条大江。克里斯与扶桑的恋情与其说是“姐弟恋”,不如说是“母子恋”。这是男性回归母体,回归乳房、子宫容器的一种渴望。如果男人已经接受他的母亲,最后他会在他的妻子那儿又找到母亲。男人一直是孩子,女人则是天生的母亲。“女人的终极开花是成为一切的母亲。男人的终极巅峰是成为孩子般的,重又像孩子一样天真无知,那时整个世界和存在成为母亲。”[5]克里斯在扶桑面前跪下了,是雄性在雌性里找到了最终的归宿,雌性与雄性,在母性的光辉中和解与融渗。而扶桑在大勇面前跪下了,她把雌性中优美的禀性推到了极致,它意味着慷慨的布施、宽容和悲悯。跪着的扶桑体现了最远古的雌性对于雄性的宽恕与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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